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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0丨不知其所终也

2022-02-03  本文已影响0人  Andylee

读明遗民余怀的《板桥杂记》,想到唐人杜牧的那首诗《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

杜牧少年即有逸才,又是高门之后。诗文兼擅,名重一时。但徒有经邦济世之志,却无施展抱负之地。据《苕溪渔隐丛话》中讲,牛僧儒执掌扬州时,杜牧在其幕下。杜牧经常微服出游,牛僧儒听闻风声,便安排几个街卒暗地里跟随杜牧,以防不虞。后来杜牧被朝廷以拾遗征召,杜牧向牛僧儒辞别之际,牛僧儒谈起杜牧逸游之事,杜牧初初不认账,遮掩。牛僧儒即命人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街卒暗中跟随杜牧记录的行迹。杜牧见此乃感服。

杜牧后来回想起此段扬州生活,便有了《遣怀》。这首诗是人回过头看自己,犹如风吹人醒。所谓薄名,不过是自己一梦而已。

写了《板桥杂记》的余怀也是少有诗名,才名远播,备受称道。曾被任明南京兵部尚书的范景文邀入幕府,负责接待四方宾客并掌管文书,亦如唐代牛僧儒之于杜牧。但杜牧尚有牛僧儒提点,但余怀却没有遇到。他所眼见的,是急转直下的土崩瓦解。尽管明帝国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但无碍于南都弘光朝的声色犬马、文酒笙歌。

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表现出来的沉痛之感,不是来自于记忆中的风花雪月,而是当自己重临故地时,只见一片瓦砾,连记忆的归属地都找不到了。余怀在自序中这样说:“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流,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 文字用的越是华丽,可能现实会更加残酷。《板桥杂记》中讲述故事中,余怀不止一次提到自己重访故地,但他是在一片颓败景象中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杜牧的十年扬州还留有薄名,而余怀要面对的现实,则什么都没有剩下。

1645年,清军占南京时,余怀三十岁不到。从1645年到1696年。余怀要煎熬五十年才能释怀。《板桥杂记》作于1693年,算起来,余怀已七十七岁了。《四库全书总目》中对此书的评价是:“文章凄溽,足以导欲增悲,亦唐人北里志之类。然律以名教,则风雅之罪人矣。”此说法中的“足以导欲增悲”之语,我觉得是中肯的。

一部《板桥杂记》读下来,总体感受借用这句话来概括------一个时代结束了,可那个时代的人还活着,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板桥杂记》的中卷“丽品”中历历皆残酷。和余怀一同遭遇乱世的还有尹春、李十娘、李大娘、葛嫩、顾媚等等秦淮河边的女子。这些妙人女子对于余怀而言不仅仅是相识,甚至有可能相熟。而这些女子亦如他一般,在鼎新革故、改弦更张的短短数年里,最终落得“从良归某人”、“为侧室”、“以病死”、“劳瘁死”、“为人手刃”、“终为匪人掳”等遭遇,更有人不知其所终也。余怀能为这些女子记上一笔,实属难得。

总得来看,无论这些人曾经怎样的风姿绰绰、意气风发,个人命运都与世事联系在一起,每当变幻时,都由不得自己。更深一步想想看,写下《板桥笔记》的余怀,是不是也曾体会到“求不得”、“由不得”、“想不得”等诸般情景呢?

从《板桥杂记》联想到读过的另一本书----《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见《短长书:帝国的流亡》),此书有一篇附录----《南明诗人存诗考》,是作者张晖在写作《帝国的流亡》时所作的札记,“虽不完整也颇为可观”。其中记录有162人。这162人都是大明朝的读书人。细读这162人的简单履历,乃是“易代之际”最真实的个案记录。在这162人当中,有人决然赴死,有人托命沙门,有人隐居山野,还有的人不知所踪去向。大历史“易代之际”的悲切之声在这一群读书人的诗歌里找到了具体的落脚点。张晖在《帝国的流亡》中的“奔赴行朝”一篇的最后写道:“今日残存下来的零散的短章诗篇中,我们可以打捞出当时士人大规模奔赴行朝的一些片段,不至于令那些在苦难中忠于信念并付诸实践的伟大情怀彻底消逝在历史之中。还有他们的痛苦和欢乐,我们似乎也能籍此轻轻地触摸和感受。”

张晖在《帝国的流亡》中以“易代之际”为背景,着眼于一群读书人在短短数年内的命运跌宕。他要叙述的不是帝王家变,而是读书人的选择。也是在这一本薄薄的小书里,甲申国变有了更为具体的生命张力。张晖想表达的是“要写知识人如何坚守自己的信仰,并在行动中践行自己的信仰,直到生命的结束”。这也是全书最为精炼的提要。尽管这本书还未来得及真正写完。

《帝国的流亡》所记录的事多和死亡与无奈有关。正如钱澄之说:“自丧乱以来,死事者甚多,然而其死甚不等:有慷慨誓死百折不回而死者;有从容自尽既贷以不死而必欲死者;亦有求生无路不得已而死者。”这些读书人将自己平生坚持和信仰的东西放在一首首诗中。在这162人当中,部分得以保全性命的读书人成为收集和整理这些诗作的人,他们将在孤独中把师长、朋友、兄弟、亲人的诗作编撰出来,并留存在自己的著述和地方志中,让后人知道这些读书人是以怎样的血肉之躯渡过“易代之际”的艰难岁月。并告知后人他们的选择动力来自哪里?相比之下,《板桥杂记》没有那么大的意愿,它只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讲述自己曾经历过的年轻,但却因世事突变,将年轻拦腰斩断。余怀的《板桥杂记》能证明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丧乱中与年轻作别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人。

将张晖整理的“南明诗人名录”和余怀所记录的“丽品”和“轶事”中的人与事进行对比的话,就会发现这些人和事,像极了夜晚的烟花。他们灿烂的绽放,霎时间烟消云散。那些经斧斫刀削的个体命运,仍在书中留有锵锵之回响。

“甲申国变”这样的大历史时刻,《板桥杂记》以一种个人的方式为其添加了一个小小的注脚。在这一点上,它要比杜牧的《遣怀》诗有更具体的触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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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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