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这么小,我却没有遇见你
1
我曾经是一条叫做小V的金毛寻回犬,在三岁的时候被人拐走并虐待至死。当小V那么庞大、沉重的灵魂一瞬间装进我作为一只雪纳瑞娇小的身体里时,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像一个胖子穿了一件迷你的紧身衣,肉拥挤地鼓凸出来,却让我一出生就拥有了可以炫耀的饱满人生。在其他初生的小狗崽都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抢食时,我懒懒地窝在宠物床软绵绵的角落里,闭着眼睛回想那些隐隐绰绰的发生过的事。
小V是袖子送给陈嘉嘉恋爱一周年的礼物,第一次见到陈嘉嘉,他就热情地扑上去添了她一脸口水。他们在卧室里铺了一张小床给小V睡,却常常半夜起来上厕所踩到他一声惨叫。小V的作息时间和他们很不一致,晚上七八点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深夜,睡一阵,就起来“吧嗒吧嗒”地巡视一遍房间,觉得无趣了再趴回去接着睡一阵。天还没亮,他就精神抖擞地起床了,甩了甩身上被睡塌的毛,跳起来前爪趴在床沿上,开始用头使劲蹭陈嘉嘉的脸,催着她起来带他出去尿尿。陈嘉嘉蓬头垢面地起身,穿着一身睡衣踢踏着拖鞋睡眼惺忪地就下了楼。电梯的门一开,空气里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小V尿急得笔直往前冲出去,拽着后面拉着牵引绳的陈嘉嘉跟着疯跑,他左闻闻又嗅嗅,非要找一块风水宝地才安心蹲下来方便。方便完了一身舒畅,巡视了下四周,突然起身朝蹲在不远处警惕地看着他的小泰迪蹦去。陈嘉嘉跟着往前扑,刚捡回来穿来的拖鞋又飞了出去。直到袖子刷好牙洗好脸梳好头,一身清爽地下楼来跟陈嘉嘉换班,小V像被按了一下开关,马上就安静了。他知道他会领着他先到门口的麦当劳买一杯热咖啡,笔直往前走经过便利店停下来买茶叶蛋和酸奶,向右拐沿着水上公园的人造河边晃晃悠悠地散步。他会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崭新的网球,往上抛了几下,大声喊:“小V,看!”,随即挥起一条手臂用力地扔了出去。这个时候,小V会配合地腾空跃起,跟着网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重重地扑进不远处的草堆里。袖子满意地打了个哈欠,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起咖啡。那段时间,袖子说要锻炼身体,买了好多网球堆在家里,最后号称挑不到满意地球拍,都逐个用来给小V磨牙用了。等小V从草堆里把网球叼了回来,袖子就剥好茶叶蛋,把蛋黄递给他。看着他吃完,把网球再扔出去。小V衔着球扑打扑打地再跑回来时,就在长椅旁边的石子路上趴下来,吐着舌头,盯着袖子帮他打开酸奶的盖子。他是一定要喝完酸奶才肯起身回家的,否则怎么连哄带骗连拖带抱都不起身。
到了夏天,小V迅速地长成一条漂亮的大狗,已经快有袖子半身高。出去的时候,他英勇神武地走他们前面,金色的毛随着身体的晃动散发出黝亮的光。不过这样的队形通常只能保持半分钟,小V一见到遛弯的小狗、树下的草堆、路边的垃圾,都立马兴奋地奔过去。他们带着他去水库游泳,他一看到水就连跑带跳地独自去撒欢了,袖子和陈嘉嘉肩并着肩坐着岸上,欣慰地看着他像看着他们初次学会走路的小孩。
“以后我们住在大别墅里,种一棵桂花树。小V肯定喜欢绕着它奔跑玩耍,等老了,就趴在树下乘凉晒太阳。”
“嗯,不过‘我们’是你和谁?”
“你猜?”
“我——猜——是袖子哥哥和嘉嘉妹妹。”
他们要出去旅游,把小V寄养在金毛俱乐部里。陈嘉嘉给他围上蓝色印花的粗布围巾,他歪着头,有些真的忧伤,也有些装着无辜,在笼子里站起来,看着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却不想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小V在初春的细雨里从金毛俱乐部里被人拐走,再也没有找到。之后的一年里,袖子和陈嘉嘉只要一听到是疑似小V的消息,不论半夜还是凌晨,都第一时间飞奔过去。
2
他们不会想要知道小V的结局。可是,幸好,人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当陈嘉嘉在一窝嗷嗷待哺的狗崽里把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我捡出来时,一道明亮的光线划过,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
“就你吧,和我一样不合群。嘿,小黑点儿,你好呀。”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住在一套租来的单身公寓,买回来各种酒和好看的酒杯,一边喝一边看完台湾偶像剧又看韩剧,直到天快亮了,才地拉起窗帘歪歪斜斜地躺下来睡觉,睡到自然醒,起来给自己煮一碗清汤面。她给我取名叫“漏漏”,不知道是为了遗漏在角落里的我,还是纪念自己遗漏的爱情。
我试了各种办法想告诉陈嘉嘉我就是小V,我扑上去抢她的酸奶,歪着头装无辜,拖着她疯跑,一看到陈嘉嘉电脑里小V的照片就兴奋地叫。可是陈嘉嘉总是把酸奶让给我喝,跟在我后面乱跑也不生气,摸着我的头安抚我看似莫名奇妙的情绪。“这是小V,不过它走丢了,再也找不到了。”她把我抱在怀里,对着电脑屏保叹了口气,随即点开了播放器继续看剧。后来有一天,我盯着书架上掉下来的翻开的相册里,陈嘉嘉和袖子还有小V的合照,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的方法:只要陈嘉嘉和袖子重遇并复合,他们就一定会认出我。
我本来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这个城市那么小,他们住在同一个街区,每天在同一家超市买水,同一个餐馆吃面,同一站车站等车。也许,她会在马桶漏水时喊他来修,他会在忘带充电器时上门来借,他们一定会再遇到,相互解释之间存在的误会,诉说分开以后绵重的思念。然后,她会带着我搬去他家,或者他会搬来她的公寓,他们在床边给我铺一张小床,天亮了带我出去遛弯。终有一天,他们会住进计划里辉煌的大别墅,依偎在参天的桂花树下乘凉,我扑蝶抓蚊子,绕着树跑来跑去,累了就趴下来看天空,完成小V的梦想。
所以,我的首要任务是阻止陈嘉嘉参加各种相亲活动。第一次,我直接跳过桌子,扑到对方身上,踢翻的酱油洒在他熨得笔挺的白衬衫上。对方一脸愤恨地站了起来,走的时候还不忘带走桌上付过钱的湿毛巾。可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攻击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陈嘉嘉猜想是我不喜欢饭馆里的油烟味,决定不再带上我出门。我花了三个晚上,绞尽脑汁辗转反侧终于在她下一次去相亲之前想到了装病这一招。我在她出门先是百般缠绵,绕着她转,等她换好鞋跟我告别,我虚弱地倚在门上,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示意她快点回来。没想到这一招百试不爽特别有效。当一个相亲的姑娘心不在焉地匆忙扒完碗里的饭,拎着包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得先走了,我的狗病了”的时候,对方总是会意料之中地误会她对他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而且一刻也不愿跟他多待着急地找借口离开。哎,多疑的人类。
陈嘉嘉终于放弃了相亲这条歪路,我放心地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规划——寻找袖子促成他们的相遇。我每天出门时都拖着陈嘉嘉四周乱转,埋头用力嗅着空气里各种的气味,都始终没有找到记忆里的那个味道。在我再一次经过麦当劳、便利店和水上公园仍一无所获的时候,不禁停了下来,对着人工河面粼粼闪耀的水光,又一次开始思考人生,检视是不是需要修改战略。我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我仿佛嗅到了那个熟悉的来自前世的味道,我浑身一震,擤了擤鼻子,用力地再闻了一次,是这种味道!薄荷味的洗发水混着咖啡苦香的独特味道,袖子的味道,从人工河的对岸飘过来。我像得到了天上的指令,兴奋地奔跑起来,沿着河岸跑过去,冲上中间的大桥,从桥头望过去,在路口新开的咖啡店门口,我看到他恍若隔世的身影,哦,不,是确实隔了一世。他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依然消瘦,穿格子的棉布衬衣,随意蹬一双轻便的球鞋。我全身的血液像沸水一样翻滚起来,梦想马上就要成真的激动汹涌彭拜地涌上来。我怕他走开,我迫不及待地迈开腿奔过去的时候,上下起伏里望见他一只手接过咖啡,另一手搂过旁边女孩的肩膀,有说有笑地转身迎面走了过来。200米……100……80米,我花了三十秒的时间迅速地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身后陈嘉嘉油光满面披头散发已经快要追到我了。相比这样的相遇,我想她肯定更愿意直接从桥上跳下去。我紧忙减速刹住车,默默地跟袖子说了一声“再见”,就匆匆回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陈嘉嘉也跟着我转的弧度变换了方向,撒开步子追了上来,赶上我时按住我的头,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了很久的气。
那天,她一定以为我疯了。
3
后来每次,我只要嗅到空气里一出现那个只有我才能闻得见的独特味道,我就马上带着陈嘉嘉迅速离开,踉踉跄跄地跑过三个路口还停不下来。陈嘉嘉好像也习惯了我时不时突然发疯狂奔的样子,“我就喜欢你这么神经质的小狗!”
所以,这个城市那么小,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
缘尽至此,方可安息。陈嘉嘉把袖子送的所有礼物封进一个箱子塞到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洒了进来铺满一地。我躺在刚刚擦好的红木地板上翻了个身,趴进了她的怀里。我想就这么一直陪在陈嘉嘉的身边,看着她渐渐忘记对袖子的思念,继续哼着走调的歌,穿过生活的乱流,走进杯酒粼凛欢笑交错的人生里。虽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就是小V。
在这个轮回里,你是你而我是我,你陪我看一段风景走一段路,经过生活的天翻地覆和波澜不惊,我想我们的缘分至此,却从未意识到,你已经成为生命里另一种无法察觉的相伴,当世事再没完全,也可在岁月如歌里找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