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能做到,为什么你不能?
“不成才,便成仁”,我被这个想法,暗算了很多年。
这是来自基因的隐秘计划。——试想,这个大冬天的,雪融化了,落在瓦片上,然后顺着破损的墙壁滴嗒下来,直至安全着陆,在凹凸不平的堂屋里,形成湿地一片。屋里有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却完全无视。他刚用每天只花10元钱的生活费而省下的钱,买了一套《写作的技巧》,灵感再现,正扒在一张破旧的五屉桌上,奋笔疾书!——这不是曹雪芹,这是我爸。没错,他深被这想法暗算,中毒已深,甚至殃及下一代。
发现这一计划,为了免遭“暗算”,整整几年,我甚至懒得写一个字。再则,即使我没有逮到,基因又有另一场安排:我是个彻头彻尾的P型人!这注定了所有的计划,都会流产于成型之前。当然包括这个——所以,我既不成才,又不成仁地晃悠了大半辈子。不死又不活地,将自己混成了个中年人。
突然抖落出这个,是因为朋友老何的电话。
老何很激动。因为她新收到一本书《雨水正白》——作者陈蔚文以前会定期向我约稿——,这本书以不可收敛的好感将她泛滥了,在电话里,老何花20分钟盛赞了构思的精巧,文字的不可思议,再花20分钟复述了那个不可斗量的故事……我陪着她惊叹,同时也明白了老何的深意:你也可以,你为什么不?
你也可以,你为什么不?
老何说我不可救药,肚子里装着一袋宝贝,却不愿意拿出来交换成果实,“你太懒了!你对自己要求太低了!还会找一大堆理由!”她又一次盖棺定论。她是个行动派,说话做事都单刀直入,落花流水,毫不留情。
和老何交往十年,对话中,差不多都以“才子佳人”启幕,而后以我“不求上进”落幕。有段时间,我将她视做“有毒”的,离她很远,免得被她的“期望”刺到,哪知道她有了好事,总不忘了留我一份。——事过经年才明白,她正是以这种方式,爱着我保护着我。
所以虽然年龄差了近二十,我们却终于,不离不弃起来。
现在我不再委屈。我很认真地回想老何的话。
“你也可以,你为什么不?”
《雨水正白》还没看完,但只看了序,我就惊叹了。蔚蔚只比我大一岁,思想竟然沉静老辣如斯,这是很难见的。她一直没有停笔,差不多每年一本的速度,更新着粉丝们的书橱。
虽然以前总有稿约往来,但真正联结的时候不多。见过两次面,就何姐的话说,“长得其实漂亮的,但给人感觉不太有精神。和人交往也不大利落。有文采的,也不声张。你俩有些像!你和人交往,可能比她还有感染力一些!”
可巧有一次我和蔚蔚谈起话来,说到和外面的世界,总像隔着些什么,可能是频率不对,最后她说“我俩原来很像的!”
现在看了她的文章,我必须说,比起她,我实在差得太远了:这个女子,真有大才。她不动声色地将各色人马一一收纳眼中,落入笔下,沉稳细腻,而且饱含优美的洞察。
也难怪何姐激动了,也难怪何姐想再试一次,欲将我从昏沉中打捞起来。
“你也可以,你为什么不?”
我可以吗?我真的不想吗?
老何对我说的话,以前听着特别刺耳。这些话,很多人对我说过。他们说:写得挺好的,再坚持下去,出书吧!我却会很扫兴地来一句:现在书还不多吗?谁又在乎你这一本呢?还是少砍两颗树吧!
他们说:哦。想得开。
我也觉得自己想得开。甚至放了任何写字、出书的愿望。看到那些出书专业户,还会拉入黑名榜。然而为什么看到她们一本一本好书地出,又会隐约地不安,甚至躁动和妒忌?我真的不在乎吗?
开始写字前,别人一声“好”,就飘呼到十万八千里,仿佛一夜之间就能炙手可热,仿佛一夜之间,离莱莘、波伏娃那些文艺奶奶们仅有咫尺之隔……当这种躁热症一过,才知道这条路上,早有千军万马,日夜嘶鸣,你要不紧急备战,使出浑身解数,恐怕很快会溃不成军。
事实确实如此。
我虽有取胜的欲望,却没有迎战的勇气。既不用心也不着力,很快就被拉入后三秒,成为令朋友们叹腕的空头“烈士”。
天长日久,在这条路上,我曾经走过吗?我曾经战斗过吗?
心底一缕惆怅,为了抚平这惆怅,我长舒口气:哦。没有。这原本就不是属于我的路。我又何必在意是否走过呢?为了避免再“误入歧途”,我竖起一块大牌子,上书“清净无欲无为”几个大字,明确无误地挡住入口。
这真的不是属于我的路吗?还是,我在抗拒和逃避什么?
我终于不再“明确无误”。我试着挪开这牌子,去看一看。
不写字,并不能免遭暗算。不走路,并不能免遭暗算——若果,怎么依然会被这些话语这些成果击中?
我天生不好战。然而生物本能中,攻击是少不了的。不对外迎击,就对内呐喊。外面打不过,我就跑到家里,跑到自己内心深处,激起金波狂澜。这场内战,如果不被观察,不被记录,就会造成伤亡无数,从而一次又一次,重蹈旧辙。也难怪,这么多年,我虽龟缩家中,使出百般解数,却依然闹得鸡犬不宁。
每场记录,其实是一场清理,也是一场送别的仪式,纵使金戈铁马,亦将一去不返。它将增加你的战斗值,也将在你勇气的天平上,增加更多的砝码。
既然战斗不可避免,那么,来吧,做好准备!
我突然无比敬畏那个老人。
他年近七旬,身居破屋。却还在直面不可置疑的命运——即使,身遭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