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公子
(一)
阿爹只有我和父兄两个孩子,自记事以来,对我甚是宠爱,绕是十六岁那年官家戏言要我入东宫为妃,他仍旧是选择相信我说的已有意中人,在坊间从未断过的流言中把我留在闺阁至今。
这许多年来,父亲常常会在饭间对我说,许是他太纵着我了,才会让我如此任性。
阿娘去得早,或有两三次我曾看到阿爹在阿娘的灵位前说起我,那个一生杀伐决断、威严的男子褪去一身的荣光,背影显出几分落寞,让人心疼。
我也曾想过,找一男子,到时我还像现在这般,闲来无事就在房间里看看话本子,在小厨房钻研钻研一些小的点心吃食,在院子里的花圃里种一些花,再养几尾鱼……仗着阿爹的宠爱我依旧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常常回家见到阿爹,即使心里难以放下除阿爹和父兄外的任何人,左不过替夫家多纳几房妾,好过让阿爹那般替我忧心。
阿爹是世间少有的痴人,阿娘去后她的房间多年如一日,那些摆设都从未变过,阿爹还常常会在屋内看着那些旧物发呆,写许多关于阿娘的诗句,闲来无事也会把阿娘的画像拿与我看,一向话少的他会说起有关阿娘的点点滴滴,如数家珍,更甚会腼腆地笑着说母亲年轻时是如何地倾国倾城,是如何愿意放弃那些求取她的富贵人家和彼时身无分文的他在一起的。
我也曾疑惑,按理说,我应该是十分期盼那些话本中的良人的,期盼那些明镜前画眉,一起吟诗作画,花前月下,一起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生活。
自记事起,我分明从未被情所伤,可是我却从不曾对那些有任何幻想。
数年芳华刹那,在我二十五岁那年,一向纵容我的阿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
那日,他喝了许多酒,在院子里我坐在他对面,也喝了许多。他说他梦到阿娘了,阿娘哭着质问他为何还不给我许人家,他无言以对……他对我说,女儿,对不起,别怪我。
我斟了许多酒,在那轮弯弯的月亮下醉得不省人事,在醉得极深的梦里我看见了一袭模糊的青衫。
(二)
在我即将追上的时候,梦醒了。
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阿爹,他一脸愁容地坐在我的床边,看我醒来他竟哭了。
他哭着对我说“小洛,是阿爹对不起你,阿爹不逼你了,今后你若是想待在阿爹身边就待着吧,大不了阿爹护你一世安稳,实在不行,等阿爹去了还有你兄长,阿爹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就好。”
我觉得眼皮厚重,伸手揉了揉眼睛,眼角竟还是湿的。我问发生了何事,阿爹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兄长说,自从那日我和阿爹喝完酒之后到今天竟昏睡了整整两日。
我越发觉得奇怪,总觉得自己和梦里的那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依稀记得十岁那年曾有一次,我高烧不止,就在全家人都以为我抗不过去的时候,就是在梦里看见那袭青衫,然后奇迹般地痊愈。
莫名地闹了这一次后,阿爹替我说的婚事他老人家打算自己推了。
想着阿爹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我深陷坊间的流言,也就是我仗着阿爹宠爱,有时候还被他带上大摇大摆地上街,带我去酒楼各种吃吃喝喝……
想来也任性够了,为了不让阿爹担心,我也该成婚了。我同意了那门婚事,对方是跟随阿爹多年的老部下之子,自小就恋慕我,至今未曾变过,那日阿爹非常高兴。
阿爹不像我和兄长是一个急性子人,婚礼准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婚期。
(三)
婚礼那天是冬至,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我问阿爹,为何婚礼在冬至,是不是冬至这日是一个极好的日子?阿爹说不是,之所以在冬至是因为那是他和阿娘初见的日子,他们的婚期也在那一天,他希望将来我和我要嫁的人也如他和阿娘那样心心相印,相敬如宾。
都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看着阿爹鬓角的白发我的嘴角扯出了一丝只有我自己能察觉的苦笑。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当今军候府唯一的嫡女出嫁,那是一场极盛大的婚礼,一向节俭的阿爹摆了很长的流水席,甚至官家也派人来给阿爹道喜。
不知为何,在那场世间大多女子都向往的婚礼中,我并没有一丝丝的高兴,我的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我,她似乎知道为何我不曾对任何男子动情,为何大喜的日子,我却那么伤情。
(四)
当我上了花轿,百无聊赖地数着垂在眼前的珠簟时,一双手突然凭空而出卡在了我的喉咙上。抬轿的小厮似乎并未察觉轿中有何异样,我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拼命地挣扎,在挣扎的间隙我看到了那袭梦中的青衫,大红盖头掉到了脚下。
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生得极美极美,一双桃花眼,剑眉,像是戏本里青丘的狐仙那般,身上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那双眼深深地看着我,我的心窒息般地难受却又无力。
他说:“阿洛,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的头很疼,我总觉得他说得是真的,可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关于他的任何点滴。
最后,他松手,说罢了,也好,转眼就那样消失了。
我头一晃,重重地晃醒了自己,盖头还好好地在我的头上,原来,不过一场梦,是我不小心睡着了。
(五)
都道人生不过是黄粱一梦,那一世,嫁为人妇,虽然终究还是没能和阿爹期盼的那样像他和阿娘那般琴瑟和鸣,倒也算平安顺遂,一世安稳,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疼我倒比阿爹没少多少。
后来,一生就那样结束了,我去了黄泉,看到了彼岸。
世人所说的彼岸,那里真的盛开满眼血红的曼珠沙华,在曼珠沙华的尽头我却又依稀想起了那袭青衫,只是心里难受的紧,却说不出为何。
许是心里想着那些吧,我并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当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衣衫已经被忘川河里的恶鬼扯住了,他拼命地把我往河中拉,那河里面有无数的凶神恶煞的鬼一副饿极了的样子。
我无力挣扎,重重地跌了进去。
我以为我注定沦为他们的口中餐了,我似乎能感受到那长长的牙齿穿透了我的皮肤,可我感受不到痛苦,转念想,本来我就已经是死人了。
难道,我魂飞魄散都想不起来你是谁吗?梦里的那袭青衫,你可否告诉我,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转世成人喝了孟婆汤,走过忘川水,可我依然忘不掉你,可是我又想不起你?
我感受不到痛苦,可是,当我越觉得自己要永远地消失我就越怕,我怕终其一生我真的彻底忘掉那袭青衫。
我感受到痛了,我的脑袋像撕裂般的痛苦,那些恶鬼纷纷都散开了,我终于想起了那些往事,跌跌撞撞地爬到岸边,那些入了轮回却还忘不掉的事。
(六)
那一世,我是九重天的司梦仙。
司梦仙是一个不低的职位,不过我每天要做的事却极简单,我只是守着一片像凡间的小树林一样的地方。
不知那样平淡无聊的日子过了多少年,只是看着大荒的沧海桑田变了又变,有时候我倒有些羡慕那些凡人,羡慕他们的生命短暂。
那一日,我不小心睡着了,梦里,我见到了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一直在哭,我问他你为什么哭?他说别人欺负他没有爹娘。
在那个梦里,我带着小男孩去了山林建了一所房子,我们一起在房子前面的小河里钓鱼,在门前栽了很多果树……有一瞬,他满脸愁容地问我,你是不是要走?我说我不会走。
后来,我喜欢上了睡觉,我发现只要我睡着我就能梦到他,而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总是很快乐很轻松。
我甚至愿意用我的漫漫仙途去换那场梦,只求有一个那样简单平凡的梦。
可是,很多年后那件事还是被天帝知道了,他大怒。
那时我才知道,司梦仙之所以那么闲那么无聊,是因为他并不需要像司命那些管凡间的人事,司梦仙的职责是看着那个林子,那个林子里面住着可怕的魇兽,它苏醒会有灭世的灾难。
我也知道了正是因为我那天不小心睡着才入了魇兽的梦……
天帝关押了我,要治我的罪。
当我再一次从牢笼里面醒来时我看到了满身血痕的阿梦,也就是天帝口中有灭世能力的魇兽。
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眉眼,发现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孩了,可能是天生有杀伐之气吧,他的周身都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清冷肃杀的感觉,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温暖。
(七)
后来,天地命人抓着我要把我往轮回中塞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眼前灰飞烟灭,那袭青衫一点一点像一束光那般慢慢地消失了。
在掉进轮回的那扇门时,我做了最后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那座房子里的窗下,递给我一杯茶然后慢慢同我讲话。他说,阿洛,其实他们说的没错,我也是现在才慢慢想起来从前做的那些事。他说那时候他不懂,他不知他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他只是害怕别人欺负他,他的确杀了很多人神和仙。他说对不起,是他造的孽害了我,我哭着求他别走,然后就昏昏沉沉地没了以后。
我自出身起,不,应该是记事起吧,他们都道我生来是仙,凡人都羡慕神仙,真不知道神仙有什么好,我无父无母,天天守着那片没有生气的林子日复一日不知昼夜转换地打发着岁月。
和他在一起的那段岁月真的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快乐的背后却是那么惨痛的代价,我的阿梦,他真的好傻。
(尾声)
不知我在忘川河边昏睡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很温柔很熟悉的声音说,阿洛,醒醒,醒醒……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抬头的时候我感觉我花光了这几万年攒的所有力气,我终于看到了那双我梦里的眼睛,我不敢相信总觉得又是梦,不过是梦也是好的,我的阿梦本就生在梦里。
后来,阿梦对我说,我的出身本就是为了它,早在几万年天帝就已经料定我能守住阿梦,所以众仙促成了我的出生。
阿梦说,最后天帝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术法仙力,控了他数年至今才放。他说,天帝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我们。
阿梦小声对我说,其实,我的前身是那凡间那片林子里的一朵凤凰花,有一日他路过时说了句好美。他说,可能那时候我和她之间的缘分便已经注定了吧,还说可能那时候我就对他起了色心。
我看着他那双戏谑的眼睛,看着看着却终还是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