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罪书(二)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上)
一阵阵急促的警笛打破了京华清晨的静谧,伴之而来的还有在仲夏的晨曦中那略显暗淡的警灯和呼啸而过的警车。
车外,早起的人们循声望去,注视着警车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不解。
他们很久没听过这样急促的警笛了。
车内,手中四支未曾燃尽的香烟上,升起了缕缕青烟。静静的,缓缓的,滑过了四位民警那略显苍白的脸。
两千公里的路途,已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可未到目的地他们依旧无法停歇。
······
陈红军静静的坐在后排的正中央,透过车门上窄窄的窗户,望着这座叫做家乡的城市,努力的寻找着一缕能与记忆重合的画面。
最终,他怅然的摇了摇头。
家,就在这里,可他却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
“还认得这里吗?”民警刘建军指着窗外问陈红军。
“不认得了,全变样了。”陈红军望着窗外摇摇头说道。
“早饭想吃点什么?”刘建军再问道。
“猪脚粉吧,六子他妈还在开粉馆吗?”陈红军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的说道。
触及这些记忆中的事物,总算是让他明白自己的确是回来了,那双沧桑而又迷惘的眼睛中终是泛起了一丝神采。
“赵姨四年前过世了。”刘建军摇了摇头说道。
车内顿时再次陷入了沉寂。
陈红军继续静静地望着窗外,那双眼睛似乎想将窗外的画面刻入自己的脑中,作一副叫做家乡的画卷,写一段关于流年的句子。
······
开过一个转角,车辆缓缓的驶入了京华县公安局。在民警的带领下,陈红军走进了京华县公安局的办公大楼,玻璃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陈红军再次回头向大门外望去,眼中写满了眷恋。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见有很多个路口、很多扇门,有的门会给人一份期待,有的门却会给人一种无奈。陈红军的这扇门显然是后者,在那扇门彻底关上的时候,他将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随之一同隔离的还有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
潜逃二十年之后,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二十年前他就该来的地方。对于这一天他应该早有准备了,只是他未想到,二十年的东躲西藏他真正失去的是整个人生。
在刘建军的陪同下,陈红军一步步的走进了京华县刑侦大队的办公室。
静悄悄的走廊上,只留下了他脚上铁链的叮当回响。
······
早饭来了,猪脚粉,陈红军的期待。
刘建军给陈红军递上了一碗之后,自己也端了一碗。两位二十年未见的老同学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再一次吃上了他们曾一同吃过很多次的京华米粉,粉的味道没变,变了的是彼此的人生。
“吃吧,没六子家的好吃,但是味道还可以。”
戴着手铐的双手就那么缓缓的接过了碗,一种莫名的触动涌上了心头,这个已然临近四十的汉子的眼泪就那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朋友之间,最无奈者莫过物是人非。
“我妈还好么?”陈红军边吃便问道。
“都还好,你那些哥哥姐姐养着呢,只是你出事之后,她天天哭,后来看不见了。”
陈红军似乎被抽空了力气,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粉,颤抖的双手似是难以承受这一碗粉的重量。
记忆中的美味,终究是失去了原来的味道。
缓了一下,他再次一口顿的吃了起来,眼泪滚落在碗中他也不理会。
这碗粉,终究被他一口一顿的吃了下去,也不知滑过脸颊滴落在碗中的是他的自责还是悔恨。
······
人生的旅途是充满了意外和无奈,陈红军也不例外,那一颗颗自那张沧桑的脸上滑落的泪水,就是他这二十年的写照。
这份无奈是二十年前的他如何也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因为那一年他才十九。
二十年前,他们都是十九,陈红军高中读完没考上学校,便早早的告别了学生生涯,而刘建军则上了警校。
而那年,正好赶上京华城区整体搬迁,航运公司子弟出生的陈红军,脑子灵泛,外带在子弟中很有威望,便带着一群人抢占了一片工地供沙的活儿,迅速发了家。
那个年代,由于垮掉的企业很多,大量的失业和待业人员也就成了社会最大的不安定因素,燕国政府对此也没办法。于是出于对稳定地方治安的考虑,在不影响城市建设的前提下,对于他们这种靠拳头抢饭碗的行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
这种不予管理并不意味着是政府不作为,恰恰相反的是,这是那个特殊年代中唯一的处理办法,因为失业的人太多了。
如果说这些失业和待业的人为了饭碗去打架,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危害,那么他们集体失业而四处惹是生非那对于整个社会则是一场浩劫。
陈红军便是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中,把握住了时代给予的机会,从而成为了众多时代骄子中的一员。
故事如果继续按照这个路线发展下去,今天的陈红军也许也会是京华有名的老板。
可惜,他把握住了时代赋予的机遇,却未曾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老天的公平之处,机遇与危险是并存的。
时代提供了机遇,弄潮儿们则抓住了机遇,一夜之间,他们空空如也的口袋便充满了钞票。
随之而来的,是与这些年轻人的腰包一同膨胀起来的脾气。
少年多金,自当轻狂。
······
当一天劳碌之后,这些人总是会选择前往京华县的歌舞厅中宣泄那过剩的精力。
那一年的京华县仅有的一间歌舞厅,其中便汇聚了这个城市中青少年群体的“名流”,自然也就成为了整个县城最乱的地方。
尽管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尽管那个年代女孩子的裙子也都是在膝盖以下,衣服也都是有袖子的;尽管那个年代在如今总是被我们称之为纯真年代。
但当一个只有两百来平米的空间中充斥了上百的青少年时,其混乱的程度,便完全不亚于电影和小说中的夜总会了。
每天晚上,歌舞厅内固定的节目就是打架。京华人民医院则是承接后续节目,那一群群前来就诊的人充分的诠释了这个年轻人的激情盎然。
断了手的、断了腿的、头破血流的,看的医生都头皮发麻,吓医院里的护士都不愿意值晚班。
医生和护士的害怕并不是来自于患者的伤情,而是那些依旧健全的人,那是因为这个年代还流行着一项运动叫做“补刀”。
所谓“补刀”并不是真的要去把人干掉,他们仅仅是咽不下那口气,跑到医院堵人继续开战,可对于医生护士而言,他们也怕这群放飞自我的年轻人刀法棍法没练到家,将自己误伤了。
站在现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因为整个的流程都没出现警察的身影,可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打架的双方不会报警,看热闹的人更不会报警,即便是有人想报警,对不起,你得走到派出所去才行。
今天我们能够生活在这样安宁的社会中,我们必须要感谢手机,是它给了我们一个便捷的报案方式,也是它给了警察能够快速出警的途径。
······
那时候,发生这种在现在看来已经很大条的斗殴事件的原因也很任性,都是你多看了我一眼或者你说话的声音太大了的这种无厘头原因。
这些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也那个年代的特色,打架就是为了一口气,很单纯。
陈红军当年的案子便是如此,起因仅仅是因为一件衣服的问题,从而导致了双方的火拼。之所以会让他跑了二十年的原因则是——有人被打死了。
······
当天陈红军忙完之后,带着他的一群人前往了那间叫做鸿华歌舞厅的地方玩。
七八个人喝的正起劲,与他同去的王建民却被隔壁桌的人吐了一身。
闻到胃酸这个酥爽的味道再看看还挂在自己衣服上的粉丝,酒精早已上头的王建民当场起来给了那人一巴掌,而对方见这边人多,便道歉说好话,并表示会赔偿王建明一件新衣服,很程序化的处理方式。事情到了这一步,一般也就过去了。
可造化弄人的是那人被他的朋友拉出歌舞厅后,恰好看见了他哥哥带着六七个人来玩,顿时觉得大有底气,而被王建民甩那一巴掌的羞辱感顿时难以抑制。把情况跟他哥一说,大家三言两语就总结出了一个字——干。
一行十人立马杀进了歌舞厅,提着酒瓶子就向陈红军他们就开砸,陈红军等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被他们冲的人仰马翻,从地上爬起来后立马操着凳子打反击。
歌舞厅内,瞬间一片狼藉。
······
打架这项运动,大家千万不要认为是打架双方的事,如果事情真这么纯真,世界上一定会少很多的麻烦。
即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大燕国依旧不缺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
见已经有人干起来了,其余的“名流”都很默契的腾出了一片地方专门供双方大展身手,继而很自然的提着酒瓶喝着酒,看直播。
伴着歌舞厅中激昂的歌声,肾上腺素开始急剧增加。
鲜血、战斗、背景音乐再加上旁边那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不时发出的口哨声尖叫声,很自然的将“战斗”推向了高潮。
这场景,换现在,经理第一时间就要叫保安上来拉架,再报警。
可那个年代的处置方式绝对不是这样。
京华县城就这么大,对老板而言,场内那个他都打过照面。
拉架,那是不行的,上去拉谁都是得罪人。
报警,那更不行,因为报了警以后没人来玩了。
所以,让他们接着干吧,打坏了明天找打赢的赔钱就行了。这年头大家都讲个脸面,赢了的人,自然不会舍不得那点桌椅钱。
整个事态就在大家这种习以为常的心态中,变得不可收拾。
······
酒瓶坏了还有凳子可以拿来砸。
凳子坏了?那更好,拿个棍子更顺手,打的正欢的双方谁都没注意凳腿上面的钉子,或许他们看见了但觉得这样更有杀伤力。
当一根带着钉子的凳腿砸进另一个人的身体后,场面瞬间就血腥起来。
大家都换上了更加顺手的凳腿,从对着身上肉厚的地方砸最后变成了对着脑袋砸,直到有一个人倒下没了反应大家才反应过来——飞机搞大了。
混战中没人知道那人是什么情况,只知道凳腿再往他身上砸他没反应了,大家才停手。
陈红军等人第一反应自然是跑,对方也顾不上再追他们,而是扛着人就往医院跑。
陈红军等人跑掉后第一时间就跑到了六子家,原因是六子家正好在城区搬迁临时安置的棚户区中,这里四通八达,真有事大家随时可以跑路。
安顿好后,立即找人去医院打听情况。
在苦等了一晚上没有噩耗传来之后,大家觉得那人应该就活了,于是大伙儿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六子家粉馆吃了早饭。
猪脚粉,六子家的招牌。
正在大家吃完之后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却见去打听情况的人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