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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间凑数的日子

2021-04-04  本文已影响0人  铁慕真

(前言:这是一部跨度长达16年的中篇小说。属现实题材,情感婚姻类。如赏光看完,请收下我的敬意。)

2000年,正是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正争的时候。我所居住的这个四线小城——承德,也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大街上“嗖嗖”跑的小轿车越来越多了,骑自行车上下班人越来越少了,一栋栋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崛地而起,老头、老太太,三三两两地拄着拐杖走进了交易所,就连做小买卖的小商小贩也随身揣着身份证,时时竖起一只耳朵,一听说哪里开盘,就一窝蜂地涌过去抢房号。只可惜,这一切与我无关。

彼时,我还是一名初中生,坐在教室贴墙那排最后一桌。全班75名同学,就我没有同桌,身后是撮子笤帚和几把墩布。有的同学懒,课间吃个香蕉,都能把香蕉皮扔到我头上。开始还有个解释,说自己准头不够,后来又说练练,再后来就说:“那个谁,帮我扔一下吧!”到最后香蕉皮扔到我头上,也就等于是扔进撮子里,连句话都没有了!我知道这群猴崽子为什么爱吃带皮的水果了,说白了就是没拿我当回事。这样的情况自从我拜过老大,有人撑腰以后,才有明显有所改善。

上学时,最令我感动的一回,就是教育局领导来班级视察,问班主任:“你们班有多少学生呀?”

他跟个三孙子似的明显身量就矮了一截,“领导,我们班级一共75人。”

75人!至少证明我还存在。有三个学期没叫过我名字,一到大扫除就总喊我“那个谁”把厕所卫生纸捡一下的王老师,至少还拿我当个人看。这是我唯一感激他八辈祖宗的一回。

我拜的那个老大,绰号叫二楼。上初二时因为和老师赌气,一言不合顺窗户就从二楼跳下去了,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当场就给老师吓傻了,脸白的跟墙皮膏似的。他也因此一跃成名,为我辈所敬仰。

通过小道消息,班主任得知我跟他混上以后,就叮嘱几个课代表千万要把门窗关严。似乎二楼得的是传染病,说不定哪天我就成为感染者,只要那么轻轻一跃,就能吓得他灵魂出窍!

初二后半学期,班主任再向教育局领导汇报,就得说74人了。因为我被二楼灌下了“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心灵鸡汤,以不辞而别的形式辍学了。二楼有身份证,找了份送桶装水的工作,给住楼房的人家送水时总是叫我一起,让我扛着练劲,说要给我培养成大力水手。那你倒是给捆菠菜呀!这货抠的,甭说蔬菜了,连瓶矿泉水都没给我买过。后来我就不去了,在家跟母亲一起养猪。

2002年夏天,一个天将黑未黑的傍晚,二楼招呼我从苍蝇满天飞的猪圈里跳出来,他扇着鼻子说:“哥带你去个地方,去一趟就给50块钱,还车接车送。”

我把舀泔水的瓢往泔水桶里一扔,在帆布围裙上抹了把手,“那走吧。”

“别着急呀,明天呢,”二楼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也不嫌我臭了,“你也不问问啥事。”

我又拿起瓢往猪槽子里攘一舀棒面儿,几头猪就又哼哼唧唧的用大猪头拱开了,“啥事不事的,有钱赚就行呗。正愁没资金去游戏厅打两把呢。要不说呢,你就是那及时雨宋鸡鸣。”

“那叫宋公明,你看没看过三国呀?”二楼白愣我一眼,一只手跟雨刷器似的又扇开了苍蝇。事实上我们两个站在臭气哄哄的猪圈边上说话,连嘴巴都不敢张大,生怕哪只不长眼的苍蝇以身涉险。

我正要跟他掰扯一下那宋公明究竟是聊斋里的书生,还是三国演义中的悍将,就见他正色道:“大庙选村长,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他嘴砸吧一声,“这你都不知道。不好选,明天两拨人要在滦河套一较高下呢。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吧,见我上你就上。记着明天早上吃饱饭,那可是体力活,搞不好还是持久战。”

我摇摇头,“打架我可不去。”

二楼闻言刚才还紧张兮兮的劲儿立马缓和下来,笑容可掬地说:“嗨!别紧张啊,逗你玩呢,就是拉你凑个数,显得咱们这边人多势众嘛。”说完,他一拍我肩膀,“明天见。”

翌日,滦河套旱河道上,以我们这边为首是个中年男人,上身穿着个灰白色的西装,下身套着条军绿色的裤子,脚踏一双鞋帮粘着黄泥的耐克运动鞋。泥是干了,干巴巴地粘在鞋帮上。他站在离我们远一些的土坡上,嘴上叼着根儿烟,像个哨兵似的拔直身体,向着干涸的河道上游眺望。

“不着急,让兄弟们先热热身。” 见一时半刻没有敌情,他招呼二楼先兼任体育课代表。

二楼一嘬牙花子,“刘哥,兄弟们身上可都揣着家伙呢,不方便呀。再说,您了能不能先把帐给我们结一下啊。”

村长候选人刘哥也不含糊,当场就给我们每人发了二十块钱,余下的钱说是等完事再结。

一、二、三、四

二、二、三、四

……

见大家都把钱都揣好了,二楼招呼我们整齐队形,做起了第四套人民广播体操。

再度走上“高地”的刘哥,朝我们这边瞄上一眼,就又手搭凉棚瞭起了远方。晨曦中,他极像是一只高傲的鸵鸟,在平原刮起的咧咧风中,以豪情万丈的大无畏的精神,期盼着来犯之敌的入侵。无意间,就给我们平添了很大的力量。二楼瞥见他那副狼烟在即,江山北望的造型,连喊口令的声都提了两度。

我这才数清楚,我们这边加上二楼和刘哥一共18个人,居然有几个还穿着五中校服。放在鹅卵石上的家伙儿更是五花八门,镐把、扳子、管钳子、凳子腿、还有放羊的鞭子、打鸟的弹弓、一枪上膛的气弹枪……真是十八般兵器样样不差!看得我心里直呼内行。

突然,刘哥从我们操课的队伍后面一溜烟地往河岸跑,再朝他跑过来的方向看去,我滴个妈呀,黑压压的一片,少说得有三百“斯巴达”呀!

“三、二、三,跑!”

这是那天早上,二楼喊得最后一声口令,声音大的都破音了!我还以为他被吓坏了,一不小心用喉结咬断了扁导体。

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见好多还未来得及共事的兄弟,脚底板就像装上了风火轮,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面的刘哥。

其实那帮“斯巴达”也就虚张声势地追出那么几十米,然后一直在后面骂我们是怂包。

我追上二楼,边跑边问:“车呢?不是车接车送吗?”

二楼躲着脚下比较大一点的鹅卵石,专心致志地跑着步,说:“二十呢,打车不是够了嘛。”说完,他一拍脑门,“对呀,打车呀,打车跑得快。”

那是他第一次请我,请我跑路。我一只鞋在上车的时候被门卡掉了。

他说顾不上捡了,还说等以后有了钱总得打车,习惯习惯鞋就不会卡掉了。

2004年,我办好身份证,在避暑山庄里找了一份安保的工作,天天熬夜班。工作没几天,就赶上一个同事结婚。也不咋熟,一开始人家也没叫我去。后来听说是婚宴桌订多了,人来的少,空出好几桌退不掉,就一个电话打到队里,让大伙都去。

我一听这不正是和队友打好关系的机会嘛。问清楚地方,我保安服都没换直接就去了。

到了酒店,我随上一百块钱份子,单独一桌坐等半天,就是不人来。我到前台找了个座机给队长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到,队长在电话那边说:“哎呀!我这都要睡着了。你愿意去就去吧,我们又没说去。”说完他就给撂了。

看着满座子的菜,我寻思这人数不能白凑啊,说啥也得吃回来。我这刚要抄起筷子给这桌来个风卷残云,就见也不知是哪一方的穷亲戚,三五成群的,一人手里掐着好几个大塑料袋,跑到我这来,见盘子就端,见菜就往塑料袋里倒。我掐着筷子,追着菜盘子跑,到最后就夹着两口粉条子。

看着他们满载而去,塑料袋底还流着菜汤子,我这个气呀,这还是人嘛?这是饿了几百年的一拨狼啊!

2006年,保安队一同事说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给他提了个醒——就我家那条件,媒人都吓跑好几个了。

他说没事的,女方有钱,让我先去看看,他做东。

我那同事叫马洪涛,为人油嘴滑舌的,我们都叫他骚涛,以前也是个混子,是在个在承德大桥上,看见美女就吹流氓哨的主儿。公交车上揩油的事他也没少干,据说有一次让一车人给揍了,司机还特意靠边泊了个车,随后也着急麻慌地踹了他几脚。骚涛让人打得那叫一个惨。后来那帮“凶手”一看这货实在是太惨了,就没敢再惊动警方。

被打得面目全非的骚涛,回家静养了半个多月,揭开纱布的那一天,他爸妈才勉勉强强把他给认出来。

他爸还跟他妈说呢,“媳妇,没白养,越看越像咱儿子了!”

“相亲”宴上,我和马洪涛坐一边,他十分大气地把菜谱推到对面,“二位美女,想吃啥随便点。今晚马公子埋单。”他拍着胸脯打保票的时候,我斜楞他一眼,心说不就是个臭保安嘛,整得自己跟个豪门公子哥似的!

对面坐着的胖乎乎的女孩叫郭可盈,虽然胖了点,可肥而不腻,长相喜人,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总是在我和马洪涛之间扫量,对此我就显得比较拘谨了。因为此前,除了我妈,我很少和异性有所交流。

在她旁边端坐着的,长相甜美的女孩叫刘思思。她个子高挑,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一股端庄的气质。尤其是那初见时的一笑嫣然,在眉宇间绽开妩媚,配以她落落大方的举止,很有种江南女子的典雅。也是认识时间长一点才知道,她这股子娴静典雅的气质根本就维持不了多久,因为她骨子里就是个北方姑娘大气的性子,碰见喜欢玩的,玩起来比谁都嗨。她的那份矜持,似乎是为了衬托她的出尘不染的清丽,自然而然地要留给那些初次见面的人,亦或是不知底细的路人。

说实话,我当时就看上刘思思了,像她这样的女孩谁见了都是会动心的!可马洪涛给我介绍的是郭可盈。而且言谈间,似乎这个刘思思也有对象。

我心想,郭可盈就郭可盈吧,就咱这条件,人家不挑咱就算上高香了。但是在后来的接触中,我从未与她单独行动过,身边总是有个马洪涛跟着。他还一直强调他是我的恋爱宝典,他不在,我不出五分钟就得和郭可盈吹了。

最开始我们三个总是并排走,遇到道路变窄,或与迎面而来的行人交汇时,他俩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我挤到后边去。时间长了,我就像他俩长在屁股后面的一条尾巴,眼巴巴看着他俩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有几次,我都想拐上另一条路,以不辞而别的形式与他们分道扬镳了。可我又不甘心啊。我连郭可盈那白胖白胖的小手都还没牵过呢。

没过多久,她就和马洪涛睡上了。俩人在半壁山租了间平房,同居过一段时间。后来听说她当林业局长的父亲不同意他俩的事,她还为此割过脉。再后来,马洪涛去林业局,到现在都当上科长了。郭可盈也成了马夫人。我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但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同样是人,为什么他马洪涛行?而我不行?

不再三人行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刘思思。记忆里只有初次见面的那天,她在KTV里唱过一首刘若英的《后来》

后来,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是,你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我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

后来,这首歌她只唱到一半,就抱着郭可盈哭了。在后半段煽情的旋律中,她无所顾忌的形象,成为我眼中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花。即使是被布满花瓣上的水珠压弯了腰,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抖落着水珠,但在我心里那仍就是娇艳欲滴的美好记忆。原来她是那么的有故事!那些使她泪流满面的故事令我感受到一种凄美,也因此而羡慕不已,更心疼不已。

2008年,奥运会期间,我以为不定死在什么地方的二楼,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到他的那一瞬,我无比后悔,二十多年了,我家怎么就不搬家呢。这可方便他了,眼睛都不用,嗅着就能找到我。

“兄弟,我刚成立一家公司。”二楼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明显比原来胖了不少,黑皮鞋擦的都反光儿,臂弯与肋骨之间还夹着个棕红色皮包。整体看去已然人摸狗样的了。

他人摸狗样地说:“经过我十分周详地思考,决定由你给我出任副总。”说着话,他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包没开封的中华,打开后,我一根,他一根。一声清响,他弹开ZIPPO给我点上。

我蹙眉质疑,“十分周详?你思考超过十分钟了嘛?你会思考吗?你有得选吗?不会第一个就想到我吧。”我感觉自己真是太倒霉了。

“看过《华尔街之狼》吗?”他抛开我的问题,从容地说:“我决定带你先去新马泰逛逛,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商机。”见我质疑之色不减,他又说:“我即将成为新马泰之狼。”

我说:“那你先把机票拿出来让我看看呀。”

他眉头一皱,把烟从嘴上拔下来,吐着一股子烟儿说:“机票就免了,咱俩坐公交。”

闻言,我眉头皱的更深了,“你妈的新马泰都通国际班车了吗?你把我当山炮呀!”

他嘿嘿一笑,言之凿凿地说:“你就是个山炮。要不说你书读的少,啥都不知道呢!现在咱们承德人管新华路、马市街、太平桥统称新马泰。你想想那个地理位置,那不就是承德的金三角嘛。”

我听着就点些泄气,心不在焉地问:“你就直接说你要干啥勾当吧?”

“我即将成立一个办事公司,你跟着我干吧。”

这话说得含糊,我不得不提起防范之心,“那用不用我入股啊?”

“不用,”他大手一挥,“你就等着咱们的公司上市吃红利吧。”说完,他揉了揉肚子,“对了,瑞子,你还没吃饭吧,走,吃板面去,哥请。”

说话间,他竖起大拇哥,冲肩膀后头的空气连戳两下,把吃板面这事演绎得那叫一个敞亮。

跟着他干没两天,我就知道这既没执照又没办公地点的公司是干嘛的了,说白了就是替人跑腿。开始几天,我俩就是贴小广告。还别说,后来真接着几单。有要送货的,我俩就直接给板车师傅打电话。有要去医院接病号出院的,我俩就打车去。有人要聚众耍钱,我俩就掐着对讲机,各占一片高地给人家放哨。

七夕那天,单子特别多,大多是在外地上班的人给这边的女朋友代送玫瑰花的。临近傍晚的时候又接到一单,二楼累的已然瘫坐在椅子上,实在是跑不动了,就支使我去。说接单的应该是个男的,因为给他打电话的是个女的。

有钱赚就行呗,我不管那个,去客户指定的花店包好花,打个出租车就去了。收单客户家住世纪城,是个挺高档的小区,保安死活不让进。让我联系人下来拿。

奇怪的是电话里也是个女孩的声音,我一想现在搞同性的女女也不少,我在二楼的电脑里就看过那种片子。等我见到来人,就愣住了,瞅了半天,才试探性地问:“思……思思,刘思思?”

“李瑞!”她这才笃定地喊出来,“哈!真是你呀。”

我有点尴尬了,把花递给她后,小心翼翼地说:“你俩……挺恩爱的吧。”

她秀娥微蹙,愣了一下,“什么?”

我挠着后脑勺,寻思了一阵,“就是她,是你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

“你想什么呢。”她气得捶了我一拳,“对了,留个电话码号吧。”

自从我的那部波导二手手机中的战斗机存上她的电话后。我就时常翻出她的电话号码看,有时看着看着就能看很久,总想着我们之间能发生点什么。可是想着想着,我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就会抻长脖子,望着天空发呆的癞蛤蟆。

中秋节的前两天,那个手机号突然以自动的形式轰亮了我的蓝屏波导,接通后,她说有事求我,还要求面谈。

虽然公司只有两个人,但自从二楼引进了美国微软的公司制度后,我俩一直是严格执行,所以在去见刘思思之前,我这个公司总经理还是得向董事长二楼请个假。

“现在公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光速蓬勃地发展着,我告诉你李瑞,别总给老子我掉链子……现在是关键时期……未来我们还要超光速发展。”

电话那头车笛声响成一片,肯定是在一处繁华路段。真想不明白,他一手把持方向,另一手握住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是如何在双腿奋力蹬动板车的过程中,又分出一股力量做到对电话那边的我大呼小叫的!他就那么喋喋不休地吼足了五分钟。我也在此期间为他捏足了一把汗。真怕他出工伤,还不如工亡来得直接。索性我就挂了。

破天荒的,我第一次因为私事打了个车,赶到避暑山庄里,刘思思就在水心榭的凉亭里侧坐着,她的头也是侧着的,看着一片湖光山色,又或许是在看她心境里一处更远的地方,一定有某个人在那里。我远远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过去,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准备好一张笑脸,迎接上她明媚的双眸,“久等了吧。”

“没有,也刚来没多大会儿”她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宣传单,让我垫着坐下。

我没那么讲究,吹吹石台上的土,直接坐到她旁边,急切地问:“啥事呀。”

她思讨片刻说:“就是想你跟我回家看看。我爸妈催我找男朋友呢。”

我当时有点断片,错愕道:“什么情况?”

“你们不是办事公司吗?我出钱,你们出人做事,这不是很正常嘛。”这话被她说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可我分明看出她眼中含着一缕急切,而且,我也不想把她的事情跟钱扯上半毛关系。

“思思,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同性。”见周围没什么人,我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李瑞,你胡说什么呢!”她气得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紧跟着解释:“我没有男朋友,我爸妈总是催,我骗他们说我已经有了。就让你冒充一下,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我挺直身体,正了正衣领,还是有些没底气,“那你看我行吗。”

“行,”她又气呼呼地坐下,象征性地扫了我一眼,便又接着去看刚从山那边飘过来的一朵云。那样子充满了随意性,好像是个男的就行。

我有些失落,也有点生气,感觉她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

刘思思是独生女,他们一家人都在电力部门上班。我陪着思思回她家那天,手里拎着两个礼盒,一盒糕点,一盒花茶。要敲门的时候,思思让我把礼盒交到一只手上。然后,她牵住了我的手。

2008年,农历八月十五。我22岁,第一次知道一个女孩的手是那么凉,像冰一样,凉到扎心。如果心脏是身体里温度最高的器官,我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给她捂手。如果还不够暖,那就让她捧着我心脏的手再插进我胸膛里。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后来的后来……

门开了,除了那双粉红色的棉拖看着有点扎眼,思思的母亲穿得很正式,一席贴身的长款墨绿色旗袍,绣着吐出长长花蕊的花,将凹凸有致的身材极其巧妙地展现在人眼前,一看就是私人订制款。

“路上辛苦了吧。”

她与我们寒暄着,一手压住前摆,优雅地将一双拖鞋放到我脚边。那双时常在笑,时而有几条鱼尾纹窜上眼角的眼睛,也在时时刻刻打量着我。走进客厅,我感受到来自那双眼睛360度的关照,手心攥出了一把汗,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与思思是谁先放开了谁的手。

思思的父亲穿着一身绛红色丝绸睡衣,坐在沙发上,合上手头的报纸,往茶几上一撂,扶着眼镜看了看我,示意我到他旁边坐下。

“小李,你是做什么的呀?”思思的母亲端过果盘来,又在我一旁做下,不凑眼珠地盯着我看。那是很早以前,我认为的女流氓,才会有的目光。但她的母亲毕竟是过来人,那样的目光也丝毫让我感觉不到轻浮。她这是在读我呀。

“我……我在做公司。”我看着正在往青花茶壶里倒开水的思思,支支吾吾地回答。

“呵呵,老刘,你看这孩子,还挺紧张。以前没相过亲吧。”

我不由自主地示弱,使思思的母亲感到欢愉,才进门时,发自优雅女人的那股矜持劲,像被解开的蝴蝶结,一下子就松散了。她和思思不愧是一对母女,方方面面都有相似之处。

我的脸火烧火燎的,双手在膝盖上轻微摩擦,擦着掌心上的一把汗。

“没……没有,阿姨,我和思思好之前没有谈过女朋友。”

“那挺好的呀,呵呵呵,我们思思也是。”思思的母亲满意地笑着,进而又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我父亲在第五监狱行政科,母亲在粮食局,已经退休了。”

这两句谎话我说的尤为艰难,但也最为痛快。就想着尽快把一切程序都走完,然后桃之夭夭。

思思端来茶水,用少见的充满柔情的目光鼓励着我。她抽出几张纸巾,示意我先把额头上的汗擦擦。然后又转头看向她的母亲,一边给她倒茶水一边嗔怪道:“妈,你这是搞刑讯呢,看把李瑞吓的。”

“咳咳,抽吗?”他的父亲递过来一支玉溪。

我鬼使神差地伸过去两根手指头,说:“谢谢叔叔,我不会。”

“哈哈哈”

他爸先是一愣,而后大笑着把烟硬塞进我指间,“没事的,抽抽就会了。年轻人嘛,又是干事业的,在外难免应酬多。该抽就抽。”他这话说的分明就是意在沛公。

沙发一边鼓起,思思的母亲起身走进一间屋,再走出来时,手里就多出个打火机。她先是想给我点着,火星子在我眼前一窜一窜的,就是拇指压不住放气阀。

“阿姨,我来吧。”

我接过打火机,先给思思的父亲点上。

思思的父亲狠嘬一口,烟头着起火苗燃掉很长一截,他很享受地“嗯”了一声,拍了拍我的手,往沙发靠垫上一靠,就势翘起来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我,满意地点点头,“你也点上吧。一会让她们娘俩弄桌子好菜,咱们再喝点,正好你也尝尝思思的厨艺。我们家思思可会烧菜了!”

“叔叔,喝酒我真白搭,您还是饶了我吧。”

“那就练练。在外闯荡,没个一斤量怎么成。”

“咳,咳咳”思思的母亲在边上一个劲地咳嗦,看着她老公,眼睛里都能射出两把飞刀来。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进思思的房间的。人醒了,眼睛好一会儿睁不开,身上一点劲都没有,就感觉身体下面软绵绵的!鼻子里香香的!突然,一只眼皮凉凉的!思思翻开我一只眼皮,对着我的一支眼睛说:“你是一点酒量都没有呀。”

“要不你爸怎么说让我练练呢。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就是欠练呀!”我故意说着些在语气上能使自己放松的话。思思距离我太近了,我心跳得厉害,像坐过山车那样紧张。

“你还是别练了,昨晚都搂着我爸脖子,要跟他拜把子称兄道弟了!”

大概是觉得昨晚的事情有趣,思思笑盈盈地端过来一杯水,“麻烦你把另一只眼也睁开好不好,独眼龙似的。”

我一只眼睛盯着思思,竟然忘记了还有另一只眼没用上!

昨天喝得太多了,我醒来时,吃上了思思家做的中午饭。思思的父亲又想去酒厨拿酒,我赶紧说:“叔叔,我公司下午还有个会,真是不能再喝了。”

“咳咳咳”

一听这话,思思的母亲端过来最后一道姜丝炒肉,把菜盘子往餐桌上撂出了声响,赶紧冲酒柜那边使劲咳嗽。就见她的父亲怯怯地缩回了手。

席间,尽管思思热情地为我夹着菜。可我总感觉怪怪的。她的父母都不怎么说话,也根本不看我。饭后一根烟,她的父亲也是独自走到阳台前,打开一扇窗,才开始抽。我和思思与他们老两口告别,他们也仅是“嗯嗯”两声。

“不会是露馅了吧。”一走进电梯间,我紧张的情绪更强烈了。

思思按亮电梯灯,反倒长出一口气,肩膀跟着沉下去一截,“管它呢,反正这事儿过去了。”

一开始我是拒绝接受思思给我劳务费的。

直到她气呼呼地说:“这回你要是不收,下回我只能找别人了。”

还有下回!我还是挺期待呢。是多少钱我也没数,直接收好后,我一直盯着她的手。刚走出楼宇门,我就说:“你爸妈会不会在阳台上盯着。”

她拉上我的手,“肯定是。”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投入到以肉眼可见的光速在蓬勃发展的公司的事业中去。第一次有了和二楼一样的觉悟——要把公司做大,赚很多很多钱。

在城市里,犹如蝼蚁般庸庸碌碌的奔波中,我感觉自己终于有了那么点盼头。无疑,那点盼头是我朝思夜盼的刘思思加持到我身上的。

也许是阳历年、也许是腊八或者腊月二十三、春节前,思思都有可能给我打电话。我有信心比上一次演绎得更好,因为我决定要本色出演。我要在一进门时帮她脱掉厚重的外套,挂到衣架上。把她脱下来的37码的高跟鞋放到鞋柜里,还要在吃饭的时候将她最爱吃的菜夹到她碗里,或者直接送入她口中。饭后,我还要把她搂在怀里一起看电视。我还要……还要……

我就那么一天天等着,没事就查查话费,生怕停机接不到思思的求助电话。阳历年、腊八、腊月二十三、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她的电话都没有在我的蓝屏波导上闪烁过。期间,我还去她住的地方悄悄蹲守过,可惜没有见到她。春节将至,思念也愈加浓烈,我不受控制地想要见到刘思思。为此,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去她父母家看看。

在刘思思的父母家门前,我抽了好几颗烟,这才鼓起勇气敲开那扇门,开门的是思思的母亲。她比几个月前瘦多了!眼眶有些发青。联想到她家门边连对联和福字都没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见是我,她话也没说,门也没关,转身走往回走。屋里冷冷清清的,我拎着一箱露露和一箱九龙醉跟着进去,放下东西,反手关好门。

“阿姨,思思呢?”我刚一开口,她妈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绵绵地往沙发上一靠。

“不知道,他爸去找了。”

我当时心就乱,“那……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报警了没有?”

“报什么警,她跟个男人跑了。这事用得着报警吗?”

她妈好像一下子就又打足了气,在沙上靠背上一弹,坐得直直的,气鼓鼓地说:“你看看我们家,你看看,我们家是差钱的人家吗?前些年我们两口子还给她在市里买了一套楼,这些年她是要啥就给她买啥。多少钱我们都没含糊过。真是女大不中留哇!就这么对她,她这个良心狗肺的玩意儿,还跟别人跑了!”

我似乎是明白了点什么,可似乎又什么都不知道。我安慰不了沙发上那个点火就着的女人,因为我也是兵荒马乱的一匹。什么都没说,我走出了那个让我犹豫许久才敢敲开的家门。

外面,正洋洋洒洒地下着一场雪,来时它就在下着,可我的心里那时还装不下那些白白的,在天地间纷纷乱乱的雪花。现在,我看清是它们扑面而来,用柔弱的身体袭击着我,附带着轻蔑嘲讽的冷意,对此我却无能无力,只感到冷。我心中的火焰正在衰败凋零。一时的旺盛之火,真的难以抵御严寒,终成为被飘零欺辱到绝望,进而被覆盖的命运。真的是这样吗?

2009年正月十五,在炮竹声声中,我看到的是烟花的灭亡,那些升入高空突然炸开的绚丽,刺眼得更像是一种嘲讽。我低着头,仍能看到它们染亮了一片地面,一瞬间就在地面以反射的方式传达着那种嘲讽。

两年,我对一个只见过四次面的女孩爱出了心如刀绞的感觉。那些雪花,那些烟花,它们好像都在天上看到了。有一瞬间,我想要屈服,想要投靠它们,因为它们的灭亡与消失,令我恐惧的同时,也充满了吸引力。但我真的能做到吗?

2009年4月19日之前,为了给我疗伤,二楼用去年赚的一部分公款,带我走遍了花街柳巷,那里有烟有酒,有陪我醉生梦死的女人。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女人是有价值的东西。归根结底,我们还是要赚钱,惟有如此,我们才有机会去体会,什么叫只要是钱能办到的事,就都tmd不是个事。

“刘思思算个什么东西。”

这是我在KTV里搂着一个妹子时,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这话让我感到震惊,让我无比自责。是我变了吗?还是我喝得太多了?

“对,刘思思狗屁都不是。去tmd刘思思。”二楼亲了一口身边的女孩。那女孩在二楼的示意下,倒满两杯啤酒,其中一杯送到我手上。

我接过来反手就泼了二楼一脸。

“我可以说,但你不行。”

我在他面前摇晃着食指,又摇摇晃晃地走出了KTV。“刘思思是无价的,思思是无价的”一路上我都在对自己说着这句话。

4月19日,发生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以至于只此一天衍生而出的很多事情,都在无形中注定了我的命运走向。而那,也是我看不见的未来。

那天上午,在去马市街送货的路上,裤兜里手机传来的震感,促使我贴着马路牙子停好送货的板车。

见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是一组陌生号码,我合上手机,检查一下捆绑货物的麻绳,把松动的地方又重新松开勒紧。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二楼那个所谓的办事公司已经名存实亡。他那个董事长和我这个总经理也早已在公司成立初期的摸索中,找到了一条比较务实的出路,那就是蹬板车给人送货。这也是我俩一开始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也是为了逃避这样的现实,我们才坚持着去做所谓的公办事司。但对于没有一纸文凭的人,在当下社会的激烈竞争中,真可谓是命比纸薄!我俩渐渐发现彼此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去网吧就是打游戏,偷偷用哇嘎看岛国爱情动作片。我俩也去过很多家公司应聘,都是奔着经理、助理的职务去的。有一次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门口的保安给赶走了。向上寻求不到突破,我俩只能向下寻求温饱。不过,二楼毕竟是董事长,座驾也要比我高级一些,他的板车下面是有电动马达助力的。

安装一个电动马达要六百块钱,我开始为前些日子的铺张浪费而心疼不已。骑上板车刚要出发,手机又在裤兜里哆嗦起来,依旧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我接通,默不作声地听着,倒要听听那边玩的什么幺蛾子。

“李瑞,是我,我是思思。”

电话那边的声音,使我又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我深吸一口气,想借此稳住加剧的心跳。我一言不发,是因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瑞,你能过来一趟吗?我在妇幼保健医院。”

“李瑞,你在听吗?你们的那个办事公司还营业吧?我……我要下单。”

“好,我现在就过去。”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那绝不是什么交易,那是她是在急切地寻求帮助,在寻求我的帮助,绝不是随便哪个男人就能提供给她的帮助。

挂断电话,我飞快地掏出烟点着,一路晃动着刹车把,用铛铛铛的声音提醒着路人避让。

在医院门口我看见了正在四下张望的刘思思,她看到我,见我也看着她,就扭转身形掀开医院的棉门帘子钻了进去。我取下链子锁锁好车,也加紧脚步跟进去。

刘思思就在门帘后面等我,外面已是二十多度的天气了,她还穿着件白色长款羽绒服,在用手上的纸巾擦着鼻涕。她眼睛红红的,是哭过的迹象。

我说:“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李瑞!”她点点头,突然扑进我怀里,将我拦腰搂住。

那近似呼唤的声音,也在一瞬间把我的心给叫化了。

我突然感到自己白长了一对手臂,面对投怀送抱女人,我是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可人终究会长大,长大就会有长进,我能明显感觉到她这个时候急需一种被关怀的感觉。我抱住了她,如我所料,她抱我抱的更紧了。为此,我感到窃喜,她需要我,而我也了解她。我抱着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多年以前的夙愿

“李瑞,我……我……?”

我点点头,又拍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说不出来就别说了。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09年,我23岁。我真是长大了!我能猜出她来这里做什么。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我考虑不了那么多。她的话总能像一道需要即刻执行的圣旨,使我不自觉地阻断所有思路,我就只能是听她的,多不出一点别的心思。

难道这就是爱一个人吗?好像我把我交给了她,与她融为一体。但也只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吧,比如一双易于操控的手,又比如负责咀嚼食物的牙齿,或者是能感知食物味道的味蕾。总之我是受她操控,为她服务的一个器官。我真的是吗?我情愿是。她会是一时之需吗?这个问题令我不由得担忧起来。

十一

“你们这些年轻人对自己也太不负责了!”

医生蹙眉看着B超片子,放下后,又翻看着她从北京带过来的病历本,“你这已经是第四次做了,而且还是引产,你知道这对身体伤害多大吗?”

医生又将目光投向我,更为严厉地说:“既然有了就结婚,别拿这事当儿戏。我告诉你,她现在这种情况,如果再做的话,以后是很难再受孕的。而且,我看这胎儿发育的挺好。你们两个出去再商量一下吧。别一时冲动,将来后悔一辈子。”

“好好好,医生,您稍等,我一会儿给您答复。”

我拉着刘思思到诊室外,“思思,你到底怎么想的呀?要不我帮你把孩子亲爸爸找回来吧。我去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就是刀架脖子上,我也给你把他架回来……”

“他死了!”刘思思突如其来一声喊,整个楼道瞬间就安静了,所有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终究还是慌了,她吓到了我。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动,没有眨眼,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她。我甚至忘记了呼吸。直到她再度将我抱住,我才有了思维。

我伏在她耳畔轻声说:“思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还是得说。我妈说过,坠胎就是造孽。孩子是无辜的……思思,医生说如果这次……”

“我生下他来做什么?”刘思思从我怀里一把将我推开,“等着他会说话了,让我给他找爸爸吗?”她盯着我说完,又扑进了我的怀里,“我可怎么办呀!李瑞,你告诉我呀,我该怎么办呀?”她在我怀里一抽一抽的。我仿佛又看到了两年前KTV里那朵被风雨侵袭着的花朵。

“李瑞,我不是不想生下他,可是……”

“我来。”

“什么?”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在我怀里停止了一切动作。她渐渐抬起头来。

我低下头,看着她泪眼婆娑、俊俏得令人心疼的一张脸。听着她问我:“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来给他当爸爸。”

十二

我们没有留意走廊里那些听到我们说了些什么的人,他们的异样目光对我和刘思思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我们都觉得就在刚才,我们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后来,我牵着她手走进诊室,开了一些安胎的药。她坚持要留在市里属于她的那所房子里,想在那里等待预产期到来。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决定,“你现在容不得半点闪失,我们都没有经验。”

“李瑞,如果我一开始就打算面对他们,又何苦要你来?你可以照顾好我的,对吗?”

我摇头,“我不能。我希望你回去,我可以陪你一起。”

“李瑞,我们结婚吧。”刘思思突然拉住我,她的手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依然凉得令人心疼,可她的话却鬼使神差地使我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民政局。不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为我们办理结婚证的中年妇女没有为我们送上任何祝福,她沉默得像是一个只会办证的机器。对面的一个房间里,两方人正在为离婚后财产的分配问题而争吵不休。我们走出登记室,那妇女说:“把门带上,烦死了。”

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了!而且是我爱的人。在开往滦平的大巴车上,我的心持续地激动着。我们的手时时刻刻都要握在一起。我突然想到一个词:恩爱。

十三

“妈!”

“你个死孩崽子,你还有脸叫我妈?”

门刚一开,她的母亲就又哭又闹,抬手就要去打刘思思。我拦在前面为她挡住,“阿姨,千万别动手,思思怀孕了。”

“啊,是那畜牲的吧,一定是那个畜牲的,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婊子呀。”

“阿姨,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我回头看了看他家对门,说,“阿姨,进屋再说吧。”

她母亲一把将刘思思拉进屋里,又用眼神示意她的父亲先把思思带回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就只剩下我和她母亲了。

她拿一团纸巾把眼泪擦干,再看我时就冷冰冰地笑了两声,“呵呵,行啊!李瑞,生米让你给煮成熟饭了是不是?你以为这样我家思思就能跟你呀。知女莫若母,我知道她怎么想的。你别做梦了!”

“阿姨,我……”

“你给我闭嘴。开公司的!哼。李瑞,我告诉你,我们家市里有人,早就把你家摸清楚了。你爸当初就是监狱里的犯人,因为表现好,出狱后才留在监狱锅炉房里烧锅炉的。连他怎么死的我都知道,他是给人指挥倒车的时候被监狱的141给撞死的,对吧。还有你妈,就是一个来城里打工的乡巴佬。到现在还在扫大街,一辈子也没个正式工作。至于你,李瑞。你,我就不用说了吧。你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你比谁都清楚。”

“慧芳,别说了,思思让你进来呢。”

思思的父亲从房间门口里探出半截身子,冲她招了招手。

思思的母亲进去后,我就听到思思在房间喊我:“李瑞,你先别走啊。”

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只有她妈进去时骂她的那两句开场白我听得真亮,然后房门关上,里面的话音儿就越来越小了。我还在想着刚才她妈说的那些话。如果她那时再多说两句,我肯定就要跪下来求她别再说了。

没错,我在她眼中就是下贱。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我的情况,慢慢发展到很多同学也都知道了。他们说我爸是杀人犯、是小偷、是流氓,说什么的都有,他们也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班级里谁丢了东西,或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们会第一时间想到我。什么都是我干的,我是被他们推出去受罚的“那个谁”。到后来,我连哭泣喊冤求饶不会用了,因为那会更加助长他们欺辱我的欲望。

打开她家阳台的一扇窗,我掏出烟来抽,风从外往里灌,烟呛到了我的眼,我在流泪。

十四

我问过刘思思一次,就只问过那一次:4月19号那天下午,他们一家三口到底说了什么?

她神秘兮兮地对着我笑,在我的脸颊亲一口,说:“那是秘密。”

我们的婚礼是在滦平县福泰大酒店里办的,他们不让我的母亲来参加。我被介绍给宾朋的身份是一名做IT程序设计师。结婚前几天刘思思的父亲还和我谈过,想让我回去以后和二楼把之前经营的那家公司恢复起来,他可以注入一部分资金。如果他真打算那么做,那笔资金就是我们公司的全部资产。但是被我婉言谢绝了。他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开个网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而后表现出一副果然胸无大志的样子。

结婚的那天,来了很多人,把酒店外的停车场停满了,又在道路一边停了很长一排。她的父亲和来宾说:“不用担心,交警那边我打过招呼。”

在司仪的主持下我和思思喝过交杯酒,立下海誓山盟,而后相拥亲吻。我觉得那时的我们心与心是贴在一起的。亲吻着留有香槟味道的红唇,我甚至一度目眩神迷。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倒插门,车子房子都是那边置办的,而我连驾驶证都没有,那辆帕萨特还是在4S店订好后,思思的父亲带着我们开回来的。思思的父亲边开车边说:“网吧就网吧吧,好歹也是个老板。”

他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打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轻蔑地朝车窗外面看去。只有思思拉过我的一只手,放到她腿上,轻轻摩挲以作抚慰。后来也是思思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开着那辆车回到市里,回到我和我妈同住的那两间老旧的平房。

我妈像做梦一样看着带我回来的媳妇,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刘思思只在我家呆了不到一刻钟,她说要回一趟世纪城取些东西,一会儿再过来接我回滦平。见车走远了,我妈就问开了。

“儿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

“这不废话嘛。”我笑呵呵地看着我妈,“你儿子我又不傻。”

“哎呀,这俊的闺女都被你追上啦!难不成咱们老李家祖坟冒青烟了!”

我得意地说:“我要不给她种上种儿,他家才不干呢。”

“好!好!好!快给你爸上柱香去,赶紧念叨念叨。”

那天刘思思管我妈叫了一声“妈,”为此我妈还抹了一把眼泪。她说“我终于可以闭上眼去见那个死鬼了。”

我说:“妈,你别着急呀,你就不想再看看孙子了?不想看着他长大?”

“那当然啦,我可得好好活着。我还要看着我孙子考大学,娶媳妇呢。”

本打算在市里再置办一场婚宴,我妈把红布包里攒的钱都拿了出来。但被刘思思拒绝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只好对我妈说:“还是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补办吧。”

十五

09年末,刘思思生了,是七斤四两重、一个胖乎乎的小子,也就是在那天我妈见到了她的父母。思思的母亲提出第一胎要随刘家的姓,我妈答应的特别痛快,也没法不痛快。她不想因为这事让我这个倒插门女婿不好做,更不想我和刘思思发生争执。

我让我妈也搬到世纪城来住,主要是为了伺候思思坐月子,还有照顾孩子。其实也不用搬。刘思思不让我妈从那边拿过任何东西。她觉得脏,有股味儿。我妈去大众浴池洗了个澡就直接过去住了。

刘阔然刚出生的那几天,思思的父亲把世纪城附近转了个遍,他一次性付足五年的租金,为我租了一处上下两层300多平米的底商,临走的时候给我留20万,说无论我干啥,五年以后他都要连本带利收回来,一共是445000元。他把最后的数目说得很大声,似乎是为了让我感受到一种压力。

自此以后,我和二楼调换了身份,他开始给我打工,鞍前马后的为我出力。即使是开网吧,他也给自己封了个经理的职务,后又经他亲自面试招聘了六个网管小妹,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

刘思思对刘阔然不是很亲,很少抱他。出了月子,她早上挤出足够的奶水,就去电力局上班了。等阔然哭闹的时候,我妈就会热了奶水,再装进奶瓶喂给他喝,平日里只有我妈在照看他,所以只有她会觉得自己的宝贝孙子发育缓慢,但我和刘思思都觉得阔然挺正常的。四个月以后,刘思思开始在网上订购羊奶粉,积极地为阔然断奶做准备

看着胖嘟嘟的阔然,一天天长大,小胳膊小腿儿耍弄起来越来越有力道,他开始翻身,开始爬,开始扶着学步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妈总是说:“这孩子越长越像你了。”说完,她就咯咯地笑。她说这话不背人。刘思思也听得见。时常过来看看外孙的姥姥和姥爷也听得见。左邻右里的也都经常听她念叨:“我们家阔然和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对丹凤眼。”

其实我和刘阔然谁也不是丹凤眼。我们都是单眼皮。也不知她是在哪听说的:单眼皮的眼睛中,有一种叫丹凤眼的眼睛最好看。

一天周六,刘思思打电话把我从网吧叫回来,她把我俩都脱光一起泡在浴缸里洗了个澡。我带上套子,她又给摘了。

“李瑞,我感觉身体还行,让我给你生一个吧。”

“不行。”

“李瑞,我比你大三岁,现在不要,以后就更怀不上了。再说明年阔然就能上幼儿园了,你妈还年轻,还能再照看一个。来嘛!~~~”

刘思思端着她的一只奶子塞进我嘴里,“你妈和我说她那会儿没奶,你小时候都没喝过母乳。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吃我的呢!”

我把她的奶吐出来说:“我不能让你有危险,你要不让我带套,那咱俩就别做了。”

刘思思拿过一条毛毯把自己裹住,“是你妈总问我什么时候再要一个的,她想我再生个姓李的儿子,给你们老李家留个后。”

“我去和她说。”

那天我还是带上了套子。通过刘思思一家,我和我妈过上了从来都不敢想的生活,我让我妈以后少提一些要求,她也不敢不听。为了弥补她的遗憾,我还说,我们就要刘阔然一个,等他姥爷、姥姥都走(死)了,我就把刘阔然改成李阔然。

8岁以前,刘阔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和我玩,我总带他到商场里,买他喜欢的玩具,和一些我小的时候买不起的玩具。然后我们一起到武烈河边的沙窝地上去玩。他每说一句话,前面都要加上“爸爸”。听着他一句一声地叫我“爸爸”。我感觉自己无比的幸福!也不光是白天我和玩的时候,阔然说梦话的时候偶尔也能喊出那两个字。我知道在他那色彩斑斓的梦里,一定是我陪着他玩的场景。我比思思更爱刘阔然,这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因为这个小家伙总会让她想到另外一个人,他越长越像他了。但是,我永远没有我妈更爱他。她有时甚至一犯起糊涂,都能管刘阔然叫儿子。

一到放假的时候思思就会拉着我和她出去玩,周六日,去近一点的地方,北京、北戴河、葫芦岛都行。赶上五一十一小长假,我们就到北京坐飞机去远一些的地方。我们每到一处,当天晚上都要做爱,像是例行仪式一样。也不光是在酒店,夜晚的沙滩、密林里,只要周围没人,只要是我们想。有一次她给我看我们用过的套子,前面居然有个口子。这把我吓得大惊失色。

她悻悻然地说:“没用,我好像怀不上了。”她抱着我,我也抱着她,她一直哭,“李瑞,对不起,我没用了,我没用了。”我就一直说:“不要,不要,一开始我就没说要,能把然然健健康康养大,将来找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媳妇,像我们一样恩爱,那我就知足了”。

自此,我也不用套了。我们出去玩的那几天是我妈最轻松的时候,她只要把刘阔然照顾好,把他弄乱的家收拾好,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偶尔,二楼还会领着个小吧妹过来看看。自从我攀上高枝以后,他一直管我妈叫:干妈。也不知道他们娘俩是怎么认下的这门亲!

我出去的那几天最想的人是刘阔然,那孩子也特别想我,每次打来电话只和他妈聊几句,但要和我没完没了地说很久,我知道他在等着我,等我回去,一起完成他的心愿。在酒店,有一次刘思思脱光了衣服等我,因为我和儿子通话时间太长,她都冻感冒了。

二楼所有的女朋友,一连几任都是他招聘来的吧妹,我也懒得管他。只要网吧挣钱一直维持着就行。我也不去考虑五年以后还不还得上钱的事。我那个老丈人在外面好使,在我面前好使。但在刘思思母女面前乖得就像一头绵羊。

“她要是敢跟你要钱,你就让他来找我要。”刘思思财大气粗,她就是这么跟我说。而且,她也一直担心我在她们家人面前腰杆挺不直。

和她在一起以后,我和我妈从来不为钱发愁,想吃什么就买,想穿什么就买,没有就去网吧取,连网吧都没有了,就用我和刘思思一起办的卡。而且我知道她手里还有一张她爸给她的卡,每次出去玩,她都用那张卡。除了跑腿的时候需要我掏钱,其余的她都不用我管。为此,我常常要提醒她:“我爱你,不是因为这些,思思,你知道吗?我就是爱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有多爱我。”

“那你爱我吗?”

“你说呢?”

“那你爱刘阔然吗?”

“我当然爱了,那是我……那是我们的孩子呀?”

“那下次,我们带他一起出来玩好不好,他也该见见世面了,别总上兴趣班。再说我妈那人思想陈旧,把孩子都带傻了。”

“好,好,好,听你的行了吧,我的小可爱。”

我喜欢刘思思捧着我的脸,笑盈盈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另一个孩子。招她待见的孩子。

……

十六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又是6年过去,就在我以为我和我妈的苦日子彻底熬到头了,随着阔然一天天长大,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成为我们之前一天预见的幸福时光。但是2015年,随着国家对反腐治理工作加大力度,我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就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突然而至。不!那应是我们所有人的转折点。

就在那年的夏天,思思的父亲因为有重大贪腐问题而锒铛入狱,财产也被全部没收。事后,我们都在为一件事后悔,世纪城的那套房子当初写的也是刘克胜的名字,所以我们等于是净身出户。思思的母亲一度疯疯癫癫的,无奈之下我们把她送进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而那时,刘思思也有些不正常了。我们搬回了我妈的家里。一开始我妈还说:“幸好思思没事,她还有个好工作。孩子上学也不成问题。我再出去打一份工,你也再叫上二楼,一起出去找点干活,这日子慢慢就能缓起来。”

实际上,这件事也间接使二楼受到了不小的波及。自从当年在学校一跃成名,他对自己就愈加缺乏约束力。这些年除了没钱,也没有任何时候任何事能让他不去放浪形骸,他就是个没有公子哥命数的纨绔子弟。我将网吧转给他时,正是他被几个吧妹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没几天网吧就黄了,那几个吧妹也随之没了影踪。

二楼我俩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他一直强调我比他强多了,“你吃了那么多年软饭,你有刘思思、有刘阔然、还有个勤劳能干的母亲,和那个叫人不省心的丈母娘。即便是现在,你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补充,“还有一个特别叫人省心的老丈人在监狱里吃公粮呢。”

二楼弹飞烟蒂,“对啊,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跟你比,我感觉我……我一点曾经都没有了。”

他的话似乎又让我有了优越感,我踩着马路牙子站起来,望着被晨曦染亮的天空,大声说:“而今迈步从头越,敢交日月换新天。”

可是大街上已经极少见有人蹬板车讨生活了。我29岁,他31岁,我们都觉得即使有板车,我们也很难搬动车上的那些货了。保安队的活也不能干,钱太少,还熬人。最后,我们看上了送快递的活儿。

2015年,随着淘宝、京东等多家网络商城如雨后春笋般相继出现,物流在这个四线小城也成了新兴行业,市场可谓一片蓝海。我和二楼算是有先见之明,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打算连干带学,将来攒些钱合起伙来,也弄个物流公司。因此,我俩起早贪黑、风餐露宿,干得格外起劲,渐渐的手头儿也有了一些积蓄。我俩又提前开始寻找适合开物流的地方。当时,即便有所准备,但我还是低估了物流行业的发展能力,要知道这行当以后会那么赚钱,我那时就算再苦再难,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一定会坚持和二楼干下去,因为未来等着我们的一定是大把数钱的日子。但命运这次并没有眷顾我们。又或者是我太容易被打动了,没有抓住机会。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打老远就听见我家那个40平的老房子里传出了吵闹声,外面还有几个长舌妇的邻居在津津有味地旁听。

孙大娘一看我回来了,抢步上前说:“瑞子,你媳妇和你妈吵起来了!”

房子里的吵闹声没头没尾的,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孙大娘,她又说:“我听了个大概,你妈好像让你媳妇再生一个。你媳妇死活不肯,她说的没错,你们都是城镇户口,要二胎是违法的呀。哎呀!我们这想进去劝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呀!”说完,她焦急地看着我,就好像这是她家的事,而我倒成了这件事的救世主。

“瑞子,哎!瑞子,你去哪呀……瑞子,你回来……”

我掏出根烟点上,不管不顾的又往回来的路上走去。孙大娘扯破嗓子喊我,家里的吵闹声也随着她的大呼小叫戛然而止。

我就蹲在距家不远的马路牙上抽烟,听见身后哗啦哗啦的声音扭头一看,刘思思拖着行李箱往过走,她边走边说:“李瑞,这破家我一天都不想呆了,你跟不跟我走?”她走到我跟前,话也说完了,停住,就等我做决定。

“那孩子怎么办?”我抽了口烟,抬起头看她,还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给我看,说的也都是气话呢。

“李瑞,你都听到了,是你妈逼的我。她在你面前一句也不说,跟个老好人似的,可在我面前她可没少说。再说,咱俩又不是没试过,你知道我怀不上了。她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情况了,就算能怀上我也不能要。我要走,绝对不会和你妈住在一块了。”

“我问你孩子怎么办?”我站起来,大声质问她。

“我……我会有办法的。”

那天刘思思绕过我,拦了辆车就走了。

我又回到家里,阔然在哭,他抱着我妈呜呜地哭。我妈就聂呆呆地瞅着一处被炉烟熏成黄褐色的墙壁。听见我回来,她回过神儿来说:“思思走了,孩子他妈走了,我……”她惭愧地低下头。

我摸摸阔然的小脑袋说:“没事的,我知道了。妈,你以后别再提了。”

我妈很上心地点点头,又担忧地说:“思思这么晚了会去哪呀,瑞子,要不你去找找吧。”

“不用,她肯定是回电力局的办公大楼了,那里面宽敞,还有空调。我明天去接她下班。正好也让她冷静冷静。”

我看了看阔然的作业本,田字格上的“冷”字还有一半没写完,把台灯按亮,招呼他赶紧写作业。他又过来抱住我,仰起小脑瓜说:“爸爸,我妈妈那会儿好凶啊。我也想要一个小弟弟。”

我抹干他脸上的泪说:“听话,咱不要,以后爸爸妈妈挣钱都给你花。”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等我以后也能挣钱了,再要好不好。”

我强挤出一抹笑容说:“好,那你现在就该好好学习,争取早点有能力挣钱。”

那天,我没有生气,没有生任何人的气。我只恨自己不争气。我妈带孩子又操持家务不容易。思思更不容易,她的父亲是电力系统的名人,虽然父女俩不在同一地方工作,但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见报了,谁还能不知道啊。她在单位并不好过,处处受人排挤不说,听说局里还有意向要把她调到外县下基层工作。一开始她总向我抱怨工作上的事,后来又埋怨我不争气,干得些让她抬不起头见人的活。有几次她公出我俩在大街上碰见,就当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我穿着送货的工装考虑到的是她的面子。她冷漠得把我当作一团空气,是打心眼里鄙夷我从事的工作。她对我每晚在床头侃侃而谈的物流前景不抱有任何憧憬,那一张冷冰冰的脸,哪怕是把灯关上,也好像是浇在我心头上的一盆凉水。

尽管老板娘田桂荣很不乐意,我还是老早就把送货的车还了回去,向她请了个假。我在库房里换上前一晚准备好的,算是比较体面的一身衣服,打算去电力局大楼里找思思。

“刘思思不在,她已经辞职了,就今天上午的事儿。”这是电力局人力资源部王科长告诉我的消息。思思的父亲要是没出那档子事,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个王科长应该会亲切地接待我,最起码也要推掉一些事情,再沏上一壶好茶,邀我坐下来聊聊。现如今,他冷冰冰的一张脸,无所顾忌地摆出一张翻脸不认人的架势。但我顾不上与他置气。我当时就有些傻了,脑瓜子里一片空白,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阔然怎么办,我们一家怎么办。思思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算得上是高等收入,我们一家人就仰仗她的工资度日呢,凭我起早贪黑赚的那点儿辛苦钱养活四口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还有事吗?”王科长端着茶杯起身,下了逐客令。看那意思,我要不走。他准会端着茶杯到别的科室坐坐。

我一离开电力办公大楼,就给马洪涛打过去电话,他没说两句就撂了。思思没去找郭可盈,这事他没必要瞒我。看着车来人往的新华路大街,心想这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找思思呀!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打车就往医院赶去,可还是晚到了一步,思思把她妈接走了。护士正收拾着她妈住的那张病床,我在病房外靠墙站着,又掏出手机拨出思思的手机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十七

这些年思思和她妈的关系一直不好,我始终想不明白这对母女怎么过得就跟一对冤家似的?但我又隐约觉得,大概是和09年4月19日那天有关。那天,他们一家三口,背着我在思思的房间了商量了两个多小时,我总觉得他们是在里面密谋着什么与我有关,但又不便让我知晓的事情。这些年要不是有个懂事又可爱的刘阔然牵着,我相信他们母女早已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令我没想到的是刘思思的离去,反倒让二楼像去了一块心病似的。

“原来你那么怕她!”

在一家安徽人开的板面馆里,我和二楼各要了一碗板面,一瓶啤酒。

“怕倒是不怕,就是觉得她配不上你。”

二楼矢口否认,秃噜了一条板面,也不怎么看我了。

“不就是给你当过几年老板娘嘛。”

“可是她把庞丽娟给辞了,那是我最喜欢的妞儿。”

“你就是让小狐狸精给迷上了,庞丽娟偷拿柜台里的钱你知不知道。”

一听这话,我恨不得拿筷子在他脑袋上狠狠敲打一番。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见到漂亮妞儿就迈不开腿的熊样!

“那是她家困难。”二楼低头嗫嚅着。

“那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啊,你咋不想想咱俩困难的时候谁帮过啊。”

这话好像是提醒了二楼,他收起先前的愧对表情,正眼看着我说:“许就有人帮呢。”

我蹙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别tm阴阳怪气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二楼隔着桌子往我这边凑了凑,“你觉得老板娘怎么样?我打听过,离异的,有个儿子在乡下老家父母给看着呢。”

我一听就明白他要拉什么屎了,“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上啊。”

二楼灌下一杯啤酒,边续杯边无奈道:“我白搭呀,人家都不拿正眼瞧我。不过我看你装货的时候,她老是在背后盯着你瞅,我估计她兴许是对你有点那个意思。”

“快拉倒吧,思思这才走今天呀。你就给我张罗上亲事了!”

我不再与二楼说话,一提起思思,一段段往事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直到那时我仍然坚信她是爱我的,即使她不在乎孩子,也还是要回来找我。到时候,不管她还能不能回去上班,哪怕她和她妈就在家天天呆着,我也会咬着牙在外面拼命赚钱养活她们,养活我们一大家子。

再去物流站上班的时候,老板娘田桂荣就把我叫到了她那间杂乱的办公室,问我要不要留在站里当出库。我寻思这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当时就答应了。紧接着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样子,问我早上吃饭没。我当时就有些愣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又提着嗓门问过二遍,我才支支吾吾地说:“还……还没吃呢。”她把一份热乎乎的肉夹馍和豆浆硬塞给我,让我留在屋里吃完再出去,说外面由她先张罗着。

开门的时候,田桂荣走出去,我正瞧见二楼疑神疑鬼地向里面张望,见到我手里拿的吃的,又听见田桂荣咳嗽了一声,他赶紧低头忙活起来。2015年,我29岁,有些事不用谁说,只要是长着眼睛看看,竖起耳朵听听也能猜出个大概。但我心里还有思思呀,她是我老婆,是让我对任何女人都提不起兴致的女人。更何况我们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

田桂荣干什么都是个急躁的脾气,当天晚上她就以整理货单为由,一直把我留到深夜。还老是跟我没话找话说。

“瑞子,你媳妇是做什么的呀?”

“田姐,我媳妇是在电力上班的。”

“哎呀,那么好的工作呀,那你怎么干起这个来了?下岗了?”

“没有,嗯……算是家道中落吧。”

……

一开始我还能含蓄地与她有问有答。可她后来的话越说是越离谱了!

“你和你媳妇当初怎么认识的呀?”

“你这么晚回家,她不会担心你吧?”

“你说这男人在外面挣钱多不容易呀!你媳妇就算工作再好,也得体谅体谅,你说我说的对不?”

……

“田姐,你别找我乐子了。我什么情况,二楼都和你通气了吧。我心里不好受,求你别说了。”很明显田桂荣这话里话外的,都是揣摩着我的心思说的。我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干脆跟她挑明,爱咋咋地吧。

田桂荣嘿嘿地尬笑了两声,到底是个经过世面的女人,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恢复如常,给我倒了杯开水递过来。

“今晚辛苦你了啊,姐一会请你吃夜宵,烤羊腿怎么样?哎!咱姐俩再喝点。我也是跟你对脾气,你看咱们站里这么多人,那脑瓜聪明的多得是,干嘛我就非得提拔你当出库啊。”

“不行,田姐,我得回去看孩子做作业,这几天他成绩下滑得厉害。”

“瑞子,你儿子幼儿园,你当我不知道啊。怎么着,拿姐的面子当鞋垫子是吧。”

我把手里的资料收拾完,往桌子上一撂,对她说:“田姐,你爱咋想咋想,不想用,我可以滚蛋。”说完,我转身就走。

“李瑞,你甭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的玩意,呸。”

田桂荣在我身后啐了一口,我头也不回,推上车子就走。那天晚上我真想把她早上给我的肉夹馍,扣嗓子眼给吐出来。这个女人长相倒也说得过去,就是那尖酸刻薄的样,实在是令人打心眼里犯呕。

不过,她倒是个哪说哪了的人,第二天,我正常上班,她也没那么多话了,也没再因那事难为过我。赶上中午来货,我忙得脱不开身儿,她还会打电话差人给我也带回来一份饭菜,然后等我和她一起吃。要是耽搁太久,饭菜凉了,她会亲自下锅热好,再招呼我吃。这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还真就以为我俩是两口子呢。

不过,二楼还是一再提醒我,进展得太过缓慢了。干活的时候他用眼睛示意我,是不是得有意无意地碰碰老板娘,跟她来个身体接触啊。下班以后,他就明说了,“你俩怎么还没睡上?要换做是我,她都怀揣六甲了。”

是啊,刘思思一走就是半年多,查无音信的193天。阔然最近也总是吵着嚷着要找妈妈,到底是骨血管着,这天底哪有不想娘的儿子呀。我喝了口闷酒,看着碗里的板面,一口也吃不下去。那时我还在想,若是刘思思回来,我一定要拉她找一个好点贵点干净点的旅馆。久别胜新欢,我俩说什么也要好好折腾折腾。

十八

2015年11月,北方的天气已然冷得能把河水冻出冰碴来,眼瞅着再过几天就是双十一了,物流站又添置了几个货架,我和田桂荣忙活着整理库房,冷风顺着门口呼呼地往里灌,把我俩脸都凑红了。忽然间,门口一道人影打了进来。我还在忙活着把一件件货物整齐摆放到变换过位置的货架上。田桂荣从地上拾起一个快件,拍打着上面的土直起身子,“你取件?地址哪的?”

“我来找人,找李瑞。”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对着货架当时就不会动了,心里一直在念叨着一个名字:“是思思,思思……”我半天不敢回过身去看她,一串酸不溜地眼泪就挂在眼眶上打转儿。

“李瑞,是你吗?”

我听见她走进来的声音,高跟鞋踩在乱糟糟的纸壳箱皮上。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李瑞,阔然他不在原来那个幼儿园了吗?”

我抹了两把眼泪转过身,“思思,你什么意思?你这一走就是半年多,你到底什么意思?”

刘思思穿着鹅黄色的妮子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黑色贴身的羊毛衫。半年不见,她把头发拉直了,在后面扎成马尾。她双手揣兜,站得直直的,还是那么好看,那么有气质,那么的让我升不起一丝一毫的脾气。

“李瑞,回家说吧,你现在方便吗?”

刘思思侧头看了看田桂荣,对她微微一笑。又说,“我买了不少东西,今天能让他提前下班吗?”

田桂荣面露难色,她看向我,把刘思思的问题也抛给了我。

“李瑞,你自己决定吧。”

我把线手套摘了,扔到货架上,“田姐,那我先走了。”

物流站外,马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奥迪A4。刘思思拉开后车门,让我坐进去。坐在驾驶室的人回过头瞅瞅我。他寸头,一张暗黄色的方脸,戴着墨镜,鼻子很大很长,嘴吧扁平。

刘思思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刚坐稳,那人就拉过刘思思的手拍了拍。

“思思,你俩……你俩这是什么情况?”

刘思思推开那人的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她对着镜子说:“李瑞,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他就是阔然的亲爸爸,这次来要把阔然带走。李瑞,咱们……咱们离婚吧。”

“开门,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我拉扯着门锁,肩膀猛力往车门上撞。

刘思思说:“国军,开车门,让他出去。”

我出去,刘思思也跟了出来,她走到我近前时我已泣不成声。我不管大街上有没人有看,有多少人看。我一把抱住她,死死地抱着,“思思,这不是真的,对吗?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在开玩笑的,对吗?别带走阔然,好吗?我求求你,别带走阔然。”

我从她身上滑下去,跪到她面前。那一刻我情愿她没有回来,甚至在想她怎么没有死在外面!

“李瑞,过去怎么都好说。可现在,我不能让阔然跟着你,他是我们刘家的人,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你能给他什么?你什么都给不了。”

“思思,你走吧,我求你了,别带走阔然,我同意和你离婚,现在咱们就去取证。我求你了行不行?把阔然留给我吧。”

“李瑞,你醒醒吧。我是阔然亲妈,国军是阔然亲爸,法律上你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没有抚养权。”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分明看见刘思思的双手向着我探了探,但又一狠心揣进了衣兜里。

“李瑞,你既然那么爱阔然,就要为他多想想啊。我和国军说好了,会给你一笔钱。你和你妈要是想孩子了,可以来北京看他。”

“李瑞,你在听吗?”

是的,我乜呆呆地跪在地上,脑瓜子里一片空白。刘思思说得没错。可究竟是她不想好好过,还是我做错了什么?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好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但绝不能轻易让她把阔然带走。他突然离开奶奶,还有我这个爸爸,一时间肯定受不了。

“你就这么着急把他带走吗?”

“李瑞,我们可以给你钱呀,你不是早就想和二楼开个物流站吗?肯定够……”

“阔然都走了,我开物流站干个屁呀。”我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头空唠唠的,眼前这个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抹杀了我的全部思念,全部的爱。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是谁的谁,更不是谁的全部。对于刘思思,我一直以来都只是她的工具。

“李瑞,你想怎么样?上法院吗?……”刘思思还要劝导我。这时车里的那个叫国军的男人走出来,他站到刘思思身边,摘掉墨镜,露出那双细长而深邃的眼睛,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趾高气昂的就像是在看一个手下败将。

“李先生。我叫刘国军,看样子应该比你大不少。不管你爱不爱听,愿不愿意听,我更想称呼你一声兄弟。我听思思说过,这些年你不容易。当初我和思思……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离婚了,打算和思思还有阔然,我们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谢谢你这么多年对他们母子的照顾。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你也会永远是阔然的爸爸。这个是不会变的。”

“你闭嘴。你这个老渣男,你配跟我说话吗?阔然是我和我妈带大的,你有什么资格?”

“对,道义上讲我是没有任何资格。我也年轻过,在感情上犯过错误。我求你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我会让他们过得更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你觉得咱们是好说好商量,还是对簿公堂?我请你权衡利弊,再做决定。”

“国军,你别说了,回到车里去吧。”刘思思推了一把刘国军,咬了咬嘴唇,我看到她的眼底是有泪水的,那是为我而流的泪水吗?”

“李瑞,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没有回答刘思思的问题。刘国军上车前回过头看了看我,他扬起嘴角轻微一笑,像是很客气,又极具讽刺。

我颤颤巍巍地做了个深呼吸,一想到阔然要被带走,心就像被刀子扎了一样。我的心很疼,像一直在淌血。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样?沉默了好久,我才说:“再等等行吗?你都回来了,总要和阔然亲近亲近吧。拿出你当妈的样子来。”

刘思思掏出纸巾递给我一片,自己又取出一片擦了擦眼睛,她抽泣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不急。明天我带他出去玩玩,行吗?咱们一起吧。让他和爸爸妈妈一起玩。”

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又被刀扎了一下,但我还是点点头。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想留住阔然,可隐隐地又有些想偏袒眼前这个女人,是因为我还爱着她吗?李瑞啊李瑞,你好贱啊!

十八

刘国军开车把我们送回去,他站在道边远远地看到我们住的那个破房子,皱了皱眉,指着说:“就是那家吗?”

刘思思点点头,“国军,我今晚不回酒店了,我和孩子一起住。对了,千万别让我妈过来。你去商城把她接上就直接回去。”

刘国军一脸苦相说,“思思,让我也看看孩子吧。”可他看了看我,又改口说:“好吧,我可以等。”

我和刘思思取出后备箱里的一堆东西,拎着往家走。在我后来得记忆中,我们作为夫妻,一道回家的时候就是那一次。一路上我们谁都不想说话。

昏暗的老房子里,亮着昏黄的白炽灯,我妈坐在床上正在缝阔然的另一个书包,她看见思思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思思你真的回来了。”我妈抓着思思的胳膊。思思皱起眉头,像是被抓疼了。她不亲不热地叫了声:“妈”

我妈“哎哎”地答应着,老脸笑开了花,“思思呀,妈再也不让你和瑞子要二胎了。我想好了,咱们呀,就把阔然好好抚养成人,将来让他有出息就行了。”

我接过思思手里的东西也放到一边,她问我:“李瑞,阔然在哪上幼儿园呢?几点下学呀?”

我妈先是一愣,而后抢着回答,“五点,呵呵,我就说嘛,当妈的哪有不想儿子的呀,你不在的这半年,他又长高了不少!”

我说:“你要着急,我这会儿就把他接回来。他换幼儿园了,在金苗双语幼儿园,离家近。接送都方便。”

“是因为便宜吧。”刘思思一句话揭穿真相,不无担忧地说:“6到8岁正是长智力的时候,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啊。那些兴趣班他也不学了吧。”

我无言以对,只能走到后屋去收拾房间,阔然和他奶奶一直睡在后屋。今晚要还成刘思思了。

“思思,瑞子挣钱养家也不容易,现在不是不比当初了嘛,那会儿你爸好的时候……”

“行了,别说了。”

我听见刘思思打断了我妈的话,也跟着我走到后屋,她把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拿到外面去晒,说屋里都有发霉的味道了。

下午,我和刘思思一起去接阔然,小家伙看见她妈妈,直直地站在幼儿园门口,“哇”的一声就哭了。刘思思跑过去把已经一米出头六十多斤的阔然一把抱起来,也哭的厉害。我远远地看着,对着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流露出来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笑着,也对着那些幼儿园的老师笑着。负责带阔然那个班级的许老师走过来,低声问:“那是然然妈妈吧?”

我强忍住心头的酸楚点点头,故作淡定地说:“是啊,出去打工了,刚回来。”

许老师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们娘俩,似乎仍有一丝疑虑,“这孩子脸盘,眼睛长得随她妈!”她又看了看我,“也有随你的地方。”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许老师,我给孩子请几天假,他妈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们陪孩子玩几天。”

许老师满口答应,“那是自然,你看他们娘俩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得想成什么样了!”

……

我在幼儿园边的小停车场里还注意到一辆奥迪A4轿车,但车牌号和刘国军那辆不一致,车里的人落下车窗,用手机对着刘思思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又有可能是在录像。那个人岁数也不小了,看样子四十出头,和刘国军差不多,肥头大耳,大冷的天只穿了件黑色体桖衫,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链子,脖颈一侧也不知是纹身的哪个部位,像是从衣服里爬上来的深蓝色根须。他也不避讳我,掏出一根雪茄叼在嘴上,又掏出一根冲我扬了扬。

我走过去,在车前门站住,没有接雪茄,就是问他,“你是来打劫的吧?”

“哥们儿,想哪去了?我是受人之托过来看看。再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还怕你乱来呢。”

“既然怕,那就赶紧滚。”

“哼!”那人在车里打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信不信,要是在北京,我弄死你十次。”

我立马揪住他一只耳朵,把他从车窗里往外拽,“来、来、来,你tmd快弄死我。”

“哎、哎、哎。wocao!你给我撒手。”那人说着话用雪茄戳我的手,我被烟头烫了两下,实在有些吃不消才松开手。他把头缩回去,从副驾驶坐上摸出一把日本战,骂骂咧咧的就要下车。

“胡北,谁让你过来的。”

我正准备趁他开车门的时候,起脚再把他踹进去,刘思思就抱着孩子过来了。她还是眼泪汪汪的,孩子也是。她看那人拿出dao来,赶紧把阔然眼睛捂上,“胡北,快回去吧,这边的事我会处理。”

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刘思思一路都抱着孩子,我拎着孩子的书包,在她的督促下到药店开了管烫伤膏涂抹到手上。

后来的四天,我俩带着阔然,就像一家人一样,去避暑山庄玩,又去爬双塔山,阔然高兴的像小鸟一样又蹦又跳,一会叫着妈妈跑过去拉住刘思思的手,一会儿又叫着爸爸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他拉住我们的手,讲着在幼儿园里发生的好玩的事情,我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开心的时候。最后两天我们跟团去了秦皇岛,天气已经很冷了,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带着咸咸的气息,就像泪水的味道。聆听着潮水涌动的声音,我们三个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夕阳将我们三人手牵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在想,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该多好。

晚上跟旅行团的一行人一起吃过海鲜大餐后,刘思思就去和导游说了一声,我们离开了旅行团,打车去她提前订好的日租房。

房子三室一厅,家具还都是新的,一尘不染,装修得也很好。这让我想起一年以前、阔然、我和思思,还有我妈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但阔然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些。他要我和刘思思一起哄他才肯躺在床上,他一会儿翻个身儿,过来抱抱我,一会儿又翻个身过去抱着妈妈。最后他在刘思思怀里睡着了。安顿好阔然,思思把我叫到另一间屋子。

她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服,又把手放到我身上,忽然改变方向一下子抱住我。我吞咽着口水,嗓子还是干燥的。她做的这一切又让我萌生了希望。

“思思,我们……”

“瑞子,你想我了,是不是。”

我能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吗?其实,我说与不说她都是知道的。

“瑞子,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你。”

她又一下子把我打入寒潭。我推开她,“为什么不是这辈子?你从来都没说过你爱我。你爱的是那个人,叫刘国军的那个人,他是人渣,是你嘴里的死人,可你就是爱他,刨坟掘墓也要去爱他,对不对?”

我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在发抖,拿起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不就是离婚吗,回去就离。”

她的眼睛湿润了,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离开了那个房间。

那一夜我抱着阔然,我在他的枕边哭,哭得实在压不住声音,我就跑到卫生间,一边抽烟,一边哭。哭够了我又回去抱着阔然,他睡的很沉、很香、很甜,偶尔还会在睡梦中蹬开被子。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一只小手,放在嘴上亲,眼泪都流到了他的手上。我不能想象没有阔然的日子自己该怎么活。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甚至,我甚至想到要sha了刘思思,sha了那个刘国军。可是阔然能没有妈妈吗?那样的悲剧怎么可以落到这么小的孩子身上。

我一宿没睡,那天早上,趁阔然还没醒,我又推开思思的房门,在床边跪下,思思也一宿没睡,地上都是烟头。进去时,她正靠在床头抽烟,盖住身体的被面儿上都是烟灰。

“我求求你”我趴到床上,梗咽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感觉很冷!浑身都在颤抖。刘思思摸着我的头,“瑞子,起来吧,地上凉。”

即便我放下属于男人的自尊,即使我跪下来求她,她还是铁了心要带孩子走。

我们是坐那个纹身男人的车回去的,自从出了承德市区,他就开着车一直跟踪我们,我和刘思思都看见了,我们心照不宣。

一上车阔然就对他说:“叔叔,我看你不像个好人。”他笑呵呵地拿出一个还没开封的变形金刚,阔然高兴的玩了起来。我们三个都坐在后排,阔然坐在我俩中间。他什么都不知道。

车驶入承德市区,刘思思对纹身男说:“老胡,直接去民政局吧,你慢点开,我来给你指路。”

刘思思给他指路,每说一次方向,我就像往刑场里迈进了一步。车停到民政局门口时,我感觉自己死透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阔然睡着了,脑袋靠在刘思思肩膀上,一只手在我手里攥着,他身上披着我的一件外套。

刘思思先下的车,老胡把自己放在副驾驶坐上的外衣递给我,“兄弟,不打不相识,有些事呢,过去就是过去了。外面冷,穿上点吧。”我看到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意味。他看看我,又看看阔然,“唉”了一声,手一松,那件皮衣就落到了我腿上。

我俯身在阔然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口,车里面开着空调,这孩子额头上睡出了一层细汗,我向老胡要来纸巾,轻轻给他擦擦,又把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刘思思站在车外,抽着烟,细细的烟卷在她手和嘴上频繁游走,我看出她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下去吧,以后想孩子了,你就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接你都成。”说着话,老胡夹着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看都没看就收了起来,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一股风,吹凉了我脸上的泪水,刘思思掏出一片纸巾示意我擦擦,我擦了几下就把纸巾给扔了。她换了湿巾亲自上手又把我脸擦了一遍。她不动声色地擦着我的脸,就像抹着电线杆子上贴的小广告。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感觉脸更凉了,心也凉透了。

民政局里,办理手续的地方换成了一排窗口,里面外面被巨大的玻璃罩子隔开。为我们办理手续的,还是当初的那个中年女人,她比以前老多了,需要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电脑屏幕。快七年了,她还像机器人一样坚守在这个岗位上。对面,当年那个吵闹的房间被打通了,变成了裸露在营业厅里的格子间。她很利索地为我们办理完证件,通过窗口下的推拉板,把户口本和新增加的两个红本一并推出来。我和刘思思一人拿走一个。

老胡安排我们在市里的《满清八大碗》饭店吃了顿饭,他匆匆吃了几口,就把一根烟扔到桌边上,自己叼着根烟,说回车里等着,让我们慢慢吃。

阔然和刘思思坐在我对面,他们母子有说有笑的,“阔然,妈妈带你去北京欢乐谷玩好不好。”

“那爸爸呢,爸爸去不去?”阔然很期待地看向我。刘思思也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呃,爸爸都请好几天假了,再不上班老板就该不用爸爸了,你和妈妈好好去玩吧。爸爸……我等着你回来。”

说完最后一句,我鼻子都酸了。我拿上烟起身就走,一开始是要到饭店外面去抽,后来实在是憋不住,就又跑去卫生间里哭了一鼻子。我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一会又要捂着嘴巴哭。哭到最后把吃下去的饭菜都吐了。我好好洗了把脸才出去。

在饭店外面,刘思思拉着阔然与我告别。我抱起阔然,一下一下地亲着,把他的小脸亲了个遍,搞的孩子莫名其妙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刘思思不住地咳嗽,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注意隐藏情绪。她没容我把阔然放到地上,而是接过去抱着,从阔然背后她夹着他的手上捏着两张银行卡。

“建行那张有三十万,是刘国军的意思。工行那张有二十万,是我的。”

我拿走了那两张卡,如果我不拿我就是shabi中的shabi。

我比老胡的那辆车先走,我甚至不敢去看刘思思抱着阔然上了那辆车。来到路中间,我拦了辆车,就往家赶。

我家的院子外面,被一群邻居围得水泄不通。我听见里面有个久违的声音,是刘思思的母亲发出来的。刘国军也在里面。我走过去时,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让我进去,刘国军很抱歉地看向我,向一旁退了两步。

我妈顾不上看我,她对着刘思思的母亲大骂:“你放屁,孩子怎么就不是我家李瑞的了。你这是血口喷人。”她说这话,上前就要掐住刘思思母亲的脖子。突然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刘国军开着车连闯了两个红灯才把我妈送到医院。我背着我妈往急诊楼里跑。透过医院的电动玻璃门,我看见刘国军扶着刘思思的母亲从车里出来,一只手在打着电话。

我妈被推进急救室,五分钟后,一名医生急匆匆地走出来,告诉我是脑溢血,让我赶紧签字。我当时就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着就把字给签了。

我在急救室门口急得团团转。像是有意在躲着我,刘思思的母亲和刘国军远远地站在走廊的另一处。等两名交警找过来,她才壮起胆子跟着解释:“哎呀!交警同志,是特殊情况啊,我女婿是为了救人呀,你们看,人就在急救室里。”

她急切地指向我这边,我这才意识到我妈躺进去都是因为她呀,当时就想冲过去替我妈把她活活给掐死。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在心里面求如来佛祖、求观世音菩萨、求各路神仙保佑我妈度过此劫。

刘国军这个北京来的人,似乎很有些手段,他打通一个电话,让其中一个交警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交警就走了。后来,刘思思也赶了过来。刘国军也已经把所有的费用都交上了,刘思思不听她母亲的解释,刘国军又不便把话说清楚。她只好跑过来问我。我一句话也没说,就狠歹歹地盯着她母亲看。刘思思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她走回去,越走越快,她的母亲一步步向后退。但还是被她一巴掌抽到了脸上。她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思思,你……你打我。”

“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还是要闹,你想要富裕的生活,我给你了。你想要外孙,我也给你找回来了。你还闹什么闹!”刘思思在楼道里大声叫嚷,像只发怒的母狮。刘国军试着靠近她想要给予安慰,也被她一把推开。

刘思思回头看着我,又转过身,她向我跑来,马尾辫在她身后急切地甩动着,她一下扑倒我怀里,“瑞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人。”

“滚!”

“你们都滚。”

我冷冰冰地推开他,“带上阔然,滚吧。”

当时的刘思思还是我在2006年的那个夏天,在KTV看到的那朵被雨水打湿的花,她在凄雨冷风里娇艳欲滴,令人心疼,令人心碎,令人绝望……

十九

出院后,我妈就下不了床了,她在床上一直念叨着:“然然,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呢?”我回答不了她,她心里也清楚。其实,她很早以前就看出阔然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在遗传学上,我们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这也是她逼着刘思思与我再要一个孩子的原因。

物流站后来交给了二楼打理。一开始田桂荣两头跑,一边忙生意,一边过来照顾我妈。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吻了我,把我按到床上,拔了个精光,在我身上到处亲。我受不了了,翻过来,把她压倒身下,那天晚上我不都知道自己有多疯狂,田桂荣开始大叫,后来都哭了。那天之后,她也没和我商量,就搬过来住了,还把家里的旧东西都扔了,添置了新的,钱都是她出的。

2016年4月19日,田桂荣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回了趟老家,把她十四岁的儿子接了过来。刚开始那小子不肯叫我爸,田桂荣有几次都要动手打他,被我拦了下来。我给田胜办好入学手续,他就在学校住宿上学,六日和同学出去玩。只有没钱的时候,他才肯回家,只是为了向田桂荣要钱,第二天一早准没影。一转眼,田胜又半个月没回家了,电话也不给他妈打一个。我不想,田桂荣能不想吗?她只是不好意思当我面说。

十一长假第一天,我自作主张,叫二楼开着物流站的面包车,去接田胜回来。到学校门口没多远的地方,正瞧见那小子和一帮同学,正在和学校外面的一群小流氓打架。我和二楼从车上抄起四分管,把那帮小流氓打跑了。回去的路上,我给田胜揉着被人打得红肿的胳膊,他突然叫了我一声:“爸。”二楼开着车在前面笑,我抱着田胜哇哇的就哭开了。我想阔然了,想得要死,好久没听到他叫我“爸爸”了。

看着田桂荣挺着大肚子,每一个动作都笨拙不堪。她还是在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我妈,一心一意地跟我过日子。我妈渐渐好了起来,除了梦里偶尔喊几声“然然”,在醒着的时候她只字不提。

田胜我俩有时候像父子,多些时候更像是兄弟,我俩常常勾肩搭背一起走,但到要见到他妈的时候,他会提前松开我,一本正经的好像三好学生似的!其实他学习一点都不好。但我和桂荣必供他上学,不能让他走我的老路。

“老子……”

“你跟谁老子呢?你就比我大16岁!”

“我说我当年学习其实挺好的,在班里老排前三名,就是因为家里没钱供不起……”

“二楼叔说,你那会儿学习狗屁不是。班主任和同学都记不住你的名字。”

……

说话时,我和田胜坐在山头,一抹夕阳从我们身背后照过来,再远一些的山和山下大片的城市都在一片晚霞里泛着浅浅的红晕。二楼双手掐着腰,在不远处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成年后就卸去了主角光环。现在,他是个打工人,一直在为我打工。以前的好些话都不便再与我说了。

田胜说:“你和二楼叔叔真铁,一定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吧。”

我说:“就是因为上学的那会儿,就他叫我李瑞,而不是叫我那个谁。”

2016年,我三十岁,按阳历算,是4月29日的生日。当我回过头看向晚霞时,里面浮现出一张张人脸,有我妈、田桂荣、田胜、刘思思、刘阔然、刘思思的母亲,刘思思的父亲、马洪涛、郭可盈、二楼、班主任和那帮一直喊我是“那个谁”的同学们。我又看向被弥散的青烟笼罩着的城市,就是那里徜徉着我在人间凑数的日子。

看着看着我就笑了,我好想从山上跑下去一把抱住桂荣,她是那么的踏实能干,又是那么的成熟稳重,她是那么的圆滑世故,又是那么的情真意切。物流站里有很多男人当面怕她,可背地里又都很喜欢他,连二楼也不例外。可她就是爱我,什么都依着我,什么都顺着我,她说我是个好人,是个值得她用尽余生好好去爱的美男子。还有那个顽皮的总是从里面踢她肚子的小生命,即将要闯进我们生活。这一切都让我上头。

(这就是我30岁之前的故事,我在幸福里回首往昔时写下来的故事。幸福,不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不是出现在沙漠的一泓泉水,不是他人的雪中送炭,不是来自外界的种种。坦然接受自我,与命运坦诚相见,活过了,仍是眷恋,看清了,依然爱着,这才是属于自己的幸福。一定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一定要……幸福得忽然笑出了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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