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草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个故事，是我姥姥讲给我听的，因年代久远，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证。
【1】
相传，在塞北大漠之中有片绿洲，往来行商聚集于此，或解鞍少驻或互通有无，积久成市竟日渐繁荣起来。
洲里有个青年人名叫慧生，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含辛茹苦养育他长大，因家中积贫，常常只有一口粥饭，母亲都予他先食。这一年母亲罹患血瘀闭塞之证，药石无验，来诊病的大夫换了三位，都摇头叹息。
慧生匐于母亲床前恸哭，母亲睁开陈痾积垢的双眼，勉力啐他：“老娘还不到死时，且慢号丧。适才一梦华胥，仙翁谓曰，东有劳山，山下有海，海中有岛，岛上有味归心草，可治为娘的病。儿砸，你这就去仙人说的岛上采药吧！”
慧生听说能治好母亲的病，哪里不从。忙打点行装，同左邻右舍的婆婆婶婶们托付一番，踏上征途。
茫茫大漠沙洲，哪边是山海呢？
慧生在集市上打听，有一队行商是从东边的大国穿沙辟路而来，带着精美的丝绸茶叶，换取沙洲附近挖出的无色宝石。这一队人马，正要返乡。
慧生坠在商队之后，不远不近地跟随了一路，记不清经历了几个日升月落，终于走出沙漠的范围，到达一座城邦。
这是慧生第一次见到大漠之外的花花世界：亭台楼阁，雕栏玉砌；鸟语花香，绿树成荫；街市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钟鼓琴瑟交相演绎。
商队在一家高门大院的三层客栈前停下，队长走来拍拍慧生的臂膀，他说：“年轻人，你的事情我已有耳闻，陪你走到这里，我的商队即将转道西行。我见你气度不凡，家有独女，堪为良配，不知你肯不肯随我一起西去？若你同意种玉蓝田，未来我的家资都托予你们小两口儿，岂不合美？”
慧生闻言连忙推辞：“老伯好意，小子心领了！但是家母抱恙，须得我采药医治，实不敢心猿意马耽搁行程！还望老伯见谅则个！”
商队长捻着髭须笑语道：“好一个大孝子，就此别过，祝你早日找到医治母亲的灵药！”
慧生感动于商队一路关照，从怀中掏出自己平日把玩的无色宝石，“这都是我自己烧的，手艺要比别人强些。你们喜欢这些玩意，等我采药回家，下次再见我给你们多多地烧！”
原来，这所谓无色宝石，是一种野生的琉璃矿物，沙洲里的原住民偶然在烧火做饭时发现了炼制方法，几乎家家都有，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物。哪知道其他地方的人将其视为珍宝、趋之若鹜，正是物以稀为贵。
慧生按照商队长的指点，找了家车马行，用队长塞给他的银钱租了辆马拉车。一路驱车东行，终于到得劳山脚下，黄海之滨。
【2】
这是慧生第一次见到大海：浩渺无垠，洪涛拍岸；海天一色，蔚为壮观；时有海鸟翱翔啼鸣，云中翻飞自由如风。
慧生十分高兴，满怀憧憬向海边的渔家打听海中小岛。希望之光很快被渔民的话扑灭了，他们说那海上最近的岛，周围暗礁林立、水流湍急，船难靠岸，人就更不用说了。而再往远处行驶，海水茫茫，几个月也见不到一片陆地。没有人愿意陪他去冒险。
慧生无法，只能自己学着操驶渔船，向那海门关闯去。大海像知悉了他的冒犯，拉下暗沉沉的颜色，前途正是云锁日头日锁云，天连水尾水连天，望而无际也。
要知道，慧生是沙漠里土生土长的孩子，道地的旱鸭子，凭借这一叶菲薄的渔舟怎能抵住泱泱大海上的雷霆与巨波！他揣着一腔孤胆绕过了一个个暗礁，冲过了一个个浪头，终于搁浅在一小块滩涂之上，渔船破个大洞，海水汩汩涌进来。眼见小岛就在不远处，慧生破釜沉舟，将渔船削成一块大舢板绑在身前。他四肢并用，像海龟一样在海面上划动，口鼻被盐水渍得发苦发痛，但他不敢稍歇，只一力向前、向前！他心中惦念着母亲的安危，这给了他无穷力量，想到如今母亲苍老的面庞和鬓鬓白发，想到自己年幼淘气后母亲用木屐捶他时的生龙活虎，他恨不能插上两翼飞起来。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他的成长，是母亲，用自己的健康换得了他的强壮……
然而，人力不可胜天，就在慧生奋力游动、手脚皆麻木失觉的时候，一个数丈高的潮头砸将下来。慧生如同流沙窝里的一粒微沙，被大海一口吞个干净。
待慧生再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趴在一蓬礁石上。他用力拧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已经死去，因为目之所及正是海底无疑，水鱼在身畔穿梭，海蝴蝶悠游翩跹，自己却呼吸如常，岂不怪哉？他攀着礁石费力站起身来，又觉得好像没死，浑身疼得厉害，刚才拧的那块肉尤其疼痛。如果人死后还会体验苦痛，那死与生又有什么分别？慧生还没有想明白，游来一只鳌蟹。
这是慧生第一次见到海洋里的怪物：它体型巨大身披壳甲，仿佛一座小丘，游弋间卷起层层暗流，两只坚硬粗糙的钳子舞得咔咔作响，实乃波中一霸，流下元凶。
慧生怕被这怪物果腹，急急转身想逃。
“喂！站住！”只听鳌蟹冲他嗡声喝道，“此乃水族重地，小子休得乱闯！”
怪物能言，慧生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胆战心惊回头张望，见鳌蟹从怀中掏出一物，投掷于他，“速着！”
那东西仿若龟壳，又似铠胄，小小一团，落在地上竟然变大许多。慧生不敢违悖鳌蟹，手忙脚乱套在身上，也好，总比他光着腚强。套上龟甲的慧生，看起来就像只刚成精的大王八，除了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并一张嘴，其余都遮得严严实实。此时如不细细分辨，谁能看出他是个人来？
鳌蟹领着慧生往深海里走去，一路并不多话。慧生不敢擅言，只把双目骨碌碌四下张望：这海中自成世界，风色淼淼，珊瑚森立，水草障天，丘陵沟壑形同陆地，宫殿楼阁层叠幌漾；但见那虾鱼对对，蟹鳖双双，鲸鳌并蛤蚌，鱿鲈共蚬螺，既能周游逐浪，亦可足立人行。一队鮟鱇就在他们面前滑过，落在海床上变作一群十七八岁的姑娘，个个手持灯笼袅袅走去一片海带织就的帘幕之中。慧生目瞪口呆，平生竟未见过恁丑恁胖的姑娘！
鳌蟹已带他走近一座高楼，楼上扁书“濯壳馆黄海劳山分馆”。馆中迎出来一只丈余长的虾子，对鳌蟹口称“相爷”，鳌蟹对虾子说：“此乃水主故人之子，带去随众劳作。”虾子诺诺应下，毕恭毕敬送了鳌蟹远去，转头上下打量慧生：“王八精？”慧生不知如何作答为妥，暗自犹豫时，虾子已不耐烦道：“不重要，随我来吧！今后你就同我们住在馆中，无召不得出馆，每日晨寐昏寤，夜间劳作，每旬另有三日值班一日休沐！记住了吗？”看那虾子身高马大，慧生只得含糊应下。
原来这濯壳馆就是在沙漠中被称作浴堂的。分配给慧生的活计就是每日傍晚开始，给一众来沐浴的海底生物洗刷清洁甲壳。慧生囿于这海底一隅，没有一日不惦记着要离开，他焦心去寻找那座海中小岛，焦心于家中病重的母亲，无奈一群虾子盯着他不放，脱不得身。近月余，慧生为无数海怪鱼精清理糙皮和鳞甲缝中的泥藓沙砾，他手足间的皮肤都被泡脱了一层又一层，竟真的长出细嫩的指蹼来。这日轮到休沐，虾子们放月钱，慧生也领到一件新的外壳并三颗拳头大的珍珠，恐怕连传说中只能进贡给皇帝使用的东海明珠都不及这珍珠大。慧生不知道珍珠的用途，偷看到那些虾子在月华兴盛的夜里打坐吸收珍珠精华，竟把一颗颗晶莹璀璨的珍珠给吸到灰突突化为齑粉。而那些虾子一只只像饱饮了琼浆蜜酒一般，既亢奋又晕乎，在濯壳馆的天井排队起舞，直舞得须刺乱飞，背壳龇裂。
慧生郁郁不乐，心里挂牵着母亲。他将自己的珍珠给了一只老虾子，这老虾子力衰，每日接待的客人有数，得到的珍珠又小又暗，正独自在一旁哀戚。那一声声太息让慧生想到沙漠毡房中的夜晚，母亲辗转浅睡中也是这般呻吟，与病痛做着艰苦的抗争。
老虾子拿到大珍珠，激动得老泪纵横，钳着慧生的手说不出话来。慧生疼得肝儿颤，却极力扮演着他的王八精，一面悄悄向老虾子打探消息，毕竟虾子们平时鲜少同他交谈。
老虾子果然对着慧生普及起海底世界的常识来。天下之江河湖泊均生发于海又汇聚于海，四海之共主，谓曰水主。传闻水主其状如人，鲸尾鲨齿而善音，项上七条海蛇伺绕，是司海之厉及水相。水主座下两位宰相，鳌相与鳝相，皆为四海有名之战将。“黄海劳山分馆”所在这一方海底，是水主的行宫，只每岁春暮夏交时节来玩赏二三月，待仲夏之后水主回朝，分馆的生意也就清淡了，众虾兵蟹将都随水主南去，再来就是新的一年春末了。
老虾子抚着珍珠爱不释手，“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得到这万年老蚌产的珠粹，好比天上神仙难得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小王八精不识货，珠子既已赠我，便不能再要回去咯！不过……我也不白要你，既然有缘我可以教你一点绝活！”
老虾子拉着慧生来到偏僻角落，开始了它的讲授：“我们虾子精，天生有两种脱逃技，一是摆尾跳跃术，一是伏沙隐蔽术。而我本虾，年轻时曾有过一段奇遇！三百年前我因追求一位美丽的虾女，溯游到劳山之上，可惜爱情的花终究易谢，我便独居在那泉心河中。有位修道的仙人前去汲水，他袖中一枚仙丹不慎落入山泉，助我脱去虾身修成人形。我倾慕他的本领，于是拜他为师。山中岁月长，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的师兄弟们，有的熬不住寂寞劳苦学无所成地下山去了，有的就追随师父潜心向道勤勉不怠。我大概属于后者吧，因为我本来也无处可去。终于某日，师父约我夜半三更时分园中传道，一传往生术我学不会，二传天罡术我也学不会，师父叹惜虾心在颅术数不通，于是传我穿山之诀，但得此法山石不能阻隔，遇墙壁可直过也。这三门本领，你可愿意学？”
慧生忙说摆尾跳跃术和伏沙隐蔽术对自己无用，只问那穿山之诀，能否穿过这海底宫殿的墙壁呀？
老虾子暗忖不妙，自已一时心软险些坏了上面交待的事，忙假意愤愤道：“口诀这等小技，怎能穿过水主亲自布下的结界啊！你莫不是看不起老朽？爱学不学，不学拉倒！”
慧生还想问离开海底的办法，老虾子却已不再理他，自行打坐吐纳起来，珍珠的精粹如缕缕轻烟，被老虾子缓缓吸进身体里去，它的壳由青变红，整只虾好像被放进沸水中煮熟了一般。
慧生无法，只得伴着这群醉虾的喧嚣挨过又一夜。
【3】
光阴瞬息，水主的三个月年假眼看就要到期。她终于想起还有慧生这号人物，便命鳌相传唤他来叙话。慧生在众虾子羡慕的窥视中离开了濯壳馆，到得一金碧辉煌的宫殿，只见那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入得殿门，五步一阶，十步一亭，廊腰缦回，桥臂舞波。鳌相引慧生揖入，仰见水主在上。慧生不敢抬头，心里描绘出老虾子话中的水主形象：“其状如人，鲸尾鲨齿而善音，项上七条海蛇伺绕。”他怕百闻不如一见，见了面晚上做噩梦。
可水主在上面柔声唤他抬头，声音甜蜜得好像山下田野里盛开的一大片菜花……四目相对时，慧生感到灵魂打了个激灵，水主也太美了吧！他脑中本能地蹦出一首不知是哪位诗仙做的诗：“
云霞想偷去她的衣衫，
鲜花想借鉴她的容颜，
春风啊，
路过她身畔的栏杆，
便停下脚步，
久久地逗留。
眼前为什么如此璀璨？
那是因为零露浓浓，
每一颗，
都倒映着她的娇容。”
水主望着慧生，好像透过他看破了时空，看到多年前那一位年轻人，也是这样一双炽烈而纯真的眼眸。水主踏下殿阶，环珮声动，宫人数辈，静默相随。只听她道：“慧生，你的来意吾已知悉。观你一路行止，在世人繁华的城郭没有迷了心智，在狂风暴雨的海上没有畏葸不前，在海底艰苦的劳作中没有娇惰惫怠，你是个纯良、勇毅、勤劳的孩子。吾昔日与你父亲有缘，尚欠他一段因果，而今他已不在凡尘轮回间，现将这因果报于你。也算完成了吾一桩心愿。
“吾有蓝赤绿黄橙五色丹。你可选其一，过完自己想要的一生。
“蓝色丹服下，将托生为劳山顶上紫幽观观主无极仙师，天生金丹大成，寿数八百向上，往来皆人仙地杰。可抛纸为日月，举著邀天女。若你有心向道，勤勉修炼，则元婴易成，甚而化神飞升，得列仙班。你可愿？”
慧生忙问：“我若修道，母亲何如？”
水主答：“不同世界，两不相干。”
慧生说：“我不愿意！”
水主又道：“赤色丹服下，将托生为南宫高捷的举子张孝廉。此子品性高华，正直善良，妻张氏养猪为业，供挂犊之才。张生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因而仕途坦荡，直达天子近臣，为宰半生鞠躬尽瘁，可得万民敬仰之功德。你可愿？”
慧生沉吟：“我若为宰，母亲何如？”
水主答：“不同世界，两不相干。”
慧生说：“我不愿意！”
水主又道：“绿色丹服下，将托生为九斤郡君。夫乃陵阳朱玮，其父太华卿朱尔旦与地府陆判相熟，九斤因得重塑肉身。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洵美出尘。夫妻合和，育五子皆为人中才杰，后因四子仕为总宪，得封二品郡夫人。至寿终，貌如二八，不信有老矣。你可愿？”
慧生摇头：“我若为美，母亲何如？”
水主答：“不同世界，两不相干。”
慧生说：“我不愿意！”
水主又道：“黄色丹服下，将托生为抚臣周氏，士族出身，略通文墨。逢宫中尚促织之戏，有华阴令献‘黑梅花’，举天下虫无出其右者，可斗鸡犬，并应琴瑟而舞之。以金笼进上，上大嘉悦，诏赐名马衣缎，视为股肱心腹，擢升太子太师。新皇元年致仕返乡，安坐富家翁，拥良田万顷，楼阁十万椽，仆从千计，裘马过诸王焉。你可愿？”
慧生蹙眉：“我若为富，母亲何如？”
水主答：“不同世界，两不相干。”
慧生说：“我不愿意！”
水主闻言面色微愠，沉吟不语。
一旁鳝相见机呵斥慧生：“竖子无知！这等长生不老、高官厚禄、青春美貌、荣华富贵，世人皆如蚁附膻，尔何敢坚拒！”
慧生躬身，顿首哭泣道：“水主大能，我蒙您眷顾，怎么敢推辞您的好意？可是我母亲病重，须我采药回去才能医治。青州东香山的周顺亭，挖了自己的肉给母亲疗伤，我要是不能效仿他做个孝子，母亲生我养我又有什么用呢？求水主垂怜，赐我几株归心草，您的仙丹请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鳝相见他哭得悲凄无奈何地退下去了，鳌相走来叹惜：“小子，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这水底世界，乃同天界一般。海中三月人间半百，汝母恐故去多时已！不若早为自己打算！”
慧生闻言如遭霹雳，按捺不住放声嚎哭起来：“娘啊——儿子不孝——呜呜呜呜呜……”鳌相被他唬了一跳，尴尬地踱开去。
水主素手轻挥，慧生哭声戛然而止，只听水主道：“吾这橙色丹，名为‘断魂’，你既心有挂牵，我也不便久留于你，让鳌相原路送你出去吧。出得海底，服下此丹，回家后你能与母亲的魂魄再聚一首。但你要知道，丹有验期，见罢遂死。你若爱惜自己的生命，还是不吃为妙，只是不吃也就见不到你母亲。你可愿，受此丹？”
慧生抹去自己满脸涕泗，躬行过去接了橙色丹药，对水主作揖拜道：“我愿意！”不管怎么说，慧生也决意要带着归心草回去见母亲！
水主转身不再看他，仿佛很疲惫失望的样子。慧生管不了那么多，跟着鳌相离开了海底世界。行到水面上，风月晦暗，乌云压盖。鳌相对他说：“果服此丹，可复为人！”言罢丢下他独自走了。
慧生急忙掏出橙色丹药，一口吞下。那丹药如同一把利刃，从他喉间滑下，自里而外将他切开，慧生身上的王八壳和在海中长出的鳞片及四肢的蹼都被割裂了，他像一只刚蜕壳的蜘蛛，手忙脚乱从那一堆碎甲中挣扎出来，又成了一个白赤条条的青年。
幸而他此时正在海岛附近的浅水滩中，泅渡几步便上了岛。这岛荒秃秃的，极目远眺，啥也没有。慧生正不知该往何处去找那归心草，忽见天空中一驾用雉羽装饰车盖的马车驶过，车上坐着的一人微微笑着，样貌酷似他幼年时离世的父亲。慧生逐车大叫，车停下了，父亲却不同他讲话。慧生跪下哭着求父亲救救母亲，又把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唠叨给父亲听，还告诉父亲他遇到一位自称是父亲故交的水主等等。谁知父亲仍不言语，只看着他微笑，好像不为所动的样子。稍几銮车驶去，慧生跪在原地悲愤欲绝，一口气没捯上来，昏了过去。
【4】
慧生再醒来时，胸口上卧着一只雉鸟。鸟在他身上蹦跶得正欢，见他睁开眼，才收敛了羽翅，摆个金鸡独立的pose，对他说：“我是岱宗君的灵兽，因为你的孝顺感动了天地，君上命我来帮助你回家。这里是干净的衣服，赶紧穿起来吧！”说着把鸟头藏到翅膀下面表示害羞。
慧生抽抽着爬起来果然见地上有一身新衣，拿在手里像鸟的绒羽一样轻盈柔软，穿在身上温暖舒适，这身白衣衬得慧生更加英俊倜傥。鸟落在他肩上不住点头赞叹。
有了鸟的指挥，慧生竟在岛上找到了许多草药，每采到一种药，鸟都会对他讲一段故事。有原身是天蓬之女但为了不做玉帝小老婆躲到人间化为野草仍被玉帝惩罚终身孤寂不得草叶蔽体只能裸露茎秆而生的“灵芝”；有被人奉为仙药可乌白发强筋骨使积弱之人返老还童多子多孙的藤根“何首乌”；有外形像人能起死回生成了精怪满山乱跑头上簪红果的草根“人参”；有长于峨嵋山间被丈夫精心呵种三年才得成药可治妇人产后血症紫杆绿叶的“当归”……慧生佩服鸟的八卦与话痨，每日除了采药就是尽心捉虫给它吃，鸟很感动，又告诉了慧生许多关于医理丹灶之术。
终于有一天，慧生挖到一株开着紫花，根也是紫色的药草。慧生咀嚼这草，感到心中一直郁结的烦闷消散一空。鸟在他肩头摇摆跳跃，告诉他这就是传说中的“归心草”。慧生喜极，忙连根拔了许多，装在前襟的口袋里，贴胸藏好。
采药的任务圆满完成，鸟帮助慧生找到了小岛西边的渔船，一人一鸟顺风顺水地回到了陆地上。海边渔家见到慧生都非常惊奇，因为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拉住慧生的手，硬说五六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见过慧生。慧生也想起，这就是当年卖他渔船那户人家的小孩，如今已垂垂老矣。慧生心急起来，他想到鳌相说母亲已经不在人间，心里刺刺地疼痛。人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罢。
慧生风餐露宿西行，路过了当年的烟柳城邦，踏碎了戈壁的胡杨枯骨，终于又回到沙漠腹地的绿洲——他的家乡。鸟在慧生肩上，同他一起望着远方红艳艳的落日余晖，依依不舍对他说：“慧生，我们就此分别了，希望你不要忘了我，如果未来还有缘相见，请一定再捉虫给我吃！”慧生用脸颊轻轻蹭着鸟头，他用自己干裂的唇虔诚地亲吻鸟的眼睑。鸟儿的泪珠落在慧生手心里，好像一颗小小的小小的无色宝石，反射出夕阳七彩的华光。鸟儿飞走了，融入天际，去向它来时的地方。就像慧生，要回到自己的毡房。每个人，各有他自己的归宿，短短的相聚，都是为了漫长的分别与回忆……
当慧生的脚踏上绿洲的那一刻，他感到仿佛穿透了一层畛域。沙洲里熏人的热风裹挟着沙砾打在腿上依旧麻酥酥地刺痛。远方传来悠扬的驼铃声“叮——咚——叮——咚——”，长长的驼队一步步攀上沙丘顶端，行得那么坚定，好像缓慢徜徉在沙海中的扁舟，承载着生命的负重。他再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掀开厚重的门帘，看到母亲还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娘！”慧生扑过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母亲还活着，真好！真好！喜极而泣的眼泪落了下来。
母亲再次睁开陈痾积垢的双眼，勉力啐他：“又来又来，你堂堂一个男子汉，别总像小姑娘哭哭啼啼。老娘还不到死时，且慢号丧。让你到那海中仙岛上去找归心草，你去哪里耍了这一日回来？”
慧生听到母亲熟悉的责骂声，破涕为笑。他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紫色草药，“娘！这就是归心草！”
母亲眯着眼质疑道，“你是不是去双十一集上买的？那么珍惜的草药，得了这么大一把，别不是被人骗了罢！听隔壁阿婶说现在都搞买一送十，没有什么正经的真货了！”
慧生扶额道：“正正经经是我去仙岛上采回来的！我这就给您熬药去！”慧生心里盘算，自己去了许多时日，母亲这里才过了大半天光景，跟那鳌相说的一点都不同。又想到鸟是仙君的灵宠，说不得是仙君怜惜，施法让他有机会救活母亲。
母亲喝了慧生熬的药，身体松快不少。慧生又怕自己吃了水主的橙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他每天照顾母亲比以往更加精心，待母亲能下床了，便替她梳洗打扮，还用鸟教给他的方子，搭配那些采来的药物给母亲滋补身体。
这一夜，母亲又梦见仙人。仙人告诉母亲，归心草是孝子心头精血培植而成。慧生一路颠沛为母亲采药的种种，母亲都在梦中见到了。那仙人转过身来微微笑着，递给母亲一把绿豆，说绿豆汤能解丹毒，给孩子喝了罢。第二天早上母亲醒来，发觉枕畔都湿透了。她觉得自己平时对孩子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很是不对，决心从此要改改自己的臭脾气，对儿子和颜悦色一些。
这一夜，慧生也做了梦。他梦见仙人对他说，经过了一切考验，他以后会同母亲和乐一生，他莫名觉得那仙人的身影很是熟悉。梦醒时，慧生隐约见到一驾用雉羽装饰车盖的马车驶过长空，一只鸟儿追随着銮车越飞越远。
慧生问过母亲，梦中仙是不是早逝的父亲，母亲白他一眼，天道法则是能随便揣摩的么？只是慧生偶尔一次在母亲醉酒后，听她念叨：“玲珑骰子安红豆，你这冤家却给我一把绿豆！……还有你那纠缠不清的烂桃花……再敢动我儿子试试，老娘刮了你的鳞抽了你的筋宰了你的七条小长虫……”
后来，慧生娶了商队首领的女儿为妻，生下一群孩子。他们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这沙漠绿洲之中，很久很久。
【5】
姥姥曾对我说，孩子要孝顺父母，父母也要善待孩子。
但我那时还是遗憾，为什么慧生不要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健康美貌和长生不老呢？从此常常梦到，在遥远的大海边，有一座仙山，仙山的那边，有一座仙岛，仙岛之下，隐藏着一座水主的行宫……
直到后来，再也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我却每每，偏爱食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