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与月光
看着银行发来工资到账的短信,很久没和朋友见面的小荇犹豫着拨打了一个语音电话,轻快的铃声响起几秒后被接通,“喂,怎么啦!”阳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和他的名字一样,充满阳光和活力,语气欢快又热情。
“发工资啦,请你出来搓一顿,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啊。”仔细斟酌了半天的话被故作轻快的语调说出来,小荇捏着心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啧,这种好事,等我。”“吃什么”*2,两个人同时问出了这个灵魂质问。
糟了,忘了提前想好吃什么,谁知道阳光真的答应了啊,小荇紧张的张了张嘴,挠了挠脖子,用温柔的语气对着话筒问”你想吃什么?”“请吃饭的人说什么就吃什么好啦。”阳光满不在乎的回答。“那你定吧,客随主便的话,主听客的。”“行,那一会在我家附近的小吃街汇合。”
明明我家附近也有小吃街的啊,小荇想,最终却只从嘴里吐出来一个字“好”。匆匆的换下上班穿了一天的衬衫和裤子,挑了件轻松随性的半袖套在身上,对着牛仔裤和短裙看了又看,最终换上了短裙,看着镜子里不算细长的腿,小腿肚上的肉,还有点圆圆的,平时用长裙长裤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是有用的,至少没有被夏季的太阳晒黑。出门前小荇在腰上喷了一点淡淡的香水,果然,还是水生调适合夏天。小荇抬起双手,随便拢起头发扎起了马尾,换好了鞋,站定想了想,又往包里塞了一只口红。
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小荇还没有打上车,拿起手机,“我还没有打上车”的微信刚发过去,就收到了回复,“不着急,我还腿着,溜达着呢(微笑)”,看着微笑的表情,小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烦躁。可能是太阳白天的余热还没完全散去 ,空气仍然沉闷的缘故吧。
坐在出租车上,打开包包掏出口红在嘴唇上浅浅的点了几下,随即又返翻找气垫试图照下镜子。后座摇下的车窗吹来阵阵晚风,看着镜子里自己耳旁的几缕碎发,小荇抬手把碎发拢在耳后。
上次踏入理发店是什么时候?社恐的小荇已经想不起来,留着最好打理的黑长直,也不过是费些洗发水和护发素。每次路过理发店,短暂的瞥一眼里面时尚的灯光,就恨不得一步跨过三步逃走。大学里被理发店烫坏过一次头发后,小荇对理发店,总带了点敬而远之,后来和身边的朋友聊天的时候得知,“不要相信大学旁边的理发店”简直和“不要和学长谈恋爱”一样,充满哲理。
不过那时候的头发再糟糕,最起码顶着的是一张青春的脸,不像现在,嘴角的笑像是礼貌的面具,气垫轻轻拍上泛红的鼻翼,擦拭好的眼镜被重新带回鼻梁上,镜片后是一双有着血丝的眼睛。把仅有的几样化妆品归拢好,也不过占据了托特包底的一角。甚至都没有包里那包纸抽的体积大。
到了汇合的地点,小荇扫码付款后和司机师傅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下车,机器吱吱吐出的发票,被小荇捏在手里。出租车离开后小荇四处张望,把掌心的纸团撕碎,扔进了最近的垃圾桶。
阳光说的地点就在这附近吧,手机铃声恰到好处的响起,阳光有点沮丧的说“嗯,想吃的这家店没开的,不高兴”。小荇心里一抽“那算了?”“没事,换一家,这回你选。”
问题又被丢回来了,小荇有点犹豫。抬头看,街对面是一家铁锅炖,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答案。“那就吃铁锅炖吧。”“好,哪家?我过去。”“嗯,我给你发定位吧。”挂断电话,小荇走到路对面给阳光发送了定位。几分钟后,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刚才自己停留的方向走来,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仿佛还晃荡着两瓶饮料。
“给你,还是柠檬水吧?不加糖不加冰,真不知道这玩意不加糖和冰还有什么喝头。”阳光把柠檬水递给小荇,自己拧开冰镇可乐,咕咚咕咚两口后仰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微叹。
“我们进去吧,别在这杵着了”,听见阳光这么说,小荇抬脚跟在阳光的后面进入餐馆,无意识捏着柠檬水的上壁,“真冷啊”空调吹的小腿微微打颤。走到餐桌前,小荇不太自在的选了离空调最远的地方,也是离阳光最远的地方。
阳光大方的接过菜单,问询过小荇得到吃什么都可以的答复后,刷刷几笔勾完了菜单交给了服务员,拿出手机顺手点开了游戏,游戏背景音乐传来,小荇探过头看了一眼,“还玩这个游戏呢?”“可不是,也没有个别的更合适的,再说,习惯了这个游戏,随便打打正好消遣时间。”阳光头也没抬,熟稔的在游戏中一套行云流水连招,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说起来这个游戏我还算你师傅,怎么后来就不见你玩了?”一局终了,阳光问,“这个游戏对我而言还是太难了,我还是刷刷剧,看看电子书就好了。”吸管戳进柠檬水,喝了两口,小荇觉得索然无味。她已经很久不喝柠檬水了,不是不喜欢喝了,而是不管谁家的柠檬水,感觉都不是印象中去年夏天的那杯柠檬水的味道。她还以为今天的柠檬水会和去年夏天的一样,结果却不如人意。至于为什么,小荇不愿多想。
服务员把所有的菜品倒进铁锅里,热气开始蒸腾,新开的店,桌椅很新,铁锅也很新,油烟里裹挟着胡椒的味道,却缺少了点锅气。离开东北的白山黑水很多年的小荇,缓解自己思乡之苦的方式之一就是吃一口家乡味,锅包肉,地三鲜,东北冷面,是在路上看到名字就觉得亲切的程度。2023年,淄博烧烤最火的时候,小荇最想念的是,是一顿地地道道的齐齐哈尔烤肉,她把在外吃面的原因解释成“这不是东北大米,没味道的米饭还不如吃口面”,歪理确实是歪理,但哪个离家在外的人,不会为了自己家乡的特色而感到骄傲和怀念呢。
小荇不知道,这道铁锅炖是不是符合阳光的口味,在她充满期待的看向正在加热的锅的时候,热气已经让阳光默默的往后挪了挪凳子。小荇注意到这点时,是她兴致勃勃的和服务员确定了主食要锅里贴的饼子之后,抬头看向对方,缭绕的烟雾让小荇看不清阳光的表情,发现他默默离远的距离,小荇刚刚升起的分享欲霎时间消失的仿佛没有存在过,拘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站起来时,发现对面的杯子其实是满的。稍微尴尬的坐下来,咬着柠檬水的吸管,小荇喃喃的说”这锅,真热。”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再过一会,服务员进来打开锅盖,看着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铁锅炖,小荇觉得有些不妙,却还在安慰自己,可能,这就是结合本地人的口味进行的改良版吧,入乡随俗,不是吗。
筷子戳在一分为二的土豆上,小荇想,好想吃家里绵软的土豆啊。夹起一块豆腐,小荇咬了一口,嘶哈嘶哈的烫到了舌头,把鹅掌从锅里捞出来,小荇试图吃的文雅一点,但本应因吸收了汤汁而变得筋道入味,舌尖轻裹就能入口的皮却是韧性十足,几番抗争无果后只留下了牙印,小荇无奈的把鹅掌放进来了盘子里,从锅里挑了一块肉,鹅皮裹下是一层肥腻的油脂,肉柴而无味,像是风干后肉没有被剃干净的陈年老鹅被扔进了锅里,熟了,但还带着铮铮骨气。“我都怀疑窦娥当年被冤死的时候是不是抱着这只鹅,这鹅死的可真是冤枉。”阳光漫不经心吃的说,小荇只觉得脸红,因为自己作为请客的人,却挑了这么难以入口的一道菜脸红,也因为这道难吃的菜被冠以“东北铁锅炖大鹅”称号而脸红。
勉勉强强塞进了两只不怎么正宗的饼子后,小荇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喊阳光出来吃饭,之前想好要对阳光说的话,也已经在满脑子不高兴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
小荇默默的放下筷子,对阳光说了这顿饭最清楚的一句话“你应该也吃不下了吧,等等我,帮我打个气,我喊服务员过来结账。”阳光想不明白,结账为什么还要打个气,但不影响他下意识对小荇说“加油”。
小荇招手,喊过来服务员。她对服务员说的话,让阳光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位平时安安静静的姑娘在一顿铁锅炖面前展现出的不愉快,印象里她似乎总是淡淡的,脸上带着甚至有些讨好的微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安静的呆着,没有什么存在感。谁知,小荇缓慢却很坚定的对服务员说“你好,你可以尝尝锅里的这道菜,然后再回答我,你是不是也我一样,对这道菜,非常不满意。”
落在“不满意”的上的重音,让服务员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好看,可乐喝完了,端起杯子里的水,阳光看着小荇。完咯,兔子着急要咬人咯。之前在一个公司里的时候,小荇也是这样,或许是日常存在感较低的缘故,有的时候小荇总会被人安排一些本职范围外的工作,唯一的一次爆发还是自己出差回来后听别人说的“没想到,小丫头看起来脾气很好,结果吵起来也这么不懂事”。看着小荇原来坐着的位置空空如也,阳光短暂的想过要问下,但又很快的把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后来在微信上逢年过节发过几次群发,小荇的回复,总是带着认真,没有群发的痕迹。
说到底,阳光不了解小荇,在收到小荇邀请的时候,甚至有些奇怪,但是下意识的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顺理成章的出来了,坐在饭桌前,阳光不知道该说什么,隔着屏幕能语气豁达的东拉西扯开玩笑,相顾反而容易无言。等阳光从过往的思绪里拉出来,小荇已经和服务员达成了和解,具体的情况阳光没问。只是跟着小荇一起走出了饭店,月亮已经出来了,月色下这一条小吃街的档口灯火璀璨,烟火味十足,阳光刚准备开口问小荇有没有吃点其他什么的打算,小荇叹了口气,说“很晚了,有点累了,准备回家,请你吃了这么一顿不好吃的饭,真是遗憾。”有什么可遗憾的?阳光没想明白,但还是礼貌的和小荇告别,看着她走向路口,在出租车上向自己挥手,然后离开。
这时候的风比来时更安静,也更凉,到了小区门口,下车的小荇转身走进了一家商店,买了一只绿豆沙味的雪糕。撕开包装袋,绿豆沙在口腔迸发出清爽和甜蜜,小荇又想起了冬天在东北的炕上吃雪糕的画面。那些今天没有说出来的感谢和本打算分享的不开心好像都被铁锅的浮躁掩盖,此刻,没有人懂,小荇在这顿饭背后抱有多少犹豫。月色与阳光终究是不同时,食物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隐喻,千人不仅千面,也千种品味。
打开门,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满屋银霜,小荇踢掉鞋子,从茶几上拿起玻璃杯,灌了一口凉白开,绿豆沙的微甜还在嘴里回荡,小荇想,自己果然还是适合一个人去做尝试,如果好吃,是一种体验,如果难吃,也不必对谁抱歉,就像自己要走一个人的路,同渡有幸,终也自渡。
但是这家铁锅炖大鹅,自己绝对不会再去了,小荇知道,自己放弃了这家店,也放弃了一点无人知晓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