武侠短篇 | 少女阿久
1
阿久第一次遇到红衣客,是在高山之上。白雪纷纷中,他一身红衣,站在雪山之巅。倏忽之间又飘至眼前,结结实实地替阿九挨了一记雪狼的重击。
这种狼身长七尺,有巨大的头颅和优美的身形,皮毛极厚,常在西域高山积雪处出没,昼伏夜出。传说它的獠牙能轻易撕开任何一种盔甲。阿久此行,便要取这头狼的獠牙。
她迅速推开红衣客,借助推力反向掠开,落在狼侧,重踢一记。师父还在时,不止一次赞叹过她的气力,说她虽是女子,但天生神力,无人能敌。这一次也必不负师父厚望。
雪狼足足飞出一丈,前脚趴地,低声哀嚎。它蹬地挣扎,但即刻颓然。这一场恶战,从月中到月明,已使它受了无数伤。这一记重踢犹如最后一根稻草,伤痛猝然迸发。
待阿久走近,雪狼已气若游丝,一双血瞳紧盯阿久,仍在无声搏斗。阿久捂住它的血眼,右手抽刀沿着雪狼颈椎的接缝处一挥而下。
“啧,姑娘真是一身蛮力啊。”
阿久闻声望去,红衣客仍在原地,双臂抱胸,好整以暇。他鬓发微乱,全不似接下雪狼重击的人。反观阿九,已是一身血衣,肋间隐痛。
阿久握紧柴刀,暗挪脚步,盘算倘若此人此时发力,不知胜算几何。
红衣客却笑道:“啧啧,姑娘还是那么小心。”他指了指硕大狼头,问道:“要我帮你拿吗?”
阿久后退一步,缓缓摇头。他哈哈大笑,转身离去,踏雪无痕。直到天边一片雪色,阿九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手按住肋间,一手拖着狼头,缓步下山。
2
再见红衣客,阿久已在金陵。
此时正值中秋,金陵大兴百花宴。此宴历年都由富商贾必得兴办,力邀天下文人对酒赏花。那些赞誉最盛的花卉,将在百花宴后公开拍卖。
百花争香,好女争艳。宴会将始,花香蒸腾间,使女穿梭如云,巧笑倩兮。众文人豪杰驻足流连,色授魂与,目迷五色。
其间一列使女与众不同。她们的脚程不紧不慢,偶尔有一些士子近身,她们也不羞不恼,轻轻福身,缓步前行。
红衣客认出阿久时,阿久正在这一列婢女中,左手提壶,右手拾帕,眼帘低垂,目光紧锁。阿九向他福身,低声道:“这位士子,奴有要事在身,还请另寻其他姐姐。”
红衣客笑,不知从哪偷来一把折扇,一副浪荡模样,边扇边笑道:“这位姐姐一副凶相,难道我问个路都不成?”他声音清亮,又着鲜衣,当即吸引了几个士子围拢过来看热闹。
阿久气他生事,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垂头敛目。但红衣客不想就此了事,一把扯过阿久,嚷道:“这小娘还瞪我。贾家的婢女都是这么看人不起的吗?大家评评理,偌大一个百花宴就是这么个待客之道吗?”他边说,边将阿久扯出婢女队伍,一只手竟然有意无意放在她腰侧。
阿久心中一跳,环顾四周,人已经越聚越多。
这时,管事忙连声道歉,嘱咐阿久带红衣客四处逛逛。她接过阿久手中的锡壶,示意她离场。
阿久看着那列婢女离开,直到她们消失在二楼深处,心中怅然。此刻她们必然已经进入贾必得的包厢,送上玉盘珍馐,招待厢房中的贵客。她费尽心思成为贾必得的侍女,等待的就是见到贵客的这一刻,然而现在——
阿久看着红衣客,一字一顿地问他:“这、位、士、子、要、去、哪?”他一脸似笑非笑,十分招恨。他说:“随意逛逛,请姐姐带路。”
3
待转至后院林深处,阿久反身将他按在廊柱上,逼问:“你是什么人?”
他不躲,不惊不讶,挑眉笑道:“姑娘不记得我了?”
阿久紧紧盯着他的眼,他一对狭长眼中竟然隐隐带着期待。阿久道:“我记得,”他的眼中喜悦乍现,她怕按他不住,又上前一步,继续道:“半年前,雪山之上,你救过我。”
红衣客僵了一瞬,又即刻恢复了戏谑。他说:“呦,你倒还记得我救过你。那我要问你,你这次来干嘛?”
阿久抬头看着他,只问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又不记得,你问来又有何用?”他显得很生气,说:“我问你,你腰间是不是藏着雪狼牙?”他猛然发力,欲找狼牙。
阿久闪身便躲,一个小擒拿又将红衣客锁住。那狼牙不是一般利器,是她从雪狼嘴里精挑细选出的最锋利的两枚獠牙,是为了此次金陵之行悉心准备的利器,是她送给贾必得的贵客的大礼。
阿久对红衣客说:“你别动,你如果现在取出它们,我就把命还给你。”
红衣客又是一僵,他惊道:“你?”他适才已摸到腰封里的獠牙,但那只是一截。
那必然只是一截。阿久为了躲过贾家的搜查,将雪狼獠牙斜刺入腰侧软肉中,又将腰封仔细盖上。如果不是红衣客事先知道雪狼牙,必然将这一截獠牙,当成是镶嵌在腰封上的饰品。
“你不想活了?”他怒道,又试图去取腰封。推搡中,阿久一个吃痛,獠牙似乎往肉里近了一分。他又住手,一时竟手足无措。
阿久笑道:“你这样子倒像我师父…… ”话一出口,又想起师父已去,而仇人此刻正在楼中大快朵颐。
“你要去杀义闲子?”红衣客突然问。
阿久看向红衣客,反问他:“难道你不是知道我要杀他,所以才来拦我?”
他被问得一愣,喃喃道:“义闲子可不是一般人……你就算有雪狼獠牙,又怎么知道他还有什么神兵利器等着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义闲子杀我师父,我必不让他好过。雪狼牙刺他的护心甲正好,如果不成……我本不想独活。”
红衣客还想说什么,游廊远处却已有人声。阿久看他一眼,心想他不像是贾必得或是义闲子的人,便趁他晃神,疾掠而走。
4
义闲子是江湖后起之秀。一年前武林大比,义闲子在众多门派骄子中脱颖而出,一时风光无两,呼声颇高。江湖盛传义闲子可能成为下一届武林盟主。
但众人不知,义闲子在武林大比上力压群雄,靠的并不只是一身武艺,还有一副护心软甲。而这副护心甲,正是义闲子从阿九师父身上扒下来的。
那天阿久正从后山打猎回门,众师兄弟已倒伏在地,师父正与一黑衣蒙面人对掌。那人说:“老贼,是让你领教我义闲子之日了。”师父怒极:“贼人多叛儿。早知如此,当年不该……”
义闲子却道:“住口!”左脚挑起地上一杆银枪,一闪身便将枪往师父心口使去。
阿久心中大急,掠身挡抢。眼见义闲子一杆银枪直取面门,师父反身格挡。不料义闲子手取发簪,飞身一记暗箭射中师父后心。师父吃痛,脚下却不停,带阿久掠至后山桃花林。
那年桃花怒放,灼灼桃夭间,师父口吐鲜血。师父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师父说,阿久你只是弃婴,和武林无关。师父说,“你走”。
眼见义闲子已追至桃花林,师父提气将阿久推出桃林。阿久一个不防,向桃林边断崖处滚落。
待她从崖下醒来,已不知过了几日。再回到师门,门中已空无一人。连后山桃林中也了无痕迹。她下山去寻,一路只听闻落霞峰一夕灭门。又过数月,听闻武林大比,一个叫义闲子的年轻人大败群英。
世人都说义闲子年轻有为、武功盖世,可没有人知道落霞峰众师兄弟们也曾勤学苦练,没有人知道落霞峰有一个武者只因偶然得到一件护心甲,便断送了性命。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落霞峰看起来没头没脑的小师妹,其实也有一身钢筋铁骨。
那天师父一心只想护住阿久,并未让她动手。可能正因如此,义闲子以为阿久落崖必死,即使侥幸偷生,也不足为惧。
可是阿久并不是废人。她想,她是师父的徒弟,是落霞峰的小师妹,从她被捡回来的那天起,就是武林人。她要报仇,她要拿到雪山之巅的利齿,她要切开义闲子的胸膛,她要义闲子为落霞峰偿命。
5
待阿久转回二楼,包间内珍馐不断。只听一红髯大汉笑道:“贾老板富甲一方,喝酒却磨磨蹭蹭,今日可是不醉不归的。”说罢捉壶便喝,喝完亮出壶底,众人都道一声好酒量。
坐在席首的贾必得也笑嘻嘻,道一声好,“天下哪个不赞关西胡一刀好酒量,我一个做小买卖的怎比得了胡大哥的豪迈。见笑见笑。”说完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叫好。推杯换盏间,不管是清俊书生、富贵商人,还是峨冠大绶、青蓝道袍,举凡见过的没见过的,此刻都是好兄弟一般情谊。贾必得今日之富贵,必得益于此间众人,可不知众人中哪个才是义闲子。
借着传酒之际,阿久悄声问一边的婢女:“姐姐,我头回进包间,也不知今天在座的都是哪些豪杰?”
那婢女面善,微笑道:“那你可记好了,回去够你夸耀一年的。先前喝酒的大汉人称关西第一刀,是个使刀不眨眼的莽汉。坐他左边的剑客,剑上挂着一水好玉,不知是江南哪家的公子哥。再左边是江南水帮陈帮主,是老爷故交。老爷左边的那个道士,是青羊宫的玄虚大师,这天下就没几个不听他的。大师身边的是个大官,是个管水路的转运使,你看他边上站着老爷贴身惯用的如画姐。这一桌豪杰,你呀,好好拿眼瞧着。”
说完也没提义闲子,阿久便又问:“这些我来之前倒听别的姐姐说过。今年可有什么以前没听过的厉害人物,我也好回去和没来的姐妹说道说道?”
那婢女斜一眼,沉吟一会道:“那你可听过江湖高手义闲子?那可是今年武林大比上出尽风头的人,到了老爷这还不是陪酒。诺,刚出去吐了。”
阿久轻轻一笑,“这可是件有趣的,多谢姐姐。”那婢女也笑了一笑,看了眼热闹非凡的酒席,转身和其他婢女闲聊去。
阿久心中盘算道:这席间厉害的武行不多,要杀义闲子似乎不难。况且他酒过三巡,拆招便要慢上一慢,到时我只须拔出狼牙往他心口一送……
正当此时,变故陡生。转运使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贾必得脸色乍白,再一看身边的玄虚道人也正冷汗连连,强撑着仙风道骨的身子,怕也着了道。众豪杰中,胡一刀最先反应,一柄大刀裂桌:“奶奶的,哪个害你爷爷?”
一众婢女吓得瑟瑟发抖,好几个不经事的已经蹲在地上开始抽泣。那水帮帮主骤然发问:“义闲子呢?”
“我在呢。”门外转进一个人,红衣夺目,毫无酒意,正是之前拖住阿久的红衣客。那在雪山上救过阿久的红衣客。
6
席间众人一时无话。贾必得咬牙开口,竟依然一副笑脸,道:“贤弟休要玩笑,快给大人拿些解酒药来。”
义闲子冷冷一笑:“贾老爷,你何曾有过我这贤弟。二十年前你也有过一位贤弟,你可记得?”
贾必得被问得一怔,一直阴着脸的水帮帮主突然起身,问道:“义云天是你什么人?”贾必得吓了一跳,“义云天?”
义闲子笑道:“义云天正是家父。”他缓缓逼近,继续道:“二十年前你二人和我父亲相识,假意合伙,背地里却买卖私盐。我父亲劝你们收手,你们竟反诬我父。天道轮回,今日我便要你们偿命。”说罢,长剑出鞘,直取贾必得和陈帮主。
陈帮主一时银钩出手,只见漫天银线如云雾罩,义闲子竟进退不得。双方僵持之下,西北胡一刀一柄大刀斜劈,眼见着要砍掉义闲子一条臂膀。那江南富家子居然弯腰下劈,一剑贯穿胡一刀的喉咙,那大刀也失了准头,堪堪削去义闲子一块衣袖。
“楚云翔?”众豪杰本见陈帮主“银钩虿尾”必能得手,此时见一向绣花枕头的江南楚家公子倒戈,俱是反应不及。贾必得大惊失色,只喊出一声楚云翔的名讳,连怒骂都难出口,嘴边亦是血流不止,想是毒发了。
楚云翔站在义闲子身边,一扫阴柔萎靡之色,剑眉星目倒也正气凛然。他看一眼众人,道:“贾必得和陈银钩图谋不轨,勾结绿林谋害朝廷命官。我江南楚家一向行端坐正,当然是要替天行道,为二十年前的冤案伸张正义。”说罢,楚云翔向义闲子抱拳,道:“义兄莫急,江南楚家的名声还是靠得住的。”
义闲子此刻仍与陈银钩苦苦僵持,未料到楚云翔之举,但稍加思虑也明白此人审时度势。
现下,一方大吏——水陆计度转运使已在此间呜呼哀哉;一直周旋于官商间的玄虚老道也命不久矣;贾必得的人情瞬息乌有。此时倒戈,一面得以跳脱干系、落得身家清白,一面又给贾必得扣上图谋不轨的罪状,众豪杰便免不了三思后行。今日之后,江南楚家必盖过贾家。
义闲子深深看一眼楚云翔,心中明了。陈银钩却看得毛发倒生,暗道楚家小娘生的没脸没皮,一张嘴搅得大家心神不宁。他心中一动,将手边贾必得往剑口送去,口中道:“义云天的事都是贾胖子出的主意,他的命你拿去罢。”竟反身逃了。
“往哪里走?”义闲子转身去追,一柄长剑已没入贾必得身体,来不及拔剑,便拿头顶发簪当暗器甩去。岂料陈银钩惯用暗器,那脚步也是左挪一寸右移半分,飘忽诡异。那发簪刺入一边圆柱,便拿陈银钩无法。此时陈银钩反手一记银钩,恰恰勾住飞掠而去的义闲子。
义闲子肩膀被勾,鲜血直流,那勾子上倒刺又叫他动弹不得。眼见席间众豪杰隐隐站在楚云翔一侧,而楚云翔此刻又像个富家贵公子,神色莫名。
义闲子心道,此役已了,血赚不亏。一双眼已将闭上,却又觉得肩上一松。再睁眼时,却见陈银钩已倒在地上,被一根锋利獠牙贯穿胸口。
阿久正气喘吁吁地倒伏在陈银钩身边。那小姑娘扭头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一命换一命,你我两清了。”
7
金陵百花宴盍然终了,众豪杰都明白世间再无贾家。楚云翔连夜赶回江南,同江南各世家一道奏请提点刑狱司,彻查原水陆转运使贪腐案。玄虚道教、江南水帮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义闲子离开金陵时,只有楚云翔一人骑马来送。这个富家公子哥惯常一副浪荡样,把长剑上的水玉送给义闲,他说:“义兄志在江湖,我就不远送了。日后若有用得上楚某的,就拿着这块玉佩还找我。”
义闲子心知此后行走多有不便,结仇不如结交,便将楚云翔见死不救的情形忘在脑后。收下玉佩后正要打马而行,又被楚云翔叫住。
楚云翔问:“那小姑娘呢?不和你一道吗?”他想起那少女一股子蛮劲,竟从腰腹间拔出一根血淋淋的獠牙,往陈银钩胸口上刺,一下就把精壮的陈帮主贯穿。他当时就吓得汗津津,这要是天下的婆娘都是这样凶悍的,他保准天天读书考秀才,再不粘花惹蝶。
他看向义闲子的眼光也不免同情:“你可别惹她不高兴啊?”那少女刺完陈银钩后,看向义闲子的目光也是直勾勾如獠牙,让人心有余悸。
楚云翔不明白少女阿久的目光,义闲子明白。自从他知道有人在打听雪狼踪迹时,他就知道落霞峰一事尚有牵扯。人情债还清了,接下来就该还命了。江湖事总是这样,冤冤相报,绵绵无期。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躲不掉。
也不知阿久身上另一根獠牙,何时刺入他的胸膛。
义闲子想起阿久明晃晃的眼神,微微一笑。他拍拍楚云翔的肩膀,道:“她的仇家是我,不会找你的。放心。”随后便挥缰告辞。
夕阳西下,飞鸟还林,江湖一如既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