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欺负老实人
那天,阳光很好,万里无云。
一
五年级暑假,老妈拽我从市立医院出来,左手扯着我的右臂,扬起右手化成接连不断的嘴巴子,重重扇在我脸上。
“说了多少次!不许欺负!不许欺负!老实的!同学!”
对那时的我而言,老妈就是天。随着话语的停顿,耳光从天而降,颇有节奏,我的小脸儿逐渐粉里透紫。
“我知道了!不欺负了!不欺负老实同学了!”
看望过被我打成轻微脑震荡的同学,补足医药费,老妈骑车载我回家。我背靠老妈坐在单车后面,一遍遍抚拭手臂上新发的汗毛,它们精神地支楞起来,像极路边的野草。细细的汗珠从毛孔里头冒出头来,在阳光下反转胳膊,手臂登时充满色彩。
这是条充满斗志的手臂,肌肉发达的手臂。它精神又富有弹性,一拳下去,没几人招架得住。
“妈,为什么不能欺负老实的同学?”
“人家惹你了吗?你欺负人家干嘛?”
“我没欺负,我在战斗,是他先惹我的!”
“你战斗个屁。把老实人欺负急了,你惹不起。”
“那可以‘欺负’不老实的吗?”
“小兔崽子还不给我长点记性!”
老妈在我腰间的嫩肉上狠狠掐了一把。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哀嚎后,她没再下手。
“记住了!不许欺负人!”
“我记住了!”
我揉了揉刚被欺负的腰,那块肉可能已经发紫。又把手臂抬得老高,看它在阳光下五色琉璃,仿佛一层隐形的铠甲。我想,这将来会是条惩恶扬善的手臂,不让人欺负人的手臂。
二
后来被人欺负过,也还在欺负人。
时间像溜滑的蛇般,钻入水中再也不见。茫茫人潮八年浮沉,见了些江湖事,挨了些无名揍,这手臂非但没敢惩恶,也无善可扬。直到大一结束,赶上重新分配宿舍,辅导员给了我们选择舍友的自由。新宿舍长是有很重洁癖的处女座,也是公认的老实人。
宿舍的热水大多由他打;每逢投票表决,他的意见总被保留;看恐怖片先哭喊的一定是他;每次意见不和,骂骂咧咧并最终妥协的也是他。
舍友对老实人的定义颇为简单:人傻,话少,本事小,三条之中,占俩就算。舍长是个话唠,听他胡侃很有意思。他知趣似的,总给我们这些炮筒子留好怼他的破绽。三番五次的拱火调侃,毫不影响他气定神闲地喷字:哈哈,你们几个傻逼。
掷地有声,拨云见日。昨日如今,参照当时的对话,竟深觉他言之有理。也正是这样一个老实人,配合我完成了大学期间仅有的两次斗殴。
要说起来,大体可归因于他贱兮兮的嘴,总爱撩拨我的火爆脾气。第一回合,我因弄碎他的眼镜,赔了些钱。在柜台前抽出三张红色毛爷爷时,我顿悟了,老实人欺负不得。
回到宿舍,当着其他舍友的面,我俩进行了一次深谈。
“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和我打架?你觉得我服你吗?眼镜也不便宜,心疼吗?”
“疼,但你把我赶到气头上,我没法控制。”
“唉…咱都是一个宿舍的,以后别打了,你这算欺负老实人。”
“听你这话,你很老实?”
“是啊,动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打老齐,你看看你行不行。”
这句话像一阵清脆的钟声,直接敲响我俩的第二回合。
骑在他身上时,我心软了一秒。但转念一想,这样说话的人,一定不是老实人,顶多算老实的傻子。想罢,拳头如冰雹般落在他脸上。眼镜很新,拳头更新。
这一架,畅快淋漓。劝架者众,其中属老齐最卖力气。这厮舒展双臂,抡圆膀子,嘴角挂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宛如天神高高在上。
事毕,我去天台消火气。那天,阳光很好,万里无云。我点燃一支烟,烟云旋即随风散,唯我不可负于人。可脑海中突然冒出老妈的话:
“不要欺负人。”
我没欺负,我在战斗,用打架的方式。
三
“打架是小孩才干的事,大人解决问题用脑子。”
至今我仍以为,打架依旧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法。但此类招数的并发症很多:打赢要赔钱、输官司,打输得住院、丢面子。权衡利弊后,人们更愿意认为打架幼稚,决定拼脑子。
可世事岂尽如人愿,暴力一直充斥在社会的细枝末节。见过一些的,校园性侵、课堂暴力、家庭暴力,是大人欺负小孩的方式;见得不多的,社团火并、尔虞我诈、战火硝烟,是大人之间互相欺负的方式。人通过欺负别人,获得无与伦比的满足。
排队分先后,凡事有个头。生存的资源就这些,人人都去欺负人,日子也不好过。为维持基本的社会秩序,金字塔顶端的战士们制定出一套规则。这套规则很有趣,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保护老实人,使之免于被欺负得太狠。
“大家听好,资源由我来管理,给你们分配,一个个来!”
一开始很多老实人很开心,不老实的人反而很痛苦。因为分配到手的资源,还不如以前凭欺负人的本事抢来的多。本事大的人越来越懈怠,不愿参与资源的开发与分配,顶端的战士慌了,毕竟虎狼众多,万一被他们搞下顶端,日子也不快活。
“大家听好,我让出大部分资源,手头留一点用来生活,其他的,靠你们自己的本事去争取,都给我排好队!”
方法变了。顶端的战士出让一部分资源给中层战士并告诉他们,跟着自己干,不仅资源多,还能欺负人,你只要不太过火,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招一出,金字塔基本稳定。加固的方法是,根据资源占有量分配“欺负币”,“欺负币”越多,越有机会掠夺资源,越处在“欺负链”上游。
自此,底层的老实人相当于被豢养起来,以供不老实的人合法获益或取乐,老人实竟成了“宠儿”。他们性子好,善沟通,知冷热,会爱人。因为被欺负的方式发生变化,老实人的抑郁只好淤积在灵魂深处,直到逼近临界点:其中一些会迸发成自强或报复的力量,助其扶摇而上华丽转身,回过头来欺负别人;另一些则被抨击与指责踩进土里,在无限质疑与自责中,老实人再无翻身之日。
这恐怕是使用大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必将带来的后果。
在社会上滚了小段路,姑且成了半个社会人的我,心头没出现学生时代别人嘴里天翻地覆的感觉。说教者认为学生天然愚笨,甚是喜爱鼓吹社会残酷,好添些优越感,美名激励国之栋梁。话说回来,都是穿开裆裤长大,恐怕说教者自身也不认为学校是人性伊甸园。创业像群殴,职场如学校,生活困扰跟宿舍琐事亦无分别,都是社会的必要成分。
强者恒强恒负人,弱者恒为老实人。
四
“我没欺负,我在战斗。”
现在想来,此话实为弱者辩驳。别人无法满足自身需要,就用暴力或言论给较自己弱小者施压。所谓的尊重、荣誉、利益、信仰,顺势化作大旗高幡,指引一众战士恶狗扑食般撒腿奔向抖落人性光辉的战场。这是一场或恃强凌弱、或毅然赴死的社会游戏,参者愚,观者清。
老妈或是希望我境界高点,以理服人,与弱者众,胆大心细提升魅力,筑墙积粮后图霸业。老妈认识深刻,毕竟人多打人少,个个都敢搞。即便单枪匹马收人心,也最好用点手段,比如抽脸,比如掐腰。
老妈或是觉得,欺负老实人,显得我很无能。欺负老实人换来的欲望满足,层次总是很低。她想我层次高点,或许可以成立帮派,劫富济贫之类。再不济,混职场、攒人脉,开公司什么的,也算。
老一辈人告诉你的,是宝贵经验。儿时的我听不懂,想不通,熬了小二十年才洞见初窥。但老一辈人没法告诉你的,是智慧。
想明白这点后,我把“欺负币”都发给了别人。比如我的家人,信任的朋友,深爱的姑娘。
五
我不欺负人了。
万不可说我欺负腻了。只因我也是老实人,而老实人,不欺负同类。我仿佛看到一个世界,每个人都能发觉埋藏于骨髓深处的老实人的血液。这里没有指点江山,强取豪夺。人人互相尊重,和睦共处,过踏实本分日子。
“老李,你看地里那傻子为什么一天天地总用手刨土?”
“我他妈哪知道?你教他用铁楸不得了?”
“拉倒吧,我可不想跟傻子打交道。”
“没一个老实的,都是他妈是傻子。”
傻子刨着土,顾自神神叨叨。祖宗教他翻土,插秧,灌溉,收获。脚下的土地饱了他的肚子,村里的人却净说些没屁眼的话。他觉得土地亲,比人亲;他觉得土地老实,比人老实;他把黢黑皲裂的手指插在土壤里搅动,感觉无比踏实。
那天,阳光很好,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