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亮着灯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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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难得见到那栋房子在夜里亮起灯来。
家里只有他一人。妻子去世五年后他才搬到乡下来住。天黑时,家里只有微弱的蜡烛的光芒在一闪一闪。那栋房子高立于山头,远远望去,就像一颗黯淡的星星挂在天空的一角。
那是村里最大的房子。村中大多数人的房子还是用水泥潦草盖起来的,外面有一层瓷砖的,已是较为“豪华”了,但山头上的那栋可是实打实的别墅。
他就住在那栋别墅里。他的腿脚不太利落,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请个保姆来照顾,要吃点什么倒是会有专人给他送过去,一般十天半个月才送一次。村里有人猜想他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生活吧,当然也有人说他就是不舍得花钱请保姆,吝啬到晚上连灯都不舍得来。
他偶尔会到村里走动。从山上慢吞吞走下山——只有下午才能见到他。终于下了山,他会去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里吃饭,每次吃完饭都给五十块钱。他说,他在外头吃个饭要比这个价格贵上十倍、十几倍,这五十你们就收下吧,也让我吃得安心些。那家人本就受了他的恩惠,怎样也不肯收,可他佯装生气,说这样的话,日后不再来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收下。
这户人家是坚决反对别人说他吝啬的,他们每次听到都要反驳,把他对他们的好说了一遍又一遍,可别人听是听了,并没放在心上,依旧张口闭口:“他就是吝啬。”
那户人家只好摇摇头,一路叹气叹回家里。到家后,要喂鸡喂鸭、要砍柴烧火、要浇树翻土……很快也就把这无奈的心绪抛之脑后。他们家中多年来还在用蜡烛,没有一盏灯;屋顶挡不住大雨,一到雨天就犯愁,拿什么接水都没用,家里就像犯了水灾一样,连床上的破旧的被子都难以幸免;小院子里有个用木头随意搭成、顶部和周围用茅草盖实、内部放个有盖子的木桶的小屋——就是他们家的厕所了。
灯是他找人给装上的,灯泡也是他买的;屋顶和透风的墙是他让人给装修好的;厕所是他亲手拆掉,再让伙计们给建了个现代化的小厕所的;甚至于多出来的几只鸡鸭,都是他给带来的。
每次他见到他们家的小孙女,都要慈爱地摸摸她的头,说:“真可爱啊,想起了我家孩子小时候的模样了。”虽然他只有一个儿子,而儿子也是很早就去世了。没人知道他的儿子是怎么去世的,就像没人知道他的老婆因何逝世一样。
小女孩喜欢“爷爷、爷爷”地叫他,也喜欢把他称作“老师”。他看起来很有饱读诗书的气质,而他也的确是读过很多书的人。他总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常年穿中山装,整齐且干净;手上戴着的总是同一块金表;拄着一根看起来便价值不菲的拐杖。他常调侃自己,就算是老师,也是个退了休的老师。
他蹒跚着走在村里的小道上。这日的黄昏比往常要明亮,夕阳的余晖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老爷子就在这暖洋洋的落日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没有人目送他下山,也没有人目送他上山。
拐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他的脊背越来越弯曲,气息越来越不稳,他方觉自己确实是老了,老得走不了多少路就得找块石头坐下休息一会,才能继续动脚。
天黑的时候,他才走到半山腰。手电筒很亮,路边杂草丛生,好在秋天没有夏日虫蛇多,尽管有动静,也大可能只是路过的怕人且并不会咬人的小东西罢了。
他看了看夜空,黑洞洞的,无边无际,幽深不见底。
二
那是个雷雨天。暴躁的闪电撕裂半边天,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凶猛无比的大雨。整个村子都停了电,从白天到黑夜,无人来修,黑暗完全把村子笼罩,雨水把人气混杂着污泥一同冲刷掉。一片死寂,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窗户紧锁,似乎一切都陷入了沉睡。
他依旧点起了蜡烛,他的身躯被放大,贴在闪着金光的墙壁上。墙壁上面还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个未着寸缕的裸女,然而该遮挡的部分都用轻纱遮住了——朦朦胧的美也被烛光放大了。
他坐了一会,起身用一只手捧起蜡烛,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上了楼。
他关上了书房的墨绿色的门,点上了书桌上尺寸较大的蜡烛,烛光照亮了整张桌子。他把从楼下带上来的小蜡烛吹灭。桌上有摆放整齐的纸笔,还有几本精装的书。他坐在椅子上,身后的窗帘本来就是拉开的,他也没打算再给拉上。细细密密的雨水顺着窗玻璃往下滑,窗外依旧电闪雷鸣,乌云还聚集着没有散开的意思。粗壮的大树纹丝不动,瘦小的则佝偻着身子,像个迟暮的老人。
他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他的字迹很好看。年轻时候他没当过老师,年纪大点时倒是去过乡下当了几年老师,后来儿子走了,他和妻子也就离开了那儿,回到市里。原本建了这栋房子是给他和妻子养老的,可是还没住进来,妻子就走了,他便一个人搬了过来。
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头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儿子是去世前不久的模样,脸上挂着微笑;房间里的照片上的儿子还是幼时的模样,笑得很开心,一张嘴,把还没长齐的牙齿全都暴露出来。妻子永远是一副贤淑温柔的样子。照片看久了,他几乎快忘了儿子去世后最开始那段时间妻子悲痛的神情了。
他把纸张仔仔细细地叠起来,装进一个黑色的信封里,又将信口封上,可是信封表面他却一个字也没写。他打开抽屉,把信放进去,底下还有满满的已然封好信口的信。
雨势已经变小了许久,闪电和雷声也消失了。他从那几本精装的书里随意抽出来一本,先到塞了书签的那一页,慢慢地阅读起来。
正对面的书架上挂着一个很有古典气息的钟表,表上的秒针一刻不停地走着。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偶尔看累了,他便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或是喝几口杯子里的水,又或是放下去,夹上书签,起身走到身后的窗户前,看着被黑暗吞噬的村子,看了很久很久。
当时针指向十一,分针指向五时,他终于离开书房,端着一根小小的蜡烛,回到自己的房间。稍微洗漱过后,他简单地擦了下身子,而后换上睡衣,缓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床头边的柜子上有个台灯,但插头从来没插上过,台灯底下摆着的是另一个相框。他拿起来看了一会,又放了回去。他想看下时间,找了一会手表,才想起来洗漱时脱在洗手间,他觉得自己的记性的确是越来越差了。
他直接躺了下来。
他盯着天花板等待时间慢慢流逝。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太阳光洒得满房间都是,完全难以想象昨天下得雨是怎样得大。
他起身,又找了一会手表,才想起来昨夜放在洗手间就没拿出来。他扶着墙走进洗手间,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三十七分,应当睡了挺久,可精神却更加恍惚。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叫医生把防止失眠的药给他送来。他想起来自己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失眠过,药瓶早早就空了,一直没有补上,最近却是又开始失眠了。
医生和他是老相识,来的时候给他提了些水果和书,他涉猎广泛,什么类型的书都爱看。
医生没有问他最近因何失眠,他也没打算说。他们照常聊些新闻、彼此的生活,医生照旧不提他的妻儿,他也不问如今中年的医生是否考虑过结婚。
“晚点有个病人,”医生一面说,一面从沙发上起身,整了整衣衫,“我差不多得走了。”
“那就走吧。”他撑着拐杖起身。
“您不打算请个保姆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
医生已经走到了门口。
“下次再来看您。”医生挥手告别。
他静静地立于门口,看着医生的车渐行渐远,直到车尾隐入高耸的树木之中。
他走回沙发上坐下,拿起桌上熟悉的药瓶端详良久,浑浊的眼睛突然遥遥望向未知之处,思绪沉进久远的过往。
三
晃了晃很快又要空掉的药瓶,他才想起十一月也要过去了。医生说的“下次”遥遥无期,好在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有人来访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只在自家的房顶看过村子。一遍遍地看着村里的基本没什么变化的房子和少有人走的小道——大家走过的最多的路还是田埂。
温度降得很快,十几天前他来屋顶上时,还只是披着一件有点厚度的外套,今天上来,没有套上保暖的内衬和足够厚实的外套,根本无法在萧瑟的寒风中多看两眼寂静的村庄。
“很久没有去那户人家里吃顿饭了,”他想,“不知道再见到我,她会喊我‘老师’还是‘老头’。”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老了。再老下去,拐杖也没法支撑他继续走路,他的腿脚越来越不利落,到那时,也许的确不得不请个保姆回来,可他并不愿意家中有过多外人的痕迹。
他看到家里原原本本的布局和陈设,总会想起和他一起画设计图的妻子。他现在时不时会觉得妻子还陪伴在他的身边,可是记忆中对妻子的面孔却越来越模糊,每每思念妻子,他只能捧着照片目不转睛地看,而一挪开视线,妻子的面孔就立刻被淡忘。他知道,自己的记忆随着年龄的上涨在不断地衰退。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的视力也变得更差了,可他依旧在夜里只点燃散发着微光的蜡烛,似乎把整个家照得更加清冷些,妻子和儿子的魂灵就还能在夜里回来,在他的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
他总要这么想,才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算能支撑下去,但他也常想快点儿过去陪伴妻子和儿子。他倒不怎么担心儿子,因为儿子还年轻,过去了应该不用担心找不到女朋友,可妻子只有他了,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难以想象失去一方,另一方要如何存活下去——可他居然还是独自活了好几年。
他来到书房,照例摊开信纸,拿起钢笔吸了墨水,洋洋洒洒地写了些什么,写完后随手抽一本书来看,上次医生拿来的几本书,他还没看完。等墨水干了,他就把信纸认认真真叠整齐,再装进黑色信封里,拉开几乎就要装满信封的抽屉,把信塞了进去。
这些信永远也不会寄出去,它们只能封存在他的心里。
他叫来医生又续了一瓶药。医生依旧带着水果和书籍而来,端端正正地坐着聊了一会,又匆匆而去,走的时候他问:
“您还是不愿意请个保姆吗?”
他依旧是摇摇头。他坐在沙发上,没有必要的走动他已不会再做。天冷得把他的骨头都冻僵了,肉被冻得紧贴骨头,显得他更瘦了。
“下次再来看您。”
医生说完,挥挥手走出门外。他听到医生的小车启动的声音。他听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完全听不见。
他总觉得这会是他最后的一瓶药。
他起身关上大门,一关就是一整个冬天。
像需要冬眠的动物一样,他蛰伏在这栋房子里许多天,直到春风吹过整个村庄,他才再次拉开那两扇厚重的门,看着梧桐吐绿,听着啭啭鸟声,终于决定出门走走。
他觉得一个冬天过去,身子轻盈了不少,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漂浮在半空中——他就这样一路飘到了山下。
四
在他的计划里,应该是去那户人家里吃顿饭,再给他们一百元,他看电视说物价有所上涨,那么他的饭钱也该多给一些了;接着,他会摸摸也许已经长高了不少的那户人家的小孙女的头,等待她喊他“爷爷”,或是“老师”,又或是“老头”,他觉得就喊他老头吧,反正他确实够老了,但他又觉得小孙女绝对不会喊他“老头”;再接着,他要去庙里上柱香,闻着香的味道,他会感受到无尽的平静;之后,他要去村中唯一一个小诊所里捐点钱买更好的药物,免费给生了病的村民用,自从半年前去过后,他到现在还没再回去;最后,他会爬回山上,回到那个冰冷又温暖的家。
他的计划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是他没想到,他根本走不了那么多路。
那户人家什么时候走空了,他并不知道,左右询问村里人,都说:
“他们家的小孙女生了场大病,村里的小诊所哪里看得了,全家人火急火燎收拾行李赶往大城市。去年十一月月初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不过也是,他们家那么穷,哪里买得起手机?何况孩子现在生病了,更需要很多钱。”
“去了哪个医院?”他问。
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不清楚,你去问问村医,他也许知道。”
于是他一刻不停地走到小诊所前,喘了半天粗气,才能开口问村医是否清楚那户人家的去处。
村医说:“不知道。我是推荐他们赶紧去大城市的医院,至于去了哪个医院,我确实不太清楚,而且那个病太难治,中途兴许换过医院,这谁也不得而知。”
“太难治?”
“是的。百分之三十的存活率吧,这还是花了很多很多钱的情况下——可您不是不知道他们家的家境。”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力气再说些什么。他把本来就打算捐给诊所的钱给了村医,再次嘱咐他“买好药,免费给村民用”。
他的计划乱成一团。他没能吃上那户人家的午饭,也没能给他们一百元,更没能见到可爱的小孙女;他忘了要去庙里上柱香。
去完小诊所后,他径直回了家。
坐在沙发上良久,他一直在想那户人家的事儿。屋内什么时候跑进来一只浑身脏兮兮的野猫,灵活地跳进忘了关门的厨房,叼着大鱼头笨重地又晃了出去,钻进丛生的杂草里。他浑然不觉。
桌上剩有早上泡过的茶,已经放凉了,他没加热便喝了。又涩又苦。
“他们现在在哪?”他想,“要是当初去吃饭多给他们塞点钱,现在或许能派上不小的用场。”
春天很快过去,腾腾热气大摇大摆而来,村里小道上的泥土被晒得硬邦邦,轻轻一踢就碎成渣。
凉风把秋天带来时,也把那家人带了回来。
他们的神情同往日并没太大的区别,只是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女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没人敢问,大家都把好奇藏在心里。
夏季常有的雷雨天已经把他们家的房子打穿了,由外至内都是霉斑,他们对此并不放在心上,至少被子挂在门前拉起来的几条粗铁丝上晒一晒,也还能睡。
他从他们家门口走过,看到紧闭的大门,思索一番,还是将装了一些钱的塑料袋从没有上锁的窗户扔了进去,然后拄着拐杖用他最快的速度离开。
他真是怕极了听到谁谁谁死掉了的话,他活了一把年纪,在不停地把比他年轻的、更加年轻的、还那么小的人送走。
他发现书房里的挂钟停在了上午十点十七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他常看手表,倒是没看过几眼挂钟,全作装饰了。
日历一楼有,房间里也有。一楼的日历崭新得仿佛从未有人碰过,可展开的那一页确实是这个月份。他掀起房间里的日记,注视着下一月圈起来的日子——那是妻子的生日。他从来只在妻子的生日祭奠她,对于儿子也是如此。每到那天,他会把家里所有的蜡烛全拿出来,摆在家中各个角落,再一根根点燃,整个房子便会像打开了所有灯一样亮堂。
他就坐在房间的床上,久久地凝视房间里的蜡烛,再顺着蜡烛将视线一直蔓延到房门之外。
他总觉得,在那一天,时间是静止的。他拉上家里所有的挡光窗帘,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从凌晨开始摆放蜡烛,到清晨时将蜡烛点燃。室内永远是统一的光亮,他不看手表,也不朝房子外看,他不需要分清白天黑夜。
他再没去过那家人的家里。他也再没去过村里。他大笔大笔地捐献财产。钱一天天变少,他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舒畅。像卸掉了沉重的包袱一般,他的灵魂都变得更加轻盈了。
直到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捐了出去,他才感到心满意足。
“我有退休金,我还有这栋房子,我的这副年迈的身子吃不了多少东西,我身上最大的问题也不过是失眠……我已拥有太多东西,不想再有更多了。”
又有一天,他突然把所有的蜡烛都收了起来,用袋子装好,扔进一个小空房间里。在那天夜里,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又拉开所有的窗帘。那么久没有用,灯的光是如此得刺眼,把整个山头都照亮了。
这栋别墅立于山头,就像一颗璀璨的明星,在夜空中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