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01
那段时候,卉安的白天和夜晚是彻底割裂的,二者之间有根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不知道哪个状态更真实。
多数时候,卉安觉得白天是幻像,因为要带上微笑面具,穿上充气铠甲,走到人群中,像舞台上的演员粉墨登场,假如自己不是真的,那她所在的世界会是真的吗?
但,有时候,卉安又觉得夜晚才是幻像,因为在夜里,她可以垮下来,像条洗旧的毛巾一般瘫在床上,头脑里拉扯着的思绪带给她的痛楚,让她仿佛浸在冰水里,难道这种感受会是真的吗?实在没有理由这么疼痛,所以这痛是幻像吧?
辗转反侧的黑夜里,卉安大睁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想,想自己是怎样变成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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卉安一出生,就被父母送回外公外婆的身边,长到14岁,才被接到省城读书。
外公家在县城边上。八间瓦房的院子很大,有种着辣椒、黄瓜、梅豆、西红柿的小菜园,有靠墙圈着养鸡的木栅栏,有木香藤和葡萄架,有樱桃、香椿和秋天的一树桂花,还有种在墙边结在平方顶的大南瓜。
院子里的植物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就像外公家的气氛一样。卉安有三个舅舅。两个姨妈,最小的小姨也比她大九岁,所以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外公外婆的小宝贝。
那时候外公还没退休,每天骑着大梁自行车上下班。黄昏时候慢悠悠地刚到巷口,就开始按铃铛。卉安像小旋风一般卷出院子,在外公的目光中从车筐里掏出一点好东西,那是只给她一个人的。
有时是一把栗子、一个烤红薯,两块糖;有时外公下乡会给她带回几个青麦穗、玉米秸,麦穗放在火上燎糊外壳,搓出冒着热气的麦粒,有嚼劲,香又糯,玉米秸剥掉两层皮,里面的嫩芯一吮,甜丝丝的。卉安坐在小板凳上歪着头啃,一回头,外公外婆都乐呵呵地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是里都是慈蔼。
舅舅和小姨也喜欢给她带东西,蝴蝶、头花、哆啦A梦的贴画、彩色的橡皮擦。卉安的童年时候,他们都充满活力,院子上空飘荡着年轻的笑声,连舅舅带回家的女朋友都会笑嘻嘻地给她扎满头的小辫子,后来,这个姑娘成了卉安的大舅妈。
因为日子过得太幸福,所以每年春节,爸爸妈妈带着姐姐回来过年的时候,虽然亲戚们都说姐姐在省城享福,其实卉安心里并不觉得羡慕。她晚上跟着奶奶睡觉,白天在屋前房后疯跑,第一次因为爸爸妈妈的问题苦恼,是幼儿园的六一儿童节。
别的孩子都是妈妈一起过节,只有她是大姨牵着手参加幼儿园运动会的。大姨俏生生地甩着两根麻花辫,背着她比所有的妈妈跑得都快,跳得都高,赢了一根又一根的棒棒糖,可是,好几个小朋友问她为什么不是妈妈陪着她,说她是耍赖。
卉安美滋滋地含着棒棒糖,讲给外公听,外公摸摸她的头,笑嘻嘻地摇着大蒲扇:“我和你外婆太喜欢小孩子了,就把你留在身边陪我们啦,安安想妈妈了吗?”
卉安摇摇头,她不想。不想爸爸也不想妈妈,他们就像街上的叔叔和阿姨一样陌生。每年妈妈回来的几天,要搂她睡觉,她都很想哭,得抱着外婆的枕头才能睡着。每个人给她讲一样的道理,说小孩子当然要跟妈妈最亲。
六岁那年,卉安有了一个小表妹,她常常跑去大舅妈的房间看小表妹,偶尔伸手戳戳她吐泡泡的小嘴巴。有一次,她趴在表妹的床边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两位舅妈在说悄悄话,她们说如果卉安是儿子,妈妈肯定不舍得丢她在老家。
这句话不知怎的,被卉安锁进了心底里,她谁也没问,谁也不说。上了初中之后,卉安才知道爸爸和妈妈都在省城的正式单位工作,只能有一个孩子才符合政策,否则就要被开除。生安那年,妈妈刚出月子就赶回省城,生怕人家知道她还有个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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