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同志的往事（四）家宴

赵苏醒来时，星辰刚好隐去。这是他近几年固定醒来的时刻，对他是一种习惯，一种他取名叫孤独的习惯。他习惯每天早上五点醒来，看窗外的黑一点点变成耀眼的白。现在他已许久未曾注意。如果对于执笔写诗的那个他来说，众生万相都会是他眼里的灵感，他的寂寞，但对于那个背负往事的他来说，他眼中不过是贪恋房间的一张温床。

斜对面的房间，古永的鼾声此起彼伏。赵苏轻轻从沙发起身，打开放在沙发旁他早先托运回来的格纹旧箱子。箱子里除却几件简单的黑、白、灰三色棉制上衣、两条宽松的运动裤和一双灰色的旧鞋，就是他日常的生活用品，刮胡刀、笔记本和他常翻的旧书《红楼梦》、《忏悔录》、《悉达多》。不觉间，他像是王小波笔下的绿毛怪物，纵使是死，手中也会抛出三本代表他阅读的书籍，让人们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记起昨晚堂叔打电话给他，让他今晚到帝乡园参加家宴。从新坞离开后，赵苏便不再与亲戚们联系。不是不想，而是当初他因那件丑事离开，觉得索性自此将一切丢开重新生活。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堂叔还会让他去参加家宴。家宴，意味着家族里的长辈都会出席。对于讲求脸面的家族来说，赵苏这个异类无疑是他们家族耻辱，而这耻辱中更含着他父母所犯下的错。赵苏想着他还是该收拾好自己，再去好好面对长辈们。他终究要去面对自己犯过的错，父母留下的羁绊，面对他身上的负担和枷锁。

赵苏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一字领衬衣，衬衣下摆扎进黑色的修身西裤中，脚上是他穿过几年在ZARA折扣季花了199元买的白色板鞋，鞋尾和鞋子两侧都印着两条蓝色的斜杠。他从帝乡园摆着两只铜制的仙鹤大门进入，沿着两排种着的银杏、庭松小路，穿过一条回转的小桥，便是赵家的大宅。等赵苏进到宅子院落，赵苏首先看到的是正在屋外头站着的堂姐赵萱。赵萱看着赵苏，顿了记秒，然后朝赵苏胸口打了两拳，“臭小子，这么多年一句话也没有。”

“姐”赵苏看着面前把头发染回黑色，穿着沉稳的堂姐，才发现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张扬跋扈，爱闯祸的姐姐。当年赵苏离开时，赵萱也是赌红了眼，他想起那时赵萱拿着小刀说要让他去借钱时的模样，再看现在面前的人，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赵萱拿着粉笔在墙上教赵苏画白娘子。

“来先把衣服整整，他们都在里面坐着等你了。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说，一会记得好好跟他们说话。别怕，事情都已过去。”赵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踮起了脚，用手帮赵苏将他衬衣肩头的皱纹抚平。

赵萱陪着赵苏一同穿过大堂走进餐厅，只见餐厅里的红木圆桌上，众人依次坐着，巨大的水晶灯悬挂在圆桌上空，白色的灯光打在圆桌上八仙过海的模型上，两只金龙正吐着浪花。赵苏的堂叔赵闻安正坐在赵苏的对面，赵苏的伯父赵礼、堂伯父赵义、堂叔赵仁、大姑父、小姑父依次沿右坐在赵闻安旁边。赵闻安左边，依次坐着他的婶婶、伯母、大姑、小姑。赵苏站在餐桌前，弯腰执手向长辈行了个晚辈礼。赵闻安看着赵苏点点头，“来了，就先入座吧，别站着。”

赵苏帮着赵萱挪了下椅子，两人先后落座后，赵闻安方让后厨开始上菜。

“小苏，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吧。”赵苏看着自己的伯父赵礼一头的白发，印象中他离开时，他也只是一些白发不像如今满头白发像极了老人，“是的，已经三年了，白白。”赵苏还像儿时一般叫着他的伯父。餐桌上又恢复短暂的寂静，亦如以前的家宴。赵家有家训，少言、少语，这家训让赵家的人都不习惯多说话。

“你妈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小苏，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其实，家里的长辈，都知道你的难过。只是，你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我们交流，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帮你。”说话的是赵苏的亲姑赵英，印象中她的圆脸已经变得消瘦，眼睛凹陷在发黄的脸色，赵苏想起他爸那年四处凑钱要给他姑做心脏搭桥的样子。从那时起，赵英的身体便越来越差，医生只说要想多活几年，便不能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姑姑，你的身体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赵英拿着赵苏以前给他买的佛珠转动着念珠。

“你这孩子，有什么话就说。受了委屈也好，被人欺负也好，你要记住，你是我们赵家的子弟。就算再怎么不济，你也是姓赵。绝没有让你受欺负的道理。昨天那欧氏夫妻的事，你叔父一听说还发了好大的火气。以后这些人，是不会再闹事了。你安心回家去住着就是。”赵苏的婶婶，还是同样的大嗓门地说着。

“婶婶，叔叔昨晚做了什么？”赵苏看着赵闻安，赵闻安挥了挥手阻止了赵苏的婶婶继续开口，他用手弹了下雪茄再开口说道：“赵苏，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爸也好，你妈也好，做错事的是他们这并不能算在你头上。他们的结局也是他们的性格造成的。可是小苏，我们也害怕你像你爸妈一样。你从小就守规矩，性格内向安静。你善良、敏感、消极，很多时候我们想帮你，但想起你的自尊，又不知道怎么去帮。一个人坚强，固执都可以，但是你要想着你还有亲人在的。适当的服软，并不是坏事。这些年，令我遗憾的是欧氏夫妻到单位把你是同性恋这件事捅出去，导致你一个人离开了新坞。我想，当时要是我们能够去理解你，像今天这样正常的看待你，你也不会离开。关于性向的问题，我们这样老古董不懂，但我们相信你是个好孩子，那怕你与别人不同，你也不会去伤害别人。”赵萱用手按在赵苏的手上，她无法想象，自己的这个弟弟那时候该是有多绝望，多孤独，才会选择离开。赵闻安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再次说道，

“今天让你来参加家宴，主要还有一些事情让你知道。你母亲在半年前，跟我们谈过。之前她与你爸放置在我名下的股份，已经算好收益，刚好可以抵消你妈欠这些亲戚们的钱。从此以后，你不用背负亏欠我们的负担活着，觉得你没见面见我们。还有，你妈的事情我们很抱歉，她说她最对不起的是你，最担心的也是你，求我们看好你。从今往后，你要记住，你还是赵家的孩子，想回家时就回家来看看。有困难，就跟这些叔叔伯伯们说，别一个人撑着。”

赵苏起身，郑重地像大家行了个礼，“谢谢您们。这些年，我从没有忘记过我爸妈所做的事。我自责过，内疚过，惭愧过。在外面的几年，我也想着回家，想着你们。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是家族的耻辱，是令你们羞谈的往事。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好孩子，也不是一个值得夸赞的晚辈。在父母面前，我错过尽孝的机会。在长辈面前，我逃避而愧对你们。我时常退缩，经常软弱，想着将一切放下逃离隐去。可是，我记得我爸跟我说过的话，仍旧相信我是用肩挑货物闯出来的赵家先人的子孙，现在我承认我的状态不好，我没有安定的工作，我无法成家，无法完成世俗意义上的几件人生大事。但是，我也向你们保证，我绝不会轻贱自己的生命。”赵苏看着圆桌前的长辈们，他们中有些人已经老了，有些人被疾病缠身，此刻他们却因为他聚集在一起。他们这些人，还能有多少自己的清闲可以享受？却因着自己的晚辈，还在费心。

赵苏看向窗外，夜色微沉，一轮圆月正高悬于天空泛着微醺的暖黄色，像是小时候一家人刷上蛋液微烤着的月饼。他才记起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一个应该团圆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