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心碎了还可以拼回去,但拼回去的还是原来那颗心吗 | 连载二
念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念了一篇文章,文章第一句话的大意是,我还没懂得贫穷的时候,就先懂得了屈辱。
这句话很重要,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
我还没懂得爱的时候,就先懂得了恨。
十二岁的夏天,站在叔叔家的窗前,看着外面的高架桥,他问我,你会恨奶奶吗?
我摇了摇头。
心里说的是,不恨,但不是没有恨,而是早已恨过。
在那之前四年的某天下午,我坐在书桌前,在一张粉红色的广告传单背面,用力地写下一句又一句“我恨XXX”,直到整张纸没有一点空隙。
写完之后把纸揉成了团,不知该丢去哪里。
XXX是我奶奶的名字。
我奶奶给我做饭,帮我洗衣服,可以说生活起居上把我照顾得很好,但她和我的父母,和这个时代一起,扼杀了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在一九九九年春天永远地结束了,但结束得太不甘心,以至于永远不会结束。
从那年春天开始,我的脸上开始长起了痣,越来越多。每一颗都是不被爱的痕迹。
从三岁到七岁,我的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口口声声要离婚。有一次我奶奶从南昌到小镇来,他们吵得更凶了,眼看着就要动手了。
我奶奶来拉我去劝架,说我说的话他们会听,后来她经常对我说这句话。我无动于衷,心想,你们要离就离。这话我没有说出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把话藏在心里,大概隐隐知道说出来对自己不利。
对于他们吵架我习以为常,但当他们决定双双出去打工,由我奶奶在小镇上找一户人家照顾我,不知七岁的我是如何接受的。
那户人家只有两个老人,住在上一篇提到过的林场里,此前和我们家毫无交情。
在这户人家,我感受到了一种疏离的、置身事外的家庭温暖。
爷爷姓谭,奶奶大家都叫她秋香婆婆。
在他们家,我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一张书桌。书桌的大抽屉里长期放着一包豆奶粉,就像以前家里五斗柜第一个抽屉长期放着一包棉花糖一样。不过棉花糖是爸爸买的,豆奶粉哪儿来的不记得了,一包可以吃很久。
两位老人对我很好,把我得的奖状贴在墙上,他们自己的孙辈来做客时,还叫他们向我学习。
就在我快要忘记爸爸妈妈的时候,我奶奶来了。
她带我去照相,照相馆的人说坐在秋千上照好看,她说站着吧,这样看得出来长高了。
她让我给爸爸写信,她念一句我写一句,其中有一句是:你把我读大学的钱都赌光了。
在谭爷爷和秋香婆婆家住了半年,有不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开心的事。
最开心的是他们带我去另一个小镇,他们的子女住的地方。
那是一个大院子,比我们住的小镇更像农村,做饭要烧柴火,跟我外婆家一样。
那几天我睡在九十年代还很常见的竹床上,踩碎了一面镜子,在树底下乘凉的时候一只毛毛虫掉下来,刚好从我鼻梁上划过,痒了很久。但是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很羡慕。
第二开心的是隔壁住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印象中跟我玩得挺好,不过已经忘了名字和模样,只记得有一次他帮我在墙上划身高记号,他凑得很近的时候我应该脸红了吧。
第三件事,现在想来挺有意思,但当时觉得没意思透了。我喊了三个女同学到家里玩,跟她们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四个人绕成圈,从我开始把喜欢的同学的名字告诉下一个人,这样每个人都知道一个人的秘密了。结果,传到最后我听到的是我自己说的那个名字。我就问上一个人,你也喜欢他啊?她说,没有啊。我说那你为什么也说他的名字?原来她们搞错了游戏规则,以为要把每个人喜欢的人都让大家知道。我觉得她们太笨了,就说不玩了。
第四件事不能算开心的事了,有一天我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发呆。秋香婆婆跟我说话,提到谭爷爷的时候我用了“他”,而没用“爷爷”。她好像很介意,在我奶奶来的那次还特意提到。这件事和小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一起,让我明白我不是大人眼里嘴甜的小孩。但我心里是喜欢谭爷爷的,他帮我洗澡搓背,我觉得不好意思,然后他说了句什么,让我觉得有个爷爷真好。我的亲爷爷没见过,好像爸妈匆忙结婚也是因为他当时胃癌晚期,但他还是没等到抱孙女。
第五件事,那半年最火的电视剧是《新白娘子传奇》和黄日华版《天龙八部》,只记得那时真以为许仙是男的扮的,还有阿紫把眼睛挖了。
第六件事,有一天去上学路过杂货店,店里几位爸爸妈妈的熟人远远指着我,似乎是说我瘦了。
这半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最值得写的应该就是以上了,紧接着我开始了另外五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跟我奶奶一起寄人篱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