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晚清史(2-4)丨杀身难成仁
一、
《吕氏春秋》中有一段记载:“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鼗,犹恐不能自知,今贤非尧、舜、汤、武也,而有掩蔽之道,奚繇自知哉?”我国谏官制度的起源非常久远,在商汤时期,已经设有专门的“司过之士”。所谓“司过”,即负责纠察过错,联系这句话的下文来看,纠察的主要对象还是君主,而非群臣。
古代贤明的君主,知道但凡是人,就不可能完全避免犯错,即便是一国之君也不例外,所以需要有人来提醒和规劝自己的过错。“司过之士”,已经是古代谏官的雏形,自秦汉以后,才逐渐形成正式的谏官制度,设置专门的机构和官职。到清朝时,谏官制度已经发展得非常完备。
清代谏官制度大体上沿袭明制,清初设有都察院和六科两套班子,都察院及其下属十五道监察御史分管中央和地方,六科给事中则分别监察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雍正初,雍正皇帝实行机构改革,裁汰冗员,将六科并入都察院,两班人马挂一个牌子,实现对中央和地方监察的全覆盖。由于六科给事中通称科员,十五道监察御史通称道员,所以在明清两朝,“科道”也作为谏官的代名词使用。
从机构设置上看,都察院是朝廷内设的独立监督部门,与其他职能部门之间没有职权上的交叉,故可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利益关系对谏官的监察职能形成掣肘。另外,由于谏官是个比较得罪人的差事,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都察院的监察作用,清廷还采取了以下措施,来保障科道官充分履行其职权。
第一是言者无罪权。前面我们说到,谏官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人无法完全避免犯错。谏官也是人,也会有说错话的时候,如果因为说错话而被处罚,结果必然是劣币驱逐良币。真正直言敢谏的言官被淘汰,留下一帮溜须拍马的逢迎之徒,既违背了谏官制度设立的初衷,也失去了监察机构存在的意义。
第二是风闻言事权。《清史稿·职官志》记载:“(清)初沿明制,设都察院。天聪十年,……定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监察御史许风闻言事。给事中同。”
所谓的“风闻言事”,就是允许谏官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凭道听途说,就可以上奏纠参。无论是什么小道消息、街头巷闻、花边八卦,如果谏官本人认为有必要奏达天听,都可以大胆进言,即便最终证明传闻不实,谏官也不应为此受到处分。这一制度,极大地扩展了言官监察能力的边界。虽然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存在部分官员滥用风闻言事权,挟私打击政治对手的情况,但若无这一制度保障,言路必将受到阻遏,官场的许多阴暗面,也失去了曝白于日光之下的机会。
另外,古代官员想要升迁,最关键的是要得到皇帝的赏识。对京中那些品秩比较低的科道官而言,平常基本没有觐见皇帝的资格,那么上奏言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向皇帝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这也鼓励谏官多写奏折,多向朝廷揭发官场上存在的问题。
二、
有着包括且不限于以上的制度保障,理论上而言,清代的谏官在工作上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可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历史上,尽管谏官制度自身在不断发展和完善,但其监督纠察的效果,却未必一直在提升,甚至还有倒退的现象。其根源在于,我国古代社会运行的基础为宗法制下的封建君主专制。文件规定写得再好,关键在于落实,而在权大于法的家天下社会中,制度能否得到有效执行,很依赖于皇帝个人的性格和能力特点。
在清朝雍乾两代,统治者出于某些个人的政治目的,大兴文狱,极力打压知识分子,使得莫谈国事的风气在文人士大夫阶层萌芽,许多知识分子选择自屏于政治之外,开始纯粹为了学术而学术。这也是那个时期主张注重考据,谈古而不论今的“乾嘉学派”得以兴起的原因。
大批真知识分子都被逼得回家搞学术,研究古文古代史去了,给了许多伪知识分子钻营取巧,窃居高位的机会,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劣币驱逐良币。我们前面提到的道光朝首揆曹振镛,就是这样一个伪知识分子。这倒不是说曹振镛的文化水平不行,而是他当大清宰相时所起的作用,是阻遏谏官的言路,为了谋求一时的稳定,而妨碍了国家长远的进步和发展。龚自珍笔下那句“万马齐喑究可哀”,正是对曹振镛当国时期士大夫阶层集体噤声现象的真实写照。
曹振镛之所以能被重用,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得到了道光皇帝的高度认同,道光十五年(1835年)曹振镛殁后得谥“文正”,便是很好的证明。所以也就不奇怪,大家盼走了曹振镛,又迎来了穆彰阿,而穆彰阿将曹振镛这套政治艺术更加发扬光大。曹振镛止于打压新进,排挤同僚,尚未如何党援,穆彰阿则是结党的高手。《清史稿·穆彰阿传》记载:
“自嘉庆以来,典乡试三,典会试五。凡覆试、殿试、朝考、教习庶吉士散馆考差、大考翰詹,无岁不与衡文之役。国史、玉牒、实录诸馆,皆为总裁。门生故吏遍於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
自古以来君主最忌臣下私自结党,穆彰阿的高明之处在于很会隐藏自己,以致道光根本不知道有“穆党”的存在,所以穆彰阿终朝得以宠眷不衰。由于穆彰阿党羽众多,使得他在掌控朝政方面有着比曹振镛更大的能量。清人笔记《奴才小史》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在道光十五年(1835年),有顺德罗惇衍、泾阳张芾、云南何桂清三位年轻人同时登第,考入翰林。其中张芾与何桂清两人很懂官场规矩,立马依附于穆彰阿门下,只有罗惇衍坚持原则,不肯一同趋炎附势。
两年之后翰林院散馆,罗、张、何三人又一同参加考差,并且也一起得到了外放为主考或学政的机会。张、何二人自然是第一时间跑到穆彰阿处拜谢,而罗惇衍却去拜见了另一位大学士潘世恩。潘世恩见到罗惇衍,第一句便问,你是否有去谢过穆中堂?罗惇衍回答说没有。潘世恩听后大惊失色,说你不拜见穆相,却先来见我,这份学政的差事恐怕要吹了。
罗惇衍那时刚20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况且清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已下令放差又收回成命的,所以他偏不信这个邪,坚决不去拜见穆彰阿。结果第二天就传下谕旨:“罗惇衍年纪太轻,未可胜衡文之任,著毋庸前往,另派某去。”取消了罗惇衍的外放资格。《清史稿·罗惇衍传》中也提到:“十七年,督四川学政,召对,上以惇衍年少,语多土音,留不遣。”但实际上,张芾与何桂清两人的年龄比罗惇衍还小,所谓年纪太轻,明显是欲加之罪,而语多土音,更是鸡蛋里挑骨头。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实是穆彰阿利用职权,对不肯依附他的人进行打击报复,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道光皇帝共在位三十年,曹振镛支配了上半场,穆彰阿主宰了下半场。这三十年间,曹振镛和穆彰阿就像先后两盖遮天蔽日的乌云,共同营造了清王朝将遇暴风雨前最为寂静,也最为黑暗的时代。也正是在这样浓重的黑暗中,有一道尝试刺破云层的光束,尽管微弱和短暂,却依然显得灿烂耀眼。
三、
王鼎,字定九,陕西蒲城人。道光五年(1825年),授军机大臣;道光十八年(1837年),拜东阁大学士,其资历仅次于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地位仅次于文华殿大学士穆彰阿。潘世恩性格柔懦,是个不怎么管事的太平宰相,平常也不得罪人,所以一生历经四朝,始终屹立不倒。而王鼎则不一样,他打从步入官场的第一天,就对朝廷中的夤缘攀附表示出强烈的不屑,对自己处事原则的立场非常坚定,从不随波逐流,与前面提到的罗惇衍相比尚有过之。
《清史稿·王鼎传》记载,王鼎年轻时,到京城参加会试。当时在朝的东阁大学士叫做王杰,与王鼎是同族。王杰见这个年轻人有才气,和自己也算远亲,便主动抛出橄榄枝,希望将他延揽到自己门下。在职业生涯的起步阶段,能得到这样一位宰辅级别的贵人垂青,是全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机遇,攀上了这层关系,未来仕途上不知道能少走多少弯路。但王鼎就是一根筋,坚持自己绝不结党的原则,一口把王杰给回绝了。
幸运的是,王杰不像后来的穆彰阿那样小肚鸡肠,遭到王鼎拒绝后,不以为忤,反而嘉许王鼎说:“观子品概,他日名位必继吾后。”结果此言一语成谶。不过,王鼎清操绝俗的个性,也确实让他在仕途上比同辈人走得更加艰辛。王鼎自嘉庆元年(1796年)登第,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近廿载,直到嘉庆十九年(1814年),才终于走到卿贰的位置,出任工部侍郎。嘉庆在任命王鼎时,还用略带心疼的口气对他说:“朕向不知汝,亦无人保荐。因阅大考考差文字,知汝学问。屡次召见奏对,知汝品行。汝是朕特达之知。”满朝卿相,恐怕只有王鼎一个人敢说自己没有靠关系,完全是凭借自身努力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王鼎的前半生无疑是幸运的。在那个时代,官场风气因循疲玩,但王鼎不肯阿附权贵的性格,还没有被当作异类而受打压。在位的嘉庆皇帝,也还能留意到这种不懂包装自己,只会埋头苦干,但确实有能力的人。如果王鼎是在道光朝出仕,遇上另一班君臣,恐怕此生绝无出头的机会。
了解王鼎的品性后,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他与穆彰阿二人水火不容。王鼎作为道光朝硕果仅存的几位有见识的重臣之一,对穆彰阿的结党营私和钳制言论深恶痛绝,故一直与穆不协。他也是在当时舆论压制下,少数还敢侃侃力争,直言君过的大臣。
不过可惜,王鼎素来不结党援,虽然他与穆彰阿同居宰辅,也同列军机,但孤军奋战,始终无法与门生遍布的穆彰阿相抗衡。穆彰阿善于揣摩上意,又有满朝穆党配合他尽力表演,自然受到道光的深度信任。而王鼎讲话直来直去,说的内容又不合道光心意,导致每次御前辩论总是吃亏。由于王鼎的资历和地位摆在那里,道光皇帝也不好直接去斥责他,所以长期以敷衍的态度来搪塞王鼎的谏言。要是换做其他人,时间长了,可能也会渐渐闭上嘴巴,来保全自己的名禄。但王鼎恰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万般无奈之下,最终选择了历史上谏官所采用过最极端的手段,杀身成仁,以死谏君。《王鼎传》续载:
“自禁烟事起,英吉利兵犯沿海,鼎力主战。至和议将成,林则徐以罪谴,鼎愤甚,还朝争之力,宣宗慰劳之,命休沐养疴。越数日,自草遗疏,劾大学士穆彰阿误国,闭户自缢,冀以尸谏。军机章京陈孚恩,穆彰阿党也。灭其疏,别具以闻。上疑其卒暴,命取原瑽不得,於是优诏悯惜,赠太保,谥文恪,祀贤良祠。”
四、
历史上扬言要尸谏的忠臣不少,其中大多数也确实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最后真正做到了的,却也屈指可数。在清朝,出现过两次大臣尸谏,且均为汉人,一位是这里提到的王鼎,另一位是同光年间的吴可读。吴可读的故事我们留待以后再展开讨论,此处不赘。
王鼎尸谏的故事,除了《清史稿》的官方记载外,还有许多掌故笔记,如《郎潜纪闻》《庸庵笔记》《异辞录》等都对此事有所提及。在不同版本的故事中,对事件细节的描述略有差异,但王鼎自尽的原因,大体上是一致的:其根源在于王鼎反对道光帝在鸦片战争中向英国人屈辱求和,而导火索则是王鼎力争撤销对林则徐的流放的过程中,道光一直所采取的不理睬态度。
鸦片战争,英国人称之为“通商战争”,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对战争的目的进行了美化,掩盖其对华倾销鸦片大发横财的丑恶企图。鸦片流毒对近代国人贻害之深,实在罄竹难书,在道光中叶时,部分有识之士便提出了禁烟的主张,其中以林则徐的反对声最为激烈,上疏道光称:“此祸不除,十年之后,不惟无可筹之饷,且无可用之兵。”
一开始,道光非常认同林则徐的观点,命他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禁烟,历史上著名的虎门销烟事件,就是发生在此时。英商利益受损,那号称已经进入文明社会的英国人,却动用了野蛮的武力相威胁。战端未启,朝廷中已经分成了战和两派,主战派以林则徐、王鼎等为代表,主和派则以穆彰阿、琦善等为代表。
清朝长期的闭关锁国政策,已经使中国和世界之间的交流中断了太久,就连清廷中比较有见识,且在一线作战的林则徐,都还以为洋人的膝盖不能弯曲,遑论其他人。在信息不完备,对外部的世界不了解的情况下,道光帝只能不断在战和两端游移。道光最初支持主战派,但随着英舰沿海岸线北上,可能威胁到京畿安全时,道光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迅速倒向了主和一派。
站在道光的立场上看,敌人的力量是未知的,这场国运之战他输不起,所以不敢赌。战争的结果,是清廷付出割地赔款、开放五口通商为代价,与英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而更为令人齿冷的是,在此国难当头之时,琦善和穆彰阿等人为打击政敌,向道光进谗说这场战争乃因林则徐禁烟而起,非严惩林则徐不足以平英人之愤。在穆的怂恿下,道光竟将林则徐革职,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
林则徐被革职到正式前往新疆期间,发生了两段小插曲。一是林则徐在西安与家人告别之时,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其中两句直至今日仍被许多爱国忧民的人士经常引用。第二则是在这之前,林则徐还以戴罪之身,参与了一项临时性任务。当时适逢河南开封黄河决口,水灾泛滥,受命主持治理水灾的正是王鼎。王鼎听闻林则徐被发往新疆,便上疏请求让熟悉河工的林则徐前往帮办,这是林王二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集。
王鼎对林则徐神交已久,钦佩他的见识与魄力,此次让林则徐襄助治水,本意是想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所以王鼎主动提出,等事成回京之后,必定向道光皇帝大力保荐,让林则徐可以继续为国家效力。要知道,王鼎生平不喜结党,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情,从不请托于人,也未曾受过别人请托,这次愿意保荐林则徐,完全是出于大义而打破了原则,这份承诺的分量可谓重逾千钧。但没成想道光就是铁了心不用林则徐,在大堤竣工之后,依然命令将其发往新疆。
为了兑现自己许下的承诺,王鼎回北京后,一有机会就跑到道光皇帝面前表扬林则徐,希望朝廷早日把他召回,委以重任。但道光每次都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避而不谈。王鼎见道光这边说不动,又跑去撕事情的始作俑者穆彰阿,一见到就对他大声叱骂;两人同时被召见时,王鼎还敢在道光面前痛骂穆彰阿,斥其为秦桧、严嵩。但穆彰阿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知道这种时候和王鼎争辩没有好处,要么笑而避之,要么沉默不言,反而在道光面前映衬出王鼎无理取闹的形象。道光也只好帮着打圆场,笑着对王鼎说:“卿醉矣!”让太监把他扶(抬)了出去。
第二天,王鼎再次在殿前苦劝道光,不可任用奸佞,并早日召回林则徐。这许多天以来,道光皇帝对这些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但也算给足了王鼎面子,没有让他难堪,不料王鼎如此顽固,还在不依不饶地给林则徐申辩。道光大怒拂衣而起,任由这个70多岁的老臣跪在地上牵着他的衣袖求情,仍以冷面对待。当天晚上,无计可施的王鼎回到家中,悬梁自缢。临终前,王鼎在怀中留下一份遗疏,以生命为代价向穆彰阿发动了最后一击。
五、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王鼎是凛凛君子,大清正色立朝的宰辅,为求仁本不畏死,但关键是如何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
在三十年前的林清事变中,天理教徒突进内城时,当时还作为皇子的道光帝以一人之力,在养心殿外举枪射击,力却众敌,大有古时候皇帝出巡,储君监国之风,何等勇猛无畏。嘉庆在事后封绵宁为“智亲王”并秘密立为太子,最看重的其实还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所展现出来的一夫当关的勇气。因为在那个社会风气逐渐沉沦,官场因循怠玩的时代,嘉庆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坚定的改革者,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来领导大清进行一场变革,从泥足深陷的境况中抽身。那时候嘉庆看着年轻的绵宁,就在他身上发现了这种自己所不具备的素质。
然而在三十年之后,道光的表现恐怕会让自己的父皇大失所望。多年的帝王生涯,磨平了道光身上的棱角,君臣上下互相配合粉饰太平,把道光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油腻中年人,就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逃避自己不敢面对的现实,王鼎的谏言便是其中之一。王鼎无奈以死谏君,则是想制造一场官场大地震,把还沉浸在温暖沙丘中的道光给震醒。
按照王鼎最初的设想,以他大清宰辅的身份,等尸谏的消息一传开,必然引发朝野的滔天舆论。届时道光皇帝便无法再回避他的谏言,无论是对五口通商和议,还是对林则徐的处分,都会给全天下一个交代。然而,王鼎还是低估了穆彰阿在朝廷中的能量。由于王鼎自缢之后,无法再干预后续事态的发展,结果剧情没按着他的剧本来演,他的舍命一击,被穆彰阿硬生生掩盖了下来,并消弭于无形。这起事件中有两位关键人物,一位是我们在前面提到的张芾,另一位是后来继续搅动晚清政局风云的人物——陈孚恩。这两人在当时都是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备受其宠信。
按照清朝皇帝的工作日程安排,每天都必须要召见臣工,在军机处成为定制之后,每天召见的第一批必是军机大臣,因为军机处的事务最为紧要,因此要放在最前面处理。皇帝召见军机大臣的时间大概在辰时,因此军机大臣一般在天亮前就要抵达军机处,做好进见皇帝的准备。
陈孚恩当时为军机章京,即在军机处的普通办事职员。在王鼎自缢那天,陈孚恩见所有军机大臣中只有王鼎未到,联想起前一天王鼎刚在大殿上苦谏道光,陈孚恩猜想必有变故,连忙赶到王鼎家中。陈孚恩进门后,发现王鼎家人乱作一团,他的尸体还未解下。陈孚恩命其家人解下王鼎尸体后,在他衣带中找到了那封弹劾穆彰阿的遗疏。据《庸庵笔记》记载,陈孚恩得此疏后反应非常迅速,拉着王鼎的儿子王沆与他分析利弊:
“上方怒甚,不愿再闻此言,若奏之则尊公恤典也不可得,而子亦终身废弃。子而犹欲仕于朝也,不如屏此疏勿奏,且可为尊公邀优旨,子其图之。”
此时穆彰阿的另一位门生张芾亦登门造访,张芾是王鼎的陕西老乡,与陈孚恩一起劝王沆将其父遗疏销毁。王沆抵挡不住二人的威逼利诱,答应让陈孚恩另写一封遗疏,说王鼎因急病而死。
“孚恩代为改草遗疏,以暴疾闻。上震悼,命成郡王奠茶酒,晋赠太保,入祀贤良祠,孙三人皆俟及岁时带领引见,饰终之礼隆焉。”
掩盖遗疏的结果,对王鼎家族而言,是王鼎本人得到了优厚的身后恤典,并且荫及子孙,光耀了门楣;对穆彰阿而言,是虚惊一场,躲过了一劫;对陈孚恩而言,完成了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政治投机,有了对穆相的“救命之恩”,往后的仕途一帆风顺,迎来了其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小高潮。
但对王鼎本人来说,他为唤醒闭目塞听的道光,为坚守自己的理想,舍弃生命所写下的这出悲剧剧本,竟被自己的仇敌和至亲一起导成了一出大团圆喜剧,清朝君臣仍在这一团和气中继续沉沦。王鼎若能泉下有知,必为虎父有此犬子而不得瞑目。
六、
在所有版本的故事中,道光皇帝都是被欺瞒、被蒙骗的那个人,因为穆彰阿和陈孚恩等人毁灭了证据,加上王鼎亲儿子的配合表演,才相信了王鼎真的是因病而亡。但细思之下,道光在整起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似乎并没有史料所记载的那么无辜。
尽管陈孚恩在案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迅速掩埋了证据,但当时亲见其事者不少,事件的一些细节被传了出来,因此直至今天我们仍能在许多清人笔记上看到关于这件事的记录。就连那时远在新疆的林则徐,都耳闻了王鼎自缢的事件,而近在紫禁城的道光皇帝,难道会对此一无所知?面对疑点重重的大学士之死,道光好像也没花心思去稍微了解一下,就匆忙给王鼎安排了后事,难道内心中也未曾有过一丝疑问?
虽然我们前面说道光志大才疏,不能体察下情,的确可能被穆彰阿所蒙蔽,但此事从逻辑上看却显得不太合理。《庸庵笔记》续载:
“蒲城薨未几而林公召还,复为陕甘巡抚。世俗皆言蒲城薨后,宣庙常闻空中呼林公姓名,故不久赐还。此说虽未尽然,然亦足见人心所归仰云。”
当时民间传说王鼎自缢后,道光出现了幻听症状,经常听见半空中有人喊林则徐的名字。幻听一说乃无稽之谈,不过道光召还林则徐却是事实。王鼎尸谏三年后的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林则徐先被召回京师,以四五品京堂候补,不久后重新起用为陕甘总督。穆彰阿与林则徐是死对头,直到咸丰初年,穆彰阿还在不遗余力地排挤林则徐,因此召还林则徐不可能是穆彰阿所促成,而是道光自己做出的决定。
当年道光罪责林则徐的态度很坚决,不管是不是立了大功,有没有大臣保举,该流放还是流放,丝毫不为所动。但没想到道光打人的板子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林则徐才被遣戍了三年就被召回,且一复出就出任封疆,这波操作可能连穆彰阿也没看懂。道光决定召回林则徐时,是否想起了三年前据理力争,不惜以死相谏的旧臣?我想答案大概率是肯定的。
道光放任穆彰阿、陈孚恩一党掩盖事实真相,对王鼎尸谏采取冷处理做法的原因,我们也不难猜测。王鼎虽然不结党,没什么朋友,但他在官场上口碑很好,人人都承认他是个忠臣。什么情况会逼得一个忠臣走投无路,要用自尽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舍生取义?那肯定是碰上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要知道,明朝时的海瑞提前买好棺材,准备尸谏嘉靖皇帝,到最后也没真的死掉。道光若承认王鼎尸谏,无异于打自己的脸,让自己背负恶名的同时,还有后续的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所以道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祭出他的拖字诀,把自己无法应对的事情尽量往后拖延。
而道光之所以听不进王鼎生前的劝谏,主要是因为他自己比较小心眼,导致王鼎的卖力帮衬,反而给林则徐帮了倒忙。《清史稿》对王鼎的评语,是“生平不受请托,亦不请托于人”。一个仕宦数十年从不求人也不帮人的高官,突然间跑到皇帝面前大力举荐林则徐,而且还似乎变成了日常工作,每次觐见都拿出来说,道光心里开始犯嘀咕,这俩人是不是私底下有什么勾结。
古代统治者最忌手下官员结党,尤其是宰相与疆臣间的内外勾结,对皇权的威胁更大,所以道光不仅不肯赦免林则徐,而且还要把他发配到最远的地方,尽量隔开两人。等到后来王鼎自戕,以及看到林则徐戍守新疆时依然忧国奉公的表现,道光才想明白了王鼎当年的苦心。嘉庆当年对道光有很高的期许,可直到最后,他甚至还没有像父亲那样提笔写下罪己诏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