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返校
“展成，你不打牌，就帮表叔一个忙。”表叔叫住我说，“晚饭啤酒不够，我又脱不开身，你帮我到街上的酒水干杂批发店跑一趟，买十箱啤酒回来。你等等。”随后他又上楼，引莫伊到我身边。
“妹妹，找路买酒这些事，我表侄展成来处理，只要你当司机，”他用四川话对莫伊说，然后把一叠百元大钞交到我手中，改用客家话嘱咐我道：“我小姨妹开车载你去。我小姨妹，你该怎么称呼？”他摸起下巴沉吟。
“表孃。”我说，“表叔娘已经介绍过了。”
我朝莫伊点头致意。她微微一笑回应。
接下了任务，我和她一起绕到了楼屋背后的竹林。竹林青翠，冬天留下的枯黄叶子落满一地。她的双手一直插在风衣口袋里，步履轻柔缓慢，仿佛在公园里漫步一般。我们的脚步踏得枯叶窸窣作响。
竹林旁边，有一块紧挨着机耕道的空地，横七竖八停满了车辆，她掏出钥匙按响了一辆哑光黑的奔驰大G。车灯闪耀的那一刻，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能开这样的车，说明她生活富足。
奔驰车的后挡风玻璃上，贴着黄底红字的“实习”。不禁又想，用奔驰练手是不是太奢侈？还在实习期，说明她以前不会开车。但学会就开奔驰，连个过渡也没有，不能不令人联想到一夜暴富。心里涌上了一丝自卑的情绪，多年未见，我们已不在一个层次上。
启动引擎后，她转过头来，轻柔地对我说：“才拿驾照不久，开得慢，请多包涵。”
“我们晚饭前赶回来就行，车速自便。”
她捋了捋耳发，和颜悦色地说道：“买完酒，我要去一趟东山中学，到我姐姐的办公室拿一本书。”
“没问题，”我没话找话，“表叔娘教哪一科？”
“数学。”
“我最怕数学老师了。你还记得教我们数学的赵大慧赵老师吗？长得又肥又胖，身上动不动就出汗，因此总在脖子上搭条毛巾来上课。谁没答上她的问题，她就操起鸡毛掸子打腿。像我这样数学差的人，没少挨她的打。现在想起她来，还感觉腿上隐隐作痛。”
“不记得了。”她轻轻说，打转弯灯上路。
“薛琪老师呢？我们四班的班主任，人长得漂亮，教我们英语。第一节英语课，她给我们学外国人说普通话，学得惟妙惟肖，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还夸奖当地孩子比她多懂一门语言。她会英语、普通话、四川话，等我们念完初中后，这三门语言不但都会，而且还比她能多说一门客家话。”
莫伊摇头，对这两位老师完全无感，也不想深究。
“邓建国‘凳子’，应该不会忘吧？”
这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恃才傲物，老说自己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怀才不遇。他对全班同学很挑剔，唯独欣赏莫伊，经常夸奖她的普通话标准，让她做朗读示范。她的作文也常被他作为范文来朗读。因为他说子是对诸子百家们的尊称，身为我们的老师，我们理应尊称他“邓子”。大家嘴上这么叫，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凳子’。这张“凳子”最拿手的本事，却是扔粉笔和毛刷砸人。谁要在他的课上搞小动作，必被他东方不败般精妙的投掷绝技砸得鬼哭狼嚎。
听我说完“凳子”，莫伊再次轻轻摇头。我以为她至少会笑一笑的。
莫伊笑起来很好看，因为她很少笑，所以显得格外珍贵。当她忧郁文静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时，就像清幽的树林中照进一缕阳光，给人一种舒适的愉悦感。
此刻，她专注地透过光洁的车窗玻璃眺望着远方。我突然感到很悲凉，出发到现在，她对我说的话题似乎毫不感兴趣，仿佛我是多余的人，说的也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既然过去的话题无法引起共鸣，我决定回到当下碰碰运气。
"现在做什么工作？”我一问完就后悔了，这和亲戚盘问你的工作有何区别？难道要她马上讨厌你吗？
“舞蹈老师。”她顿了顿，淡淡地答道。
“妈妈是老师，姐姐也是老师，而你也是老师，这是要搞教育世家吗？”对于我的追捧，她不置可否。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
“老公怎么没来？”我再次转移话题。
“在宜宾出差，还没回来。”想都不用想，她也应该已经结婚。但我心头还是有那么一点希冀，希望她还是单身。这大概是每个男人都会对初恋的一份自私。
“老公做哪行？”以舞蹈老师的工资，要开奔驰大G还有些难度，但她的丈夫是位成功人士又另当别论。
“园林绿化。”她答得简单而直接，不做过多解释，完全是为了应付我。“不好意思，我的驾驶技术还达不到边开车边说话的水平。”
“抱歉，是我管不住嘴。”很是难堪。尽管心里不平静，但我还是装起拿得起放得下的绅士，强忍住搭讪的欲望。
东山街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清末铺面房屹立的老街已被拆得一干二净，在原址上重新规划起多层住宅区和都市工业区，因此街道格局与许多年前迥然相异。
驶到街上，她的导航无能为力了，因为酒水干杂批发店在一幢待拆迁的简易铺板房里。这里是政府划出来的临时性农贸综合市场，简陋破败，没有正式的名称，更不用说街名路名。待新市场修建完成，这座临时市场就会被拆除推平，然后建起简易的围墙，变成待上市地块。
莫伊已经完全不认识路，需要我不断发话指引方向。
“很久没回来了吧？”人家用导航，何必多此一问呢。
“念高中那会儿，我家搬进城里，就再没回来。”她说，“至少有十来年了吧。”
“想不想回机车修理厂看看？那里的住户已经搬迁了，但房子还没有正式拆除。”
临时市场前的一条东山东路，就是通往机车修理厂的必经之路。路上运载渣土的卡车飞驰，时不时掀起飞扬的尘土。整条路已经被来往的重型汽车压得坑坑洼洼，残破不堪，所以汽车经过会不时发出一阵摔倒似的脆响，即使在距离两百米之外的市场，也能清晰听到。
从我前面的路向左延伸，就是东山东路二段。二段公路的两边是火车站和物资仓库库。这段路曾经是柏油铺就的路面，常被夏日骄阳烤成焦糊状。来来往往的车轮如履薄冰，碾得路面噼啪作响，那感觉就像撕贴紧的透明胶布。
仓库里有自建的支线铁路横贯公路。伴随电铃响起，道口栏杆徐徐放下，莫伊不得不从她同桌自行车的后货架上跃下，提起裤腿，踩在黏糊糊的柏油上，等货运火车通过。往往要等上三分钟，道口才会起杆放行。
“不。”莫伊朝东山东路看了一眼，近乎无情地说。
我同批发店的老板谈好价钱后，和他一起把十箱啤酒搬上大奔。其中三箱放不下后备箱，就放在后排座上。她没有下车，始终在驾驶座上等待。买完啤酒，她就导航到东山中学。
临时市场离东山中学不远，我几句话就可以指引她抵达。但她依旧选择使用导航，莫非是为了尽量避免与我交流？
东山中学大概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她的学生会通过导航再次回到她的怀抱。
这也不能怪莫伊，因为学校同整个场镇一样，经过一番摧毁重建，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除了一幢外墙抹上水泥砂浆的灰扑扑的教师宿舍楼还与当年差不多，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崭新的陌生学校。
我用记忆还原我们的学校。
现在的校门不再是校门，而是校园高大的围墙。围墙后是一片庄稼地，地上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堰塘。春天里油菜花遍地，学生们登上围墙下水泥筑的乒乓球桌，不断向上跃起，就能一睹围墙外的金色地毯。
我更愿意回溯到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校门，然后把一双渴望的眼睛送到校门口，等待莫伊进校。
她来了，搭同桌女生的自行车进了校门，在“鹏程万里”的照壁下跃下自行车，站定转身，但见脑后的马尾辫风中柳似地飞掠而过。随后低首，不想引起进校学生注意，在照壁下踱步等候放车的同伴。过不多久，她的同伴从自行车棚出来，两人携手朝教学楼走去。
随后，我，一个梳偏分头，格子衬衫内扎的男生才推起自行车走进校门。他很早就等在通往校门的长长的巷道口，等待他的莫伊来上学，一路尾随她进校。
一身灰色长袖衬衣制服的门卫大爷问我们找谁。莫伊说找数学教研室的张老师。他打量了一眼莫伊的车，连记都没让我们登，就把我们放进校门，指挥莫伊停好车。我问他数学教研室怎么走，他热情地告诉我们：在那栋挂有校训的教学楼三楼。
“这就是我们以前上过的学校？”在路上，莫伊突然问我。
“是的。”
“但你好像也不太熟悉。”
“确切地说，学校还在，但已经更新换代。不过，走在这座陌生的校园里，我的脑海里想的却是这里在过去大概会是什么样子。”
“你脑子里的过去，有没有我？”
“当然有。”
“我那时是什么样的人？”她饶有兴致地问。
“清纯。”我毫不犹豫地说道。废话，谁的初中生涯不清纯呢？如果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说她吸引我的是清纯。因为一见钟情，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仅仅是，她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只是有的人找到喜欢的类型用尽一生，我在初中时就幸运地邂逅。
听完我的评价，她皱起了眉头，似乎对“清纯”颇为反感，然后不再回应，径直走进挂有校训的教学楼。
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教学楼前，我紧紧地追随着她的步伐。她的步伐轻盈而坚定，风衣荡起，仿若丝绸般飘逸，勾勒出优雅的身姿。这一刻，一股无法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仿佛是悸动，仿佛是思念，将我带回到那段曾经与她共度的美好时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