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抗原工厂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凤仙在工地做脚手架绑扎工作，每天爬高上低，才小半年，她的血压升高不少。
然而，疫情管控全面取消后，新冠肆虐，工地被迫停工，连这样的工作机会也没了。
原本打算就此回老家过冬、过年，没想到工地老板人脉广，又给他们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就这样，一群灰尘仆仆的农民工被打包进厂，成了流水线上制作抗原试剂的‘机器人’。
流水线上分工高度细化，凤仙年纪稍大，负责的环节更是简单、易上手，只需把加工好的采样拭子、样本提取液、检测卡齐齐装进纸盒子。
她对这份工作满意极了，一群人坐在一个大厂房里，风不吹、雨不淋，工头不在时还可以跟周围的工友唠唠家常。
然而，干了不到一个星期，这份工作的弊端就渐渐凸显，下班时间越来越晚，手木了，眼花了，传送带上的东西却始终不见完。
一吃过晚饭，厂房里哈欠声便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直接原地打起瞌睡，上头大概也察觉到了工人们的怠工情绪，所以专门安排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来为大家打气。
“现在外面疫情严重啊，市面上抗原试剂严重不足，大家辛苦加班，这是造福于全国人民的大好事，是积大德呀！”
见工人们侧耳倾听，刚才还睡眼朦胧的人也突然有了几分精神，小姑娘更来劲了，只要再放出惊人数据，便能引爆人们的工作热情。
“一个星期前，咱们每天的产量才30万份，到今天，大家猜猜，到多少了？”
“100万！”平日里就爱逗人开心的宝叔首先高声嚷道，厂房里一阵哄笑，随后便有各种各样的数字被报出来。
凤仙笑着看他们闹，没有说话，但心里也有自己的答案，一个星期前八点下班，现在十二点下班，再加上陆续招进厂的新人，产量怎么也得翻个十倍！
一阵吵嚷后，小姑娘一脸神秘地笑着，作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后才伸出一个巴掌，宣布了那个惊人的数字：“500万份！”
话音刚落，厂房里立即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凤仙吃惊之余，眼角开始有些湿润，她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午饭时，凤仙三两口吃完饭，便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她要把她的荣誉感跟家人分享一番，简单寒暄之后，她直接切入正题。
“外面疫情严重，但咱那是小地方，应该没啥事吧！”
“有事没事就不知道喽，反正只要有症状，就拿着治新冠的药吃，准没错！”电话那头的弟弟有些无可奈何。
“为啥呀？药可不能乱吃！”凤仙突然想起以前一位工友得了风寒，却拿着风热的药吃，结果病情反倒加重，最后烧出了肺炎。
“哎，买不到抗原呀，药店早就卖空了......”
一听这话，凤仙赶忙抓住话头：“怎么会？我就在抗原工厂上班，就我们这一个厂，昨天就产了500万份！”
“咦！”弟弟拖长尾音，似乎半信半疑，“反正咱这里的药店，抗原卖断好久了，死活补不上货！”
药店补不上货的事，凤仙也解释不通，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边境小城的特例，没想到，跟另几个省份的工友聊过才知道，他们老家的亲友也都买不到抗原。
同样的谜团大概也在其他人心里滋长，自己辛苦加班赶制出来的东西，远方的亲人朋友却享受不到。
订单量还在持续增长，工人们的情绪却渐渐陷入低靡，这天晚上，工头巡视完最后一遍，便早早地下了班，他走后，厂房里开始了讨论。
“造那么多，都让谁用了？”
“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咱们每天都用，早一次，晚一次，哈哈！”
“你管他谁用呢，只要你工资不少就行！”
“现在这抗原可金贵呢，我听说，不光是药店脱销，连网店都买不到了呢！”
“这就怪了，难不成都卖给外星人了？”
就在这时，宝叔摇摇晃晃进了厂房，晚饭时就不见他人影，他每次消失，回来时必定浑身酒气。
“宝叔，又上你儿子那吃好的去了？”
“别瞎说！”他看了一眼四周盯着他的眼睛，不无得意地纠正道：“那是我侄儿子！我大哥家的崽！”
“那也差不多，听说你侄儿子是上头的人，他有没有给你透露点啥内幕？”
“商业机密，能跟我这糟老头子说吗？”看他那得意的劲，明显知道得不少。
“那好消息总有吧，咱这不要命地干！”说着，那人夸张地甩了甩手腕，“我这老手、老腰，再干两月准报废不成！”
他这一说，周围的人也停下了手，锤肩膀的、活动脖颈的、做伸展运动的，似乎大家也有跟他一样的顾虑。
还是宝叔有眼力见，一看大家把手上的活都扔了，他这个逃工小晚上的人，便自觉地承担起了鼓舞士气的重任。
“好消息，自然是有的！”他展开一个纸盒子，麻利地装货、封口，吊胃口似的等着别人的追问。
“什么好消息？发奖吗？”
“发奖，那必须滴，还得给咱发大奖哩！”宝叔说话向来不漏风，为了不落下口实，他赶紧又补充道：“不过，我侄儿子没明说，这是我猜的！”
“宝叔猜的，那肯定八九不离十了，哈哈！”
“你这鬼东西，我猜你今晚就阳性，你说中不中？”宝叔回怼人也是一流的。
厂房里又是一阵爆笑，但那笑中并非只有嘲笑，嘲笑之外，多半还有一些期待，对于大奖的期待。
如果说宝叔的话只给了人们一线希望，那么按期来传达上级指示的小姑娘，简直就是福音使者。
“大伙辛苦，上头都看在眼里，领导说了，今年跨年，人人都有大奖，加油干，公司不会亏待任何人！”
宝叔口中的大奖得到了小姑娘印证，人们的工作热情再次高涨，没人再去关心那些试剂到底去了哪里？被谁用了？只有凤仙还把这个谜团攥住不放。
每天下班回宿舍时，她总是故意走在宝叔近处，试图找机会跟他搭上话，从他口中寻个答案。
她知道宝叔有个习惯，每天下班后，他都要绕道西门的垃圾处理场，那里有一个狗窝子，她去那扔垃圾时，曾好几次碰到宝叔给那些狗崽喂牛奶。
这天晚上，冷风嗖嗖地吹，乌黑乌黑的天上，似乎随时可能落下几片白净净的雪花。
走到办公大楼一侧的拐角时，宝叔果真一转身，脱离了队伍，朝着垃圾场的方向走去。
幸亏凤仙早有准备，她抖了抖手里装着几个人快餐盒的垃圾袋，也神情自然地拐去了垃圾场。
到西门附近时，她远远地便看见宝叔蹲在那逗狗，一只大狗带着四只小狗，不停往他身上扑，只有一只比较瘦弱的小狗，抢不到献媚的地，只能蔫蔫杵在一旁。
一看见凤仙，这只晾在一旁的小狗便汪汪叫着，朝她奔来，凤仙偶尔也会给这些狗喂吃剩的饭菜，所以它们认得她。
看到有人来，宝叔似乎比狗子们更开心，在他看来，爱狗的，都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兴奋地跟凤仙打招呼：“还是狗鼻子灵啊，隔着那么远，就知道有好吃的来了！”
凤仙一瞥手里的空盒子，尴尬地笑了笑：“今天没剩，都吃光抹净了，工作量涨，饭量也跟着涨！”
“公司赶上好时候呀，这产量一天赛一天，还供不应求哩！”
“你说为啥咱产量翻了几十倍，药店还老是补不上货呢？”凤仙顺势抛出了疑问。
“哈哈，谁出价高，就先派谁的单，像药店这样出不起价的，都压后边排队呢！”
宝叔这一解释，反倒把凤仙绕晕了，她只能直奔重点：“到底是谁把货提走了？”
看她那么刨根问底，却又不明所以，宝叔只得随口一提：“代理商喽！大型企业喽！重点单位喽！“
“那咱普通老百姓，得等到什么时候！”一听宝叔列举的这些都跟自己关系不大，凤仙突然有些气愤。
“慢慢等着呗！反正这病，得了，也轻易死不了，难受，熬着呗！”宝叔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看他那样，凤仙顿时觉得他也属于有优先权的那类人，毕竟他有个在上头的侄儿子，凤仙借口时间不早了，便匆匆折回了宿舍。
寒冬腊月，水管里的水像冰化成的一样，凤仙忍着刺痛，好歹洗了个脸，才爬上了床。
睡前看几分钟手机，早已成为她进厂后最大的消遣，然而，叮叮叮弹出界面的消息，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她把消息一一检阅了一遍，然而看完时，她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团。
一定是她在抗原工厂上班的事在老家传开了，收到的消息，竟然全是找她要抗原的！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厂里的抗原都有严格标码，出厂多少，设备都有详细记录，岂是小瓜小枣一样可以随便带走的！
但是贸然拒绝，不仅得罪人，面子上也搁不住，她寻思着，再想想其他办法，比如，直接找上头的人买！宝叔的重要性再次凸显出来，幸亏没跟他闹翻脸，否则连这个便利也没了。
第二天早上，在食堂吃早餐时，凤仙又故意坐到了宝叔一桌，趁着同一桌的人又聊起了抗原脱销的事时，她立马把话头抛向了宝叔。
“咱也算生产抗原的一线工人，如果咱自己掏钱买一些，能行不？”同桌的其他人先看了她一眼，随后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宝叔。
宝叔一愣，立马看出其他人也有这个想法，于是便识趣地答道：“回头给你们问问，如果大家普遍有需求，没准真能行！”
宝叔心肠好、做事利索，很快便把这一诉求转达给了侄儿子，上头的人反应也算快，很快便给出了答复：“会合理安排！”
大奖有了着落，一剂难求的抗原也有了着落，大伙心里都美滋滋的，直把宝叔和凤仙当功臣，他俩的美名甚至传到了隔壁厂房。
最终的结果，更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公司决定，厂内工人每人免费获赠一箱抗原试剂，每箱内含50盒，可邮寄到家。
疫情期间在抗原工厂工作，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更得意的事？凤仙想不到，其他人也想不到。
然而，劳动底层那轻而易举便能满足的幸福，总是敌不过投机者的算计。
许诺的免费抗原如期兑现后，那笔大奖却再没了音讯，人们催着宝叔再三打听，这才得知，那箱抗原已抵扣了传说中的大奖。
“一箱抗原，成本不超过100块，把我们当猴耍呢！”
“在工地和水泥，遇到节假日还有200红包！”
“天天加班，忽悠我们拿命干，100钱的东西就给打发了？”
大家七嘴八舌抱怨，凤仙却一个字不敢吱声，她把脑袋埋在堆成小山的盒子后面，生怕有人点名批评她。
“得了得了，给你1000块，出去你也不一定能买到一箱抗原，知足吧！”宝叔似乎也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尽量打圆场。
传送带还在一刻不停地缓缓移动，很多人心里却不约而同地在盘算，只要继续苦干，没准大奖还有希望。
只有凤仙下定决心，拿了这个月的工资就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