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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扬州

下过雨的江苏扬州，灰色的砖墙颜色变得更深，整座城市的色调像被人为地加了一层灰色的蒙版。

还没到清晨六点，我就醒过来，也许是陌生的床还睡不惯，或者是昨晚做了个莫名其妙成了一座城市的王的缘故。当其他人还没睡醒的时候，我就醒了过来。

青旅的前台一个人也没有，傻大姐老板娘应该还在睡觉，有种上学时候，从学校宿舍偷溜出去上网吧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青旅附近就是个园，清晨不用买票，从侧门就可以直接走进去，个园竹林深处，没有人家，只有打着太极跳着广场舞的爷爷奶奶，噢不对，在这里，应该叫园林舞。
个园很小，一会就逛完了，里面的亭台楼阁都是一座座美丽的囚牢，园林主人的闺女，自14岁起，就不允许见生人。养在深闺，就是就种不见天日的日子。

个园里面，种的最多的，就是竹子，这也是取名为个院的缘故。竹子在后院园林里成群结队，长得高大威猛，据说有超过60种的竹子。可我对植物比较迟钝，不太能分辨竹子的种类。这跟我分辨人一样，只能观颜不懂察色。

就在我一边尝试分辨竹子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傻大姐老板娘居然在打太极。

我擦了擦眼睛，确定我没有看错。

“这么早就来这里打太极？”我走上前去跟她说话。

她被我吓了一跳，差点掉进竹林旁边的水池里去。还好我动作比较快，一下子把她拽住，悬崖勒的未必是马，也许是人。

“我操，我要被你吓死了。”她大声的向我吐槽。

“你是在干什么坏事吧。”我阴笑着说。

“我可是正正经经在这里练太极呢。你不是明明看到吗？你这么早过来这里，是专门偷窥我一个小女子练太极吧。说，你到底是哪个门派派来的间谍。想要偷学本师太的看家本领，得要先过我这关。”

她摆出一副准备和我决斗的架势，我被她的动作和台词搞得哭笑不得。

“哪有你这种穿着潮牌运动服打太极的门派。一看你就是被逐出师门的坏家伙。”
“去去去你的。胡说八道。”

“可是，你这么年轻，就开始练太极，还真少见，我还以为太极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练的功夫。”

“那也不错啊，你见过像我这么美艳动人的老太婆吗？”

“还真没见过，今天幸会了。”

“你你你，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她被我的话气得直蹬脚，就差点要把我抓起来打一顿。

“好好，师太息怒息怒。请坐请坐。”我示意王之望往旁边的长椅坐下。

“这还差不多，没让你行礼已经够好了。”她自得其乐地坐下，我也和她一起坐下来休息。

竹林的风，吹过来是带着声音的，沙沙簌簌，仔细听，能听出到底是哪几片叶摩擦发生的，有时候是几片叶子，有时候是一整座竹林。大多数的时候，竹林和这座园林，都是静默的，他们大多数时候，都不发出一点声音，偷听人世间的话语，是他们偷窥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

我想他们一定很好奇我和王之望为什么才认识没多久，就可以聊得这么开心，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早上的个园，好玩吗？”王之望问。

“不好玩，没你好玩。”

“我也没啥好玩的，每天早上来这里锻炼身体就是我唯一的娱乐。没别的了。”

“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睡懒觉做个纯情的春梦吗？”

“什么叫像我这个年纪，大叔，你都快30了，可老娘才25岁好不好！”

“25岁就开青旅，也蛮厉害的啊。起码，我25岁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干这种事情。”

“你是不屑开青旅这个行当吧。像我们这种又穷又苦的工作，说实话，开了就相当于给自己造了艘贼船，当了海盗王，下也下不来了，只能不停地拉你们这些人一起下水。”

“没有没有，我很羡慕开青旅的人。起码，就像你说的，可以认识天下各种能人异士，也能听到各种离奇古怪的旅行故事，淡季闲着的时候，招几个义工，自己也能出去走一圈，多好啊。”

“能像你说得那么棒就好了。”她把棒字加强语气，听起来却很滑稽。

说完，她把左脚的运动长裤撩起来。我还以为她只是觉得热要卷起裤腿，可是，当她把裤腿撩起来之后，我看到的，是一条淡紫色，瘦弱得很的小腿，肌肉萎缩得特别厉害，差不多，就剩下皮包骨了，脚掌部分的肉也一样，连鞋子都没办法填满，鞋子里面，空荡荡的，说得难听一点，就像一副骨头在穿着鞋子。

“我很快就没办法走路，开了青旅没多久之后，有一天，我突然双脚麻痹，不能走路，去医院检查了一番，医生说我的双腿得了一种肌肉萎缩失调的怪病，肌肉会慢慢萎缩，死亡，左腿已经很严重了，也许没多久，就要截肢了。”

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有种过意不去的感觉。

“可你为什么还蹦蹦跳跳地打太极啊，你该好好休息才对。”

“医生说我继续保持锻炼，可以延缓一点症状，可是，我现在是没办法跑步了，运动量强一点的运动，我都应付不了，只能打打太极，让双腿活络活络。趁我现在还能动，我还是要好好珍惜我的双腿，该走就走，该跳就跳。不然，以后我可没有这个机会了。”我看到她泪水含在眼里，随时炸裂而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这个人，不太会安慰别人。

“你不要觉得我可怜，我不希望别人因为可怜而怜悯我。”她边说边把裤腿放下，显得稍微正常点，难怪她穿着宽松的嘻哈运动服来打太极，为的就是遮盖自己的双腿。

“我不觉得你可怜，之前跟你聊天，还在想，你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姑娘而已。现在，我对你倒是改观。再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截肢了，也可以装义肢，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参加残奥会，为国争光呢。”

她一下子笑出声，眼泪水也趁机滚了下来，晶莹亮丽地挂在脸上。当把坚强，勇敢和隐忍都去掉，她还只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小女孩，纯真得，就像天上飘荡着的白色的云朵。

“谢已你真是，真是太搞笑了，笑得我眼泪水都崩出来。残奥会，你真是会说话。笑死我了。”

“我是说，你应该去参加残奥会的脑残比赛，这才是真的属于你。”

她笑的更厉害了，眼泪水也流得更欢畅，我看着她笑得那么厉害，也和她一起笑了。

只是，她的笑，是对自己的释放；而我的笑，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笑。

我并不能做什么拯救她的事情，她只是我旅程中所遇到的，其中一个无能为力的人而已。

就像我自己，谁也没办法拯救我，只有我拯救自己。

王之望硬拉着我去富春茶社，说要在我临走之前，好好在扬州感受一下扬州的早饭，我搞不懂她的热情从何而来。

我看她双腿这幅样子，不忍心让她为了我多走路，可我说不过她，妥协了一番，她同意让我打车载她一起去，而她则请我吃早饭。

我还没坐下，她就吆喝店小二，哇啦啦地点了一堆早点。

果然，富春茶社的茶点都很特别，特制调配的魁龙珠茶，用的是浙江的龙井、安徽的魁针，还有富春自家的珠兰，比单一的茶叶，更有丰富的香气和味道。

烧卖皮薄馅肥有韧劲，一口下去，满口的肉香，吃起来特别满足；三丁包子则面香松软，鸡丁，猪肉丁，笋丁鲜嫩爽脆，口感十足。噢，还有那汤浓十足的蟹粉汤包，虽然要拿上吸管来喝汤很奇怪，可是，那新鲜的蟹粉和肉汤融合在一起的味道，清爽不腻，真的是会让人上瘾。

“富春茶社我很爱来，我第一次来扬州玩，我就爱上了这里的茶水。”王之望一边喝着茶一边说。

“所以就想到来这里开青旅？”我问。

“也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茶，让我喝到家的味道。”

“为什么？”

“因为我爸是浙江人，我妈是江苏人，我在安徽出生长大。每次来这里喝茶，都能喝出了三省的味道。”

“为了喝茶来扬州开青旅？买点这里的茶叶回家泡不就得了。”

她白了我一眼。

“这可不一样的。”

“反正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等你环游完中国，你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笑了笑说：“承你贵言。”

“真受不了你这种文艺青年。”

中午的时候，我们回到青旅，我收拾好行李，就下楼去退房。

“果然昨晚下雨了，衣服还是没有全干。王之望你们店真的得要装个雨棚。”我对着前台说。

“小望不在，她出去了。”跟我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前台男孩子。

“她去哪了？我早上还跟她去富春吃早饭。这人怎么那么爱跑。”

“她好像腿又不舒服了，刚送她去医院了。”前台男孩子若无其事地说。

在男孩给我办理退房手续的期间，我随便瞄了一眼前台，除了各种杂物之外，就是一堆药物，零零碎碎散落在前台的角落。其中有一瓶药，已经打开了，瓶盖上，还留有几颗药，感觉像是王之望匆忙打开，又来不及吃的样子。

“先生好了，欢迎下次光临。”前台男孩把押金钱递给了我。

“有纸和笔吗？”我问前台男孩。

临走的时候，我有点担心王之望，于是我给前台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上我的手机号码。

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刚认识的人担心。

离开青旅，我又要开启下一段路程，前往扬州火车站。扬州这个小城市，本来就没什么值得逛玩的，呆个一两天，也就差不多了，我来的主要目的，其实也就是为了看看瘦西湖而已，我没有对旅行的本身强加世俗的意图。

公交车上人很多，登山包很重，我艰难的站着。可是想想王之望的腿，这点事，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

取了K662次火车票，我上了火车硬座车厢。

下一座要去的城市，是青岛，扬州没有直达到青岛的火车，得要在徐州中转。为了省钱，环游中国的旅程，我选择了最朴实的火车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

从扬州到徐州，要5个小时。车上人很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途在蚌埠停车的时候，我穿过睡得七倒八歪的人群，下车买了一份快餐。10块钱一份的快餐，只能用来充饥，我并没有想过它到底会有多美味，事实上，这种降低预期的心理准备，在这一路行程，都非常管用。

到达徐州已经是晚上，在火车站出来，换好Z274次的车票，没一会，就上了火车。到青岛得要8个小时，这一程，我选择了睡硬卧。

人生第一次坐火车硬卧，不太懂得规矩，换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回事，跟乘务员聊了一下，才知道这是为了防止旅客忘记下车而采取的措施。

我的车票被换成一张不锈钢钢牌，上面写上我的床位号。我把他放在枕头下，倒头就睡了。

半夜，车里已经熄灯了。只有火车墙壁上的指示路灯还在亮着。

我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王之望发给我的。

——谢已，我是王之望。中午我的腿又不舒服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前台说你已经走了。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告别，真不好意。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记得存好，以后有机会，再来扬州。环游中国，要加油。晚安。

我看着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有点睡不着。我从床上下来，坐在过道的椅子上。过道只有几个人还在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火车外面，一片漆黑，微弱的灯光在远处若隐若现。

火车开得很快，轰隆声伴随着每一个人入睡。该打呼噜的打呼噜，该说梦话的说梦话。有的人朝里睡，有的人朝外睡。每个人，都以时速上百公里的速度，从一座城市，运送到下一座城市。

我给王之望回了短信。

——等我回来，有机会给你讲旅行的故事。祝好。晚安。

关上手机，我回到卧铺上。希望，今晚好梦。

第二章（-）：月城

我躺在月球上。

手上拿着一个胡萝卜。上面有个兔子的牙印。我尝了一口，是苦的。丢掉之后，地上就马上长出一尾金鱼，金鱼有我小臂那么大，我马上抓住了它的尾巴。

金鱼把我拖拽着向前飞驰，我把它拽断，又马上长出新的，我只好左右手轮流地拽着。

突然，金鱼被我越拽越小，消失了。

我来到了一个像火车头一样的建筑面前。

我走了进去，里面特别巨大，中间是空心的，而四周密密麻麻地镶嵌满了火车卧铺的床，只不过，他们摆放的位置很凌乱，一张搭着另外一张，斜的，横的，竖立的，还有一些一半在墙壁里，一半露在外面。

我绕着走了一圈，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可是，每走一步，床的位置就会挪动一下，当我绕着这里走完一圈，回头再张望的时候，这些床的位置，突然变得整整齐齐了。每一张床之间，相隔刚刚好。看起来，特别的清爽。

像一间教堂。

对，这就是一间教堂。

我跪了下来，向这间教堂祈祷，我不知道我在祈祷什么，就是嘴上说着话，可我自己听不到。

祈祷完以后，我看到床上睡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我熟悉的人，有我的家人，亲戚，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小学同学，初中时候打群架时候吃了我一腿的家伙，那个擅自拿我写的报告交给上司的恶心同事，还有很多很多，我生命中，遇到过的人。

他们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看到他们在呼吸，我还以为他们都死了。

可是，这里的床，还有一张没有人睡，那是一张位于正中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床。

我知道我自己要睡在上面。

我就是知道。

我躺下去了。

盖上被子，枕在硬邦邦的枕头上，我和他们一样，一起睡了。

正当我睡下的时候，他们全部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们面无表情，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继续盖好被子，被子不断升温，像火一样烫，像躺在一个焚化炉。

我挣扎着，但动也动不了，火在我旁边蔓延，他们像蛇一样爬满我的身体，从脚底，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我看着自己全身被烧起来。

突然，全部的人开始大笑，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我肯定他们在笑我。

那个被我骂傻逼的老板，那个被我嫌弃教得一塌糊涂的历史老师，那个老是乱摆放杂物在楼道的老大爷，他们都在笑我。

我觉得很好笑，我也和他们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