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18 林深见鹿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这句话也适用于总经理比尔的办公室。
比尔不爱端架子坐单间,他喜欢跟大家打成一片。于是他硬在开放办公区隔出一角做办公室。每天早晨,找比尔请示汇报的人自动在转角处排队。
比尔的秘书杰西卡坐在老板前方,恨不得申请一个叫号机器,因为她经常记不得大家先来后到的顺序。为了不得罪人,杰西卡干脆学习机场办票柜台的先进经验,直接冲人群喊:“下一个,可以过来了。”
为了表示礼貌和尊重,大家走过杰西卡的时候总会跟她打个招呼。这个年轻的上海女孩一边摇头晃脑地听音乐,一边飞快地替老板盖付款审核专用章。大家都说,杰西卡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太不适合做秘书了。可是比尔挺满意,他说自己也是大大咧咧的,这样就挺好。
时间长了,大家也觉得这样的“无为而治”模式挺好。什么时候找比尔,直接走到他的格子间就是了。以前的总经理及其秘书都傲娇得很,见个面还得预约,哪像比尔和杰西卡这对搭档这么亲民。
苏泽走过杰西卡桌子的时候,顺便把她的耳机线从电脑上拔了出来,震耳的音乐“轰”的一下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苏泽没听过那支曲子,只觉得是各种重金属噪音混杂在一起。这小丫头天天听,居然还没有聋。
杰西卡抗议:“你又管我!我老板都不管,要你多管闲事!”
苏泽说:“问你话呢,喊了三遍啦,你都听不见。现在是上班时间,知道不?我说你怎么老是嚷嚷着让IT更新电脑,原来是为了听歌!”
杰西卡这才老实了:“找比尔?他跟老关一起走了,你去生产线找找,多半在物料库那边。那地方有点儿远,要我找把椅子推你过去吗?”
苏泽知道杰西卡打击报复。他随口说:“我昨天刚跑完马拉松,你少操心吧。这堆单子,午饭之前必须送到付款会计那里,每次都是你们这里耽搁。”
杰西卡笑得前仰后合的,“老苏,我可服你了!吹牛皮不眨眼,还马拉松呢。你要是能跑马拉松,我就能参加奥运会。”
老关果然和比尔在一起巡查生产线。
这俩人就像医院的科室主任和主治医师每天要查房一样,每天必去生产线溜达几趟,否则心里不安生。看到物料不缺,当班工人各就其位、各司其职,他们才有心情做别的事情。
苏泽看着车间锃亮的地板,物料库摆放有序的各种材料,不得不服:老关还是有两下子的。怪不得每次管理办公会,他都自吹“生产部门是工厂的核心部门,你们财务人事都是辅助部门”。老关其实没有夸张。
比尔看见苏泽,大老远就喊:“苏,有什么好消息吗?”
苏泽苦笑说:“暂时没有。高玫回北京以后,还没打电话过来。”
“没有消息,就算好消息。”比尔拍拍苏泽的肩膀,“怎么情绪不高?受老婆气啦?你看看老关多有韧性,天天受老婆的气,还是乐呵呵的。”
“将熊熊一窝。怕老婆,那是跟你学的。” 老关不跟比尔客气,立刻跟上一句。
“说明我带的队伍不错。我们老家的人老说,happy wife, happy life(哄好老婆,日子好过)。小伙子们,你们要记住这条真理。” 比尔打个哈哈,问苏泽:“就算没有好消息,你也不给我几个坏消息,毁掉我的美好清晨吧?”
苏泽说:“老板你坚强得很,什么都毁不掉你的好心情。”
老关说:“你们有事情要谈,我上楼看看今天的发货计划。”
比尔建议到车间外面的绿化带走走。他很无奈地说:“早知道当初就用单间会议室了,现在说什么都不方便,杰西卡的小耳朵就竖在跟前儿。”
苏泽很纳闷,“你怎么知道我要谈的是保密的事情?”
比尔说:“咱们共事好几年了,你的表情我看不懂吗?上次你这副表情来找我,说是有人挖你做财务总监,我费足了劲儿,才把你破格提拔的。这招儿你可不能再用,我的心脏快受不了了。”
“不是我,是倪震。” 苏泽如实道来,然后问比尔,“你的意见怎样?要不要叫上老梅商量一下?”
比尔沉思了一下:“不用,老梅去开发区开会去了,布置年末消防检查。说实话,我个人很喜欢震。他今天早晨给我带了杯咖啡,他自己做的。我的天哪,简直和我家乡的咖啡馆做得一模一样。震多才多艺,你不觉得吗?”
苏泽想:毁了,看来老比尔也中了倪震的迷魂计。这个倪震简直比大观园的宝姐姐还受欢迎,整个工厂上上下下,没有他搞不定的人。
“但是”,比尔的重点来了,“倪震无论如何不是做财务总监的人选。你不觉得吗?”
苏泽狠狠地点头:“倪震很努力,不过也很吃力。财务管理不是他擅长的领域,而且他缺乏全面系统训练。我建议他考注册会计师,他不敢报名。”
“既然如此,给倪震再次加薪,你那里另外几名大拿都会不满。他们的学历背景、工作经验好过倪震。涨薪这种事儿偏偏传得最快。这个月给谁破格涨了工资,不到月底,全厂皆知。咱们这里每堵墙都透风。” 比尔说到这里,无奈地摇摇头。
外面阳光煦暖,照在后背上暖洋洋的。两人天天加班,很少享受日光浴,索性停下,盘腿坐在水泥人行道上。路边的冬青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绿油油的叶子很养眼。
苏泽说:“我何尝不这么想。只是不知道倪震哥哥那边是否能摆平。”
“我也在琢磨这事儿。为了这次订单,我们也许会用到倪震哥哥,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儿得罪他。这样,你让他给你拿出职业规划,他的薪水是配得上财务主管职位的。要涨薪,先调整职位。要调整岗位,先考出注册会计师。不能因为有人缺钱就涨工资,我还缺钱呢,你觉得亚太区老板会给我涨吗?”
苏泽忍不住笑,这个比尔,总说大实话。
苏泽本想跟老板谈谈自己的薪酬问题,这下把自己的路也堵死了。比尔的回答只怕是现成的,先想想自己对公司的贡献,掂量掂量自己值不值得这个钱,才能谈下一步。
如果觉得公司给的报酬和市场价值不匹配,那就得拿出别家公司的聘书来证明实力。可是这招儿苏泽已经用过一次,不适合再用。职场定律之一就是,狼最多来一次,老板不能总被员工吓着。
有比尔的态度撑腰,苏泽也就不用跟倪震藏着掖着、转弯抹角了。
他把倪震请回小会议室。先表扬了倪震最近进步神速,然后把管理层的意见委婉地转达给他。倪震听到苏泽开的条件,沉默了一会儿。
苏泽很少看见倪震这么严肃正经的样子,以为他在酝酿情绪,赶紧疏导他:“有什么话尽管说,这也不是说一棍子打死了,咱们有话可以放桌面上谈。”
年度预算马上要开始了,报价也得继续跟进。倪震跟何文轩二人组配合得不错,苏泽可不想听见倪震说辞职之类的。
倪震倒是没想辞职,以前总是“脚踩西瓜皮,遛到哪里是哪里”,没有考虑过长远职业规划问题。他少有地诚恳严肃起来,“老大,我回家跟媳妇儿商量商量,以前真没好好想过。”
苏泽倒有点羡慕倪震他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架势。他想,姚瑶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分担一点家庭责任呢?难不成这九岁之差,真的好像差了一代人似的?
苏泽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马抄起来:“怎么样?有好消息吗?”
高玫的声音传过来,不像往日那样脆生:“ 竞争对手的排放实验没通过。”
苏泽冲倪震打着胜利的手势,“太好了! 看老陈还能有什么话说,他没有什么选项了。咱们的样品质量杠杠的,德国实验室已经认证了。”
高玫还是提不起精神:“咱们的质量从来不是问题,主要是价格。老陈说了,如果不往下降降,他宁可开启第二轮招标。他那里有降低成本的考核指标。”
苏泽暗暗骂了一声:“见鬼去吧老陈!”
倪震还是有眼色的,“老板,我去看看报价文件,一会儿咱们再过一遍。” 苏泽一边继续跟高玫通话,一边拍拍倪震的肩膀表示感谢。
高玫忽然话风一转,“苏泽,老陈已经拿到离婚证了。”
苏泽很不屑地说:“拿就拿了呗。离婚证又不是博士学位,有什么可得瑟的。他又求婚了?”
“算不上正式的求,他说优先考虑我。”
苏泽听着挺不是滋味儿:“这算什么屁话,他当自己是谁啊?皇上选妃呢?就凭他那个德性,还优先考虑你?你又不是他的待选供应商。别跟我说你答应了!”
“我哪有那么傻。” 高玫说:“你那么大火气干嘛?我都不生气。我纳闷儿的是,老陈要推荐我去别家主机厂做采购,不知道他图什么。这两件事搅在一起,我有点迷糊。”
苏泽也不知道老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只能劝高玫:“老陈有千言万语,你有一定之规。当年你连我都不稀罕,现在也不能降低标准,听见没?要不我多没面子。甭管是谁,总得是个拿你当宝贝的人。我就受不了什么优选考虑这种屁话,他哪里来的优越感?不就是个北理工吗?”
“北理工怎么啦?北理工吃你家大米啦?” 高玫立刻喊了起来。
苏泽说:“今天事情太多,忘了您老人家的忌讳,别往心里去啊。我家酥饼儿以后就读北理工,行了吧?”
苏泽放下电话,依然愤愤不已。高玫何等傲娇的人,听见老陈这种居高临下的求婚,居然不生气!
换个角度看,这说明高玫也没看上老陈。她心里不在意,自然不生气。
想到这里,苏泽心里豁然开朗,同时也有点自责:为什么对高玫的事情这么上心呢,这跟替发小打架的性质似乎不一样。既然这么上心,当初为什么没娶高玫?
苏泽蓦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两人都在北京办事处工作。有一天午饭回来,前台告诉高玫,替她签收了一束花。高玫看了一眼附带的卡片,直接扔进垃圾桶,随手把花扔在前台。
那束花有点儿发蔫儿,但是包装精美。只要剪掉残枝败叶,放进玻璃水瓶养几天,应该能缓过来。
苏泽替那束花心疼,也心疼高玫。她像男人一样在职场上拼杀,不知不觉中,早就没有了这些没用的情调。连停下来闻闻花香的闲情逸致都没有了,这人活得多焦躁?
苏泽也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娶姚瑶。奉子成婚只是一方面,姚瑶的小女人味儿是他喜欢的。花花草草姚瑶喜欢,装饰房间她也热衷,陪酥饼儿读书唱歌更是不再话下。姚瑶是那个可以让他卸下一身盔甲的女人。
有人说: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苏泽觉得这话不对。人在林中,只能看到雾。走出林子,才能看到鹿。就好像婚姻里的人,不容易看到爱情。
苏泽想,忙过这一阵子,要跟姚瑶好好谈谈。房子终究是身外之物,不能让房子影响夫妻感情。上次姚瑶跟他说首付和每月还贷,他压根儿没听进去。回头仔细算算账,看看有没有可能再负担一套小户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