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之——懵懂少年

2023-09-09  本文已影响0人  向东流

  “来到外婆的澎湖湾,白浪逐沙滩…”学校的高音喇叭传来欢快嘹亮的歌声。

九月一日,第一届六年级开学,各村前来报到的学生多达一百多人,很多同学提前一天就到了。六年级分成甲乙两个班,每个班五十多人,老师点名,安排座位,教室里坐得密密麻麻,第一排差不多要挨着老师的讲台了。接着教职工带领全校初中部小学部全体同学搞清洁卫生。此次教育改革,政府和学校相当重视,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和升旗仪式以及图书捐赠仪式。

那一年有些事印象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之一:吃不饱饭。

  随着弟弟妹妹渐渐长大,家里经常缺粮,我的饭量也越来越大,每个礼拜从家里带去学校的粮食,很难坚持到周末。学校饭堂每天蒸两次饭,一早一晚。吃完饭自己把饭盆放入粮食,加上适当的水,放进蒸笼。因为饭盆太挤容易倾斜,常有剩下半碗饭或水少了饭没蒸熟的情形。

饭堂的油和菜是学生们交上去的,每个学生每月交十五斤菜,一斤菜油,一斤黄豆。我们每个礼拜带几斤菜,家里有什么就带什么,有的同学是父母送过来,一次交两三个月的份量。那些菜大部分是冬瓜南瓜萝卜,所以吃一个月南瓜或吃他一个月冬瓜或吃一个月萝卜很正常,饭堂师傅忘记放盐巴忘记放油也是常事。

  有天早上我去的最早,见大铁锅里面的南瓜煮熟了,想悄悄用勺子先舀一点,吹开热气一看吓了一跳,几只尺多长的大老鼠被煮得皮开肉绽,恶心之极。那天早上不得已吃了一次开水泡饭,从此打菜心有余悸,每次都要仔细观察一番,看看有没有老鼠毛。

宿舍里没有粮食了,就踏着饭点去堂叔叔家,他家离学校只有三四百米。叔叔婶婶也是知道的,去了也不用说多余的话,有饭就吃,后来妈妈和他们商量,还在堂叔家寄宿过一段时间。

  之二:为学费发愁。

  家里经济来源全靠父亲在外面做工,他是参加集体建设自学成才的石匠,只能做一些简单的粗活,最拿手的是修院坝石堤。好在山区修房子大多数都要做堤坝,事情多,但收入不高。加上乡里乡亲,人情世故,还要帮一些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学费一年比一年多,还有繁重的上交款,农业税,家里四个孩子上学,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父亲脾气倔犟,虽然一再推迟付款时间,但绝不欠国家和学校一分钱。孩子们受苦受罪,父母也是心力交瘁,贫穷如同恶鬼缠身,挥之不去。

之三:劳动课背石头。

  学校要扩建,给全体男学生下达了义务性质的劳动任务,利用每周劳动课为学校背石头做贡献。初中部每位学生一个立方米,五年级六年级每人0.75立方米。很快学校周边的山沟沟、河边能搬得走的石头都让高年级学长们一扫而空,找石头的范围越来越远,甚至停课背了几天。可惜一直到退学,我都没能完成石头任务,当然不止我一个,那个任务能完成的同学并不多。

  之四:小人书。

八十年代流行图书,我们叫做小人书、连环画,巴掌大小,图文并茂,价格不菲。像杨家将、呼家将、瓦岗寨一类的大型连续集图书,几十集不等,属于那个年代孩子们的热衷读物,快消品,供销社有一个图书专柜,我买不起,经常趴在柜台上隔着玻璃看封面,恨不得看穿它。同学们互相借来看,换来看,挣着抢着先睹为快,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钱买书,地位瞬间飙升,众星捧月。看小人书着了迷,我们上课时把课本立起来,把图书放在抽屉里偷偷看,让老师抓到就没收,还闹出笑话。有个同学的图书被老师收缴了,下课后跑到老师办公室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哭大闹,不依不饶,说他图书是借来的,期限只有半天,他又没钱赔给人家,不还他图书怎么办?老师又气又恼,哭笑不得,折腾许久终究万般无奈,不得不给了他。

之五:教室里炒黄豆

到了冬天,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同学从家里带来炉子烤火取暖。那种炉子我们叫风炉,用铁丝编织而成,外表像一个篮子,底下卡着一个小火盆,放入木炭点着火,一手抓住提手抡起来用力甩圈圈,由于风的作用,很快火焰就起来了。特别是课间休息十几分钟,走廊上操场上到处挥舞风炉生炭火的孩子,有的木炭容易爆火星,舞起来就像舞着一条火龙,格外好看。

记得是晚自习,班主任老师刚洗完澡穿着一件睡袍来到教室巡查。班主任是新换来的,很年轻,湖南第一师范大学毕业,自我介绍的时候开玩笑说,他是毛主席的校友,是伟大领袖的同学。他突然想起来白天有一节课讲的不够透彻,需要再重点讲一讲,于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写。有一位杨姓同学素来很调皮,歪主意多,名堂多,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类型。(他长大后混得不错,如今是某镇党委书记)他趁晚自习老师不在,又想出了新花样,找来一个小小的瓷碗放进风炉里面,悄悄炒黄豆吃。老师在前面写,他在后边时不时要搅动一下黄豆,不然就糊了,叮叮当当地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在安静的教室里却很刺耳。老师写几个字停下来侧耳听一下,他只要停下来,那个特别的声音自然又没有了,他一开始写,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班主任继续写,写完一个字突然停下来,这下他听清楚了,并辩明了发出声音的位置,顿时勃然大怒。飞奔过去找出了声音的源头,把王同学的风炉提出来再飞起一脚,风炉被砸到教室后面墙根去了。黄豆滴溜溜满教室都是,磁盆子哐啷啷又滚了回来,鬼使神差刚好停在老师脚边,他怒气未消,又狠狠地把盆子踩了几脚。

这下王同学不干了,冲到老师面前声嘶力竭地喊:“你踩我的盆子干什么!又不是盆子的错!你怎么罚我都可以,你不能踩烂我的盆子!你要赔我的盆子!你必须赔我盆子!”

老师一下愣住了,赔盆子?这算什么事?我在哪?他缓了缓,平和了一下心情,说:“懒得和你扯皮,走,跟我去办公室!”

边说边拧着王同学的胳膊出去了。同学们轰然大笑,直呼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之六:我的同班诗友

六年级第二学期,我和我一年级的班主任的孩子突然混到一起去了,起因是两个共同爱好,都偷偷抽烟,都喜欢装模作样的写打油诗。他家在当地属于比较富裕的家庭,父母双职工,大概是“阶级悬殊”,平时几乎和他没什么交流。有一天他拿着几页草稿纸来找我,说他写了一些打油诗,让我看看,评价评价。诸如“我去大河边,抽了一支烟。躺在草地上,快活似神仙。”“天上一轮月,忽圆又忽缺。吴刚砍桂树,终年不停歇。”此类。于是我对他刮目相看,引为知己。我把自己写的打油诗整整齐齐抄了一遍,给他看,互相鼓励,互相加油。中午结伴溜去河边抽烟,他偷他老爸的烟,有海绵嘴,比我的高级,一边抽一边聊天,怡然自得。

某一日,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他说,想了一通宵,叫做“咏石灰”。我看完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暗想:他为什么进步这么快,是他老爸辅导他吗?我问他有什么秘诀?他笑笑,背着手迈着方步施施然走了。此后有些日子没再找我玩,我也没去找他,心想差距太大了,我要努力读书。写打油诗也寡然无味了,怎么才能赶上他呢?

大概是期末考试完了,快要放寒假了,课间他突然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他明年可能要转学,以后不在这里读书了。又说:“送你一本唐诗宋词吧,拿的我爸的,看完你就明白了。”

  那本书让我第一次接触到那么多、那么伟大的古代诗词,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的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一本课外读物。

之七:比一比,谁的胆子大?

退休的老校长去世了,享年八十八岁,他的遗言是葬在学校后面,永远守护着这所学校。老校长是中心学校的创始人,学校的第一位老师,第一任校长,为学校服务了五十年。他退休以后又返聘当了十多年的总务,学校就是他的灵魂,他的家。我在学校经常见到他,一位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老人,清晨,学生们做早操的时候,他背着手佝偻而来,兜兜转转一会儿再慢慢踱回街上去。

老校长的去世是一件大事,全校停课半天,师生胳膊上缠着黑纱,全体为他送行。棺椁从我们教室旁边抬上去,很陡的一个小坡,就安葬在教室后面和房顶差不多高的位置。白天吵吵嚷嚷,鞭炮锣鼓喧天,倒也热热闹闹,到了晚上安静了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些胆小的孩子不敢上厕所了,胆子大的同学故意吓唬胆子小的同学,讲一些鬼故事,声情并茂一惊一乍。    有七八个大一点的孩子吵了起来,互相不服,要比一比谁的胆子大。最后决定,每人从老校长坟墓的花圈上摘一朵纸花回来,不许找伙伴,轮流去摘,摘不回来就算输。有爬到半坡吓得滚下来的,有走到教室后面就哆哆嗦嗦不敢再走的,只有两个孩子把花摘了回来,还有一个手里抓着纸花跑回教室,手上却摔破了皮,纸花剩下一半,嘴里说话也不利索了。

之八:情窦初开

  鉴于本班级某些同学上课打打闹闹交头接耳的不良习惯,班主任决定改变座位,重新排一次。宣布了四条:第一,女生有优先选择座位权,可以自己选择一名成绩比较好的男同学作为同桌;二,成绩差的与成绩好的互相搭配,原来的同桌必须分开;三,自愿搭配不来的,由老师指定;五,高个子尽量往后边排。

原来是女同学和女同学坐一起,合得来的坐一起,一个村的和一个村的坐一起,时间一长,有些同学私自调换了座位,老师也默许了,只要上课认真听讲就好。慢慢的交头接耳做小动作的多了,班主任必须整顿一下。

大家开始躁动起来,女同学们红着小脸蛋东张西望犹豫不决,终于有人带了头,笑笑闹闹之间换了座位。一位姓张的女同学怯生生走过来轻轻问道:“我坐这里好不好?”我连声应着好呀好呀,拘谨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在一个班上,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几乎没有说过话,平常走路碰到也是一笑而过,都不敢打招呼。有些男同学背地里大大咧咧说浑话,说哪个女同学漂亮,将来娶她做老婆如何如何,事实上碰面了就像老鼠见了猫,躲避唯恐不及。

我和张姓女孩慢慢熟悉了,也不多说话,偶尔双眼对视,都羞羞的笑一下,赶紧避开。都害怕说话多了,被那些熊孩子取笑是俩口子。她长的很清秀,瘦瘦的,说话轻言细语,留着长发,扎一对小辫子。她来自很远的一个山村,回家要走二十几里山路,喜欢吃零食,每个礼拜天回学校,会在我抽屉里偷偷放一些糖果饼干或者水果之类。我们坐在同桌,交流也是传纸条子,都是学习上的事。比如什么题不会做啦,没有墨水啦,说哪个老师讲的听不懂等等。有段时间我负责班级的黑板报,站在凳子上抄一些短文、小诗歌什么的,她站得远远的看,发现粉笔写完了,跑过来递一支给我,立即跑开,仍然远远的看着。那种心有灵犀,似远似近的情愫无法言表,只是时刻感觉到有人关心自己,很幸福。某天课间,教室里没人了,她看着我,说:“你如果是我哥哥多好,我很想有个哥哥。”

她说她有个弟弟,弟弟喜欢吵喜欢闹,她做作业弟弟就撕她的作业本。我一脸茫然,不知道做哥哥有什么好,轻轻说道:“你愿意你就做我的妹妹啊,我很开心的呀。”正想着怎么安慰她,说点什么,有同学跑了进来:“下课了不出去玩,你们俩说悄悄话是不?”

她回道:“哪有你那么多的悄悄话?胡说八道。”她叹了一口气,笑笑说:“不管他”

后来有了默契,如果有话要说,下课了我们都不出去,每天都能说上几句话,一些家长里短不要紧的话,却都很珍惜。

她突然的死了,在花骨朵一般的年龄。集合做课间操的时候,她从一人多高的台阶上栽了下去,人事不省。我们七手八脚把她送去医院,当晚人就没了,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从医院出来,我昏昏地默默地走着走着,在学校外面的河边,在石头上痴痴坐了一天。晚上同学们送她的尸体回家,我不敢去,我怕哭出来。

她走后,很久,我没有同桌。我时时在上课的时候走神,看着空荡荡的另一边,像做梦,又不是梦。她好像还在,又看不见。

  之九:初中一年级上学期,我敬爱的英语老师田飞虎

跌跌撞撞进入初中,我的成绩已经不忍直视,直线下滑到中等生了。贫困的家庭支撑不起我的学业了,退学是迟早的事,各种征兆的糟糕,让我能清晰地预见、感受到危机来临。从父亲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中接过学费,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为父亲,也为自己。

对于父亲而言,拼了命让我多在学校待一个学期,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和期待,也能让他有所安慰,他的孩子读过初中;对于我自己,哪怕我只在初中阶段上三天学,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次人生跨越。

我对英语简直是格格不入,半点兴趣也无,作业一塌糊涂,单词抄几十遍也记不住。月度测验,得了二十分,全班倒数。英语老师田飞虎急了,把我列入重点辅导对象,放学后就去他的办公室复习功课,顺便把一顿晚饭也在他那里解决了。后来他了解到我的困难,把他的口粮给我,让我在他宿舍做饭吃,他放学后回他女朋友家吃饭。我的英语成绩没有提高多少,饭倒是吃饱了,我觉得吃饭比英语重要。田老师女朋友过来探望他,说到我,她说,飞虎啊,你每个礼拜多带两斤米多拿点菜过来就是了。有次田老师给班上刻测验试卷,刻到一半有事出去了。我下课过去看到半拉子没刻完的蜡纸板就试着刻起来,觉得和写字差不多,只是要用点力而已。等他回来我已经刻完了。他拿起来检查了一边,笑道:“想不到你英语成绩稀烂,做事倒挺认真,比我刻的漂亮多了。”

从此我大大咧咧包揽了刻卷子和油印卷子的任务,谁会想到英语测验试卷是一个英语长期不及格的娃儿弄出来的?

三十年后回老家过春节,想起田老师,心想去给他拜个年吧?我向同班同学,如今的乡镇医院院长老马打听田老师的下落,他惊诧不已:“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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