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遗忘与自我救赎 ——毕淑敏小说《女心理师》的心理学解读
王蒙曾说毕淑敏是“文学界的白衣天使”,我认为这样的评价十分贴切。毕淑敏的文字,看去似乎总是云淡风轻的,但是忽然在某一刻,山回路转,奇峰突起,往往能带给读者充实饱满的精神冲击和回味悠长的品读思考。这种自平淡至狂澜的转折,往往通过人物平平常常的对话和心理运动,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
《女心理师》一书,是毕淑敏获得心理学硕士学位之后以临床心理师为视角而创作的。在作品中,毕淑敏游刃有余地运用弗洛伊德有关创伤、遗忘等心理学理论来描写人物、揭示主题,分析了案例人物的童年创伤以及因此而带来的深刻影响和根源。
一、童年创伤带来的心理隐疾
《女心理师》一书,以心理咨询案例为线索,讲述了女心理师贺顿做心理咨询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仅解开了咨询者的心理症结,更重要的是,揭开了贺顿埋藏了许多年的心理隐疾,使贺顿在解决别人的心理问题的同时,走向了自己的重生之路。
在这部作品中提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心理咨询案例,但是这些案例或多或少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案例主角都在童年时有过心理创伤,后来案例主角虽然在刻意遗忘过去,但是依然在潜意识中受到过去的严重困扰,并最终形成了颇为严重、并且深受影响的心理隐疾。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童年记忆是十分重要的部分。童年时期许多隐秘的记忆都在内心深处扎根奠基,影响着人格的奠定和人性的发展。虽然这些记忆被刻意遗忘,并且好像也在自己的记忆中失去了踪影。但是这些记忆并没有真正被遗忘,反而是以潜意识的形式操纵着一个人的行动举止。甚至是内心世界。童年时期的记忆如同冰山一样,埋藏在巨大的潜意识底下,不动声色地影响着人性,在人格将来的发展过程中暗中施压。童年经历就如同影子一般跟随人性,一直被挤压着,但是一旦被触动,那么内心被压抑的意识就会在适当的时机爆发。
作品中提到的第一个案例是大芳和老松的故事,他们是一对夫妻,丈夫多次出轨,他们夫妻都找过贺顿做心理咨询,但是故事的特殊之处在于:在做咨询时,他们夫妻两人竟然说出了完全不同的事实,并且每一次老松出轨,大芳都会生病,并在手术中失去自己的一个器官,直至最后大芳的身体被手术掏空,变成了一具只余正常外表的空壳。贺顿肯定大芳和老松两人之中肯定有一个撒了谎,她决定从大芳入手,解开这个秘密。
在艰难的询问下,大芳的心结终于被慢慢地打开。大芳的母亲是别人的小老婆,因此她只能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正室女人为母亲,在大芳的童年中,因为是庶出,她不得不寄人篱下,又因为战乱和时代变迁,她不得不颠沛流离。辛酸的童年让大芳深刻地体会到了做小妾女儿的痛苦,她没有感受过母爱,没有看到过正常的两性关系。在她的眼里,没有被疼惜、被尊重的女人,有的只是亲生母亲带给她的满目辛酸,而母亲临终的遗言“你一定要做大”,则带给她更多的痛苦记忆。
大芳在痛苦慢慢长大的时候,母亲的遗言也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因此她就用自己的一生复原了母亲的话,她希望自己不再重复母亲那样的悲剧和耻辱,她需要将这耻辱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因此她只能在潜意识的驱使下主动给予丈夫老松一次又一次诱惑,并把一个又一个美貌又年轻的女人带到家里来,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蝇营狗苟,并且让这些女人感到愧疚和羞耻。靠着这样的手段,大芳把自己推到正室“大”的地位上。在这种畸形的关系中,大芳满足于自己“大老婆”的地位,也以此完成对逝去母亲“一定要做大老婆”的承诺。
但是大芳的身体无法欺骗自己,因此她才会在老松出轨时,一次又一次的生病,继而被割除某一个器官,从而换来丈夫短暂的温存,得到正常两性关系的满足。童年创伤带来的潜意识驱动让大芳无法停止这种变相自残的行为,更悲剧的是,她的此种行为也正是对母亲当年受蹂踊和欺压的另一种复制,只不过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了蹂踊和欺压的另一端。她靠着心理上的胜利感以及器官被割掉后一个个年轻女子的低眉顺眼的服侍而病态地活着,这一切都是她在童年时期所见到的畸形产物的复制品,她不过是在重复自己母亲时代的原有生活,大芳沉溺于中自我伤害带来的快感中不能自拔。
贺顿窥知了大芳的内心隐疾,并且采取当面揭穿的方式点醒了大芳。直到这时,大芳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喜欢着老松,内心的隐忧解决以后,大芳才与过去的一切都和解了。
在作品的第二个案例中,涉及到的是一个会在公共场合中失语的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一旦在公共场合发言,他就无法自如表达,甚至会大脑一片空白。贺顿在进一步的询问时,发现男人的症结来自于童年时的一次经历。
在读小学时,男人一直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但是一次在上公开课时,为了应付前来听课的主任,班主任把男人带到女厕里亲自教导他一个最难的问题的答案。就在那个厕所里,他见到了女用卫生巾上一抹刺眼的红。对一个尚处于童年的小男孩来说,异性是神秘的,特别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对小男孩来说更是意味着崇拜、好奇与恐惧。一瞬间,女性、血腥、问答等因素给他造成了难以摆脱的影响。在随后主任的提问中,他又看到了前排女孩子的红发结,这让他难以自控,自然而然发挥失常,并因此遭受了班主任老师的严厉话问。这次经历给还是完美学生的他一次巨大的打击,对他来说,这次经历非比寻常,不仅遭受了两性第一次隐秘的冲击,更是对他自尊心的严厉拷打。从那以后,男人就怕了红色,更怕当众发言。
这个案例是十分典型的童年创伤引起的潜意识的反作用,精弗洛伊德认为:被压抑在心理底层的潜意识中的童年痛苦经历,通常会通过梦境或幻想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在偶然情形下,如果有与之相关的心理因素出现在意识层面,就可以片断地、不成规律地、改装地表现在日常记忆中。但庆幸的是,我们的意识和经验决不容许这些童年经历“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因此,它们只能零碎地、不完整地表现出来。而这些童年经历虽然经过抑制,却依然在潜意识的驱动下影响个人的行为表现。
二、遗忘与潜意识
人类天生就具有遗忘痛苦的功能,这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个必备的功能。但是那些痛苦并不是真的被清除,而只是被掩埋、被掩盖,为了谨防再次引起不适,这些能够带来痛苦的回忆几乎都自动被意识深深压制,但是潜意识从来都是蠢蠢欲动,潜意识影响人的不自知行为。
女心理师贺顿在给别人做心理疏导的同时,也在解救着自己的心理隐疾。贺顿是一个有着严重的心理创伤的人,虽然她选择了遗忘这一创伤,并且也确实成功的忘记了这一创伤,但是这创伤带来的潜意识,其实一直都在影响着贺顿。
贺顿是一个形象十分复杂的女人。只要对她的事业有帮助,她可以和任何人发生关系,不论对方的美丑胖瘦,因此可以说,她的灵魂与身体是分开的。比如在和电台主播钱开逸发生关系时,她可以感觉到另一个自己就漂浮在天花板上看着自己,甚至有一次,在她和钱开逸缠绵时,另一个自己就站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即便是在和别人缠绵时,贺顿的下半身也依然是冰冷的。估计贺顿也难以理解这样奇怪的自己吧?
贺顿这一切行为的根源是她在童年时期遭到了继父的性虐侵犯,这给她的心理带来了非常严重的损害,她因为受到伤害而改变,但是她的母亲却欣慰地认为这是贺顿长大了的标志,贺顿因此受到了更大的伤害。所以,贺顿一直都试图隐藏这一段经历,并且成功的把这段经历和记忆深埋在了思维深处。
贺顿原本的名字叫“柴绛香”,后来她离开了带给自己耻辱的农村,来到了城市,她刻意地遗忘过去的经历,她想摆脱山村带给她的土气、贫穷、侮辱,为了摆脱过去,她甚至办了一个假身份证,她想要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贺顿。但是实际上,这并非重生,这只是隐藏和掩埋。这些所有的痛苦的回忆全部隐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假装不存在只会让这段经历在她的内心生根发芽,影响她所有的行为与心理过程。
在贺顿还小时,她的母亲带着她改嫁给继父,年幼的贺顿并不知道,这是她噩梦般的生活的开始。继父性侵了年幼的贺顿,但她的母亲却没有察觉到异样。这段痛苦的经历让她极力压制自我,甚至压制自我的感情,而潜意识里想要改变自我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忘记了自己的感觉——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所以她的下半身才会一直冰冷,才会一直用麻木不仁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身体。潜意识在贺顿的体内发生着不可见而又巨大的作用,她在努力遗忘过去的同时,却又不可避免的深受着过去的伤害带给她的影响,在这两种力的作用下,贺顿一直在痛苦的挣扎着。
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可能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但是人们往往都有着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因此会在受到伤害以后自发的选择遗忘。可是遗忘并不能解决问题,它只是暂时将伤害掩盖起来,埋藏于视觉之外的地方,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其实一直在潜意识中被过去的伤害影响着。如果这封印着的记忆被某种因素触发,那么它带来的二次伤害一定会更大,更令人痛苦。
三、在痛苦中实现自我救赎
在《女心理师》一书中,毕淑敏写到了几个心理案例,并且在发现咨询者的问题以后,妥善的解决了问题,使咨询者获得了自我救赎,甚至连女心理师贺顿,都在做咨询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救赎。这大概就是王蒙称毕淑敏“文学界的白衣天使”的缘故吧,毕淑敏的作品,总是在提出问题后给出妥善的解决方案,给人以希望。
《女心理师》一书中,最经典的案例是大芳与老松的故事,也是大芳两人的故事,迫使贺顿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过去,并从痛苦的回忆中实现自我的救赎。
大芳一直没办法摆脱的,是童年时颠沛流离的生活带给她的伤害。当贺顿发现大芳的问题的根源时,她试图引导大芳正视自己的过去,以便真正的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在这一过程中,因为要再次面对过去的伤害,大芳的痛苦不言而喻。上面已经提到了,人在伤害面前会选择遗忘,但是一旦这记忆被触发,就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在贺顿的帮助下,大芳终于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并从过去的伤害中走了出来,真正实现了自我的救赎。
害怕红色的男人的经历也可以从反面证明:只有直面过去,才能获得重生。男人事业有成,却莫名奇妙的害怕红色,一旦要在公共场合发言,他就会失去语言能力,甚至大脑一片空白。经过贺顿的引导询问,发现是男人童年时的经历造成了这一结果。但是男人由于太过害怕,即便在发现问题的根源以后,依然不能直视过去,因此他没有实现自我的救赎。
女心理师贺顿同样是在直面过去的伤害以后,在痛苦中实现了自我救赎。因为想要与过去生活黑暗的自己告别,贺顿处心积虑地给自己换了身份,在新的生活中,贺顿看似摆脱了过去,但其实她一直在被潜意识所影响着。在解决大芳的问题时,贺顿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因此去求教心理学界的权威姬铭骢先生,却在求教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为了解决贺顿的问题,姬铭骢采取了违背心理治疗原则的方式:为了实现伤害重现,姬铭骢采用贺顿继父的方式,与贺顿发生了关系。
在姬铭骢的治疗中,贺顿重新回到了自己十二岁时那个带给她侮辱的山村,记起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过去。重新回忆的过程带给贺顿的是血淋淋的痛苦,但是贺顿没有再次逃避,因为她知道,只有撕碎了自己,才有机会重组自己。在对自己的剖析过程中,贺顿直面过去的自己,并且接受了过去的自己。她终于敢把曾经的那个“柴绛香”(贺顿原名)拉出天日,而对过去的屈辱时,只有勇于承认并且肯定自己,才能真正接纳自己,从而走向真正的重生。
在接纳了自己以后,贺顿终于实现了自我救赎,走向了新生活。在作品的最后,毕淑敏这样描述贺顿的重生,“贺顿轻快地走着。快到年根了。年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还是木本?年的叶子在哪里?花朵在哪里?”这是一种象征与隐喻,贺顿曾经犹如身处炼狱,遗忘让她跌落人间,可是最终,她通过重塑自我,走向了心灵的天堂。
在这部《女心理师》中,毕淑敏成功化用了弗洛伊德的意识、过失、遗忘、等原理,通过对几个心理案例的剖析,分析了童年创伤带给人的深刻影响以及人们在痛苦中实现了的自我救赎。毕淑敏在提出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以淡然而又细腻的笔致表现了人性的美和复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