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土家梦呓）

月亮升起来照进楠木窗子时，爷爷醒了。

他披着衣服起床，打开大门，月色就像水一样，无声地流了进来。

屋里红色的木桌木椅，放在墙角的竹背篓，都浸在了水里，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爷爷的眼睛里全是蓝色的月光。

他不紧不慢地搬了一把凳子到道场，点燃了自己的老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烟。

烟斗是个好烟斗，平时黑不溜秋地挂在爷爷的衣襟上。只有在月光下，才幽幽地散出玉的光泽。

这个烟斗有年头了，爷爷的爷爷用过，它原本是这个大财主的陪葬品，当初只有几岁的爷爷不舍得，偷偷地顺了出来。

一个家族的记忆，很多都是通过物件来传承的。爷爷不说话，烟斗也不说话，在蓝色的月光下，爷爷的烟一闪一闪，仿佛是蔚蓝的轻轻摇动的海面上看到的、远方闪烁着的灯塔。

山其实跟海很像。尤其是在有月光的晚上。月光，星光，还有飞在天上的萤火虫，还有森林里猛兽的眼睛，他们就仿佛是广袤无际的海面，以及万米深渊的海底里，生活着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发光生物，它们使得整个海底世界宛如一座奇妙的“海底龙官”，整夜鱼灯虾火通明。

月色轻轻摇摆，流进我的梦里。这样的夜晚，我沉睡着，爷爷醒着，各自有各自的梦。只有起来嘘嘘的时候，才看到抽着烟的爷爷，眼睛里一片月光，进入了旁若无人的冥想。

我小的时候常常在想，爷爷在想什么呢？是在想他的爷爷吗？

爷爷的爷爷是个猎手，打死过猛虎，能赤着脚在森林里狂奔，森林里的猛兽听到他的咳嗽就会躲起来。

爷爷也赶过仗，到了他这一代，就只能穿着鞋在森林里狂奔了。爷爷的爷爷送爷爷去读私塾，他成了一个书生。

他读《诗经》，读《大学》，这些书如今传到了我手里。

到了我这一代，已经不会赶仗了。别说赶仗，打个架都不行。爷爷送我上了大学。研究生的时候，我选择了古代文学，我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爷爷的爷爷出去闯过江湖，当过兵，当过匪。后来挣了钱回来，开始卖酒，打猎，打老婆，终了一生。

爷爷出去上了十八年长学，后来吃商品粮，成为公家人。文革的时候被陷害，下了狱，之后回了老家，手捧老庄，半耕半读。

爷爷疼我，经常把我顶在头上，带我各家转悠，伺候我像伺候他爷爷一样，那时候我觉得他离我很近。有时候我见他一个人背着手，在田垄转悠，看天，看云。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没有我，我觉得他离我很远。

入夜了，他悠闲地坐在道场，抽着他爷爷抽过的烟斗，一点点红的光，在夏夜里明明灭灭。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脑海里是什么样的图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残缺的发黄的影像。因为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因为生病去世了。

如今，我也出来闯荡江湖了。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我时常思念故乡，像我的爷爷一样，在黑夜里抽一支烟， 我也会有自己的子孙，我不知道我会留给我孙子一个什么样的图像。

我孙子怎么想，我想不到，因为我现在连儿子都还没有呢。

时间隆隆地向前，我们都在谈趋势，谈方向，关心的都是孙子们那个时代的事。我逆着时光，看到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在月光下残破的发黄的影子。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