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文字,惨白我的生活
三个月前,我在微信群里结识了一位年轻女子,她不经常出来聊天,也不爱插科打诨,但是她每次出来都能博得绝大部分人的关注和尊敬。因为她是这个群里面公认的才女,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端庄温和,写了一手好文章,她自己的公众号几乎每天都会发一篇原创文章,阅读量至少要几百人。她的文章我也常常拜读,亦如她为人般严肃而不失恬淡,剖析生活中人情百态,用理性的思维组织起情理并重的语言。
我一度很羡慕她的生活,文字里她经常飞往不同城市,或者经济发达,或者山水秀丽,亦或者古迹名城,甚至是遥远的欧美国度;她的生活也是那样恬淡而悠然,似乎与凡尘俗世完全相隔,每日只是寄情山水、读书焙茗。她的足迹在许多文字中姗姗冉冉,那是我从未曾见识过的生活,而她,似乎是远远站在这样书香蕴意的生活中观望这个社会和她身边的朋友。
我曾经拿她的文字给我的未婚夫看,我说这样的女子是值得敬佩的,然而我的未婚夫却摇了摇头说:如果没有富足的金钱,她还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生活吗?她的不食人间烟火恰恰是因为她拥有足够的金钱和时间。我哑然,不好辩驳,我确实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工作,可以让她随心旅游,并且有大把的时间和赚足够的金钱。
当未婚夫问起我想要的生活时,我想了想说:我想有一间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有高大的书架来存储我收集的书,还要有一张大书案供我画画写字,其他别无所求。未婚夫还是淡淡微笑:那么这些,需不需要钱?房子、书架、书、书案,你还需要时间,那么做家务和看孩子这些工作就得找一个保姆帮我们,这是不是也需要钱?所以不要以为你追求的文人生活多么高洁孤傲,实际上它也是由金钱堆砌而成的。
我曾经以为,文字是至圣至洁之物,将它与柴米油盐、俗世尘炊并立或相伴,都是一种亵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追求写出那种极尽清澈、纤尘不染的文字;可是动机越是刻意,境界越是狭隘,写出来的文章也总是拘泥枯燥,整个人仿佛是走进一个越来越窄的死胡同,却偏偏还以为自己是在往上走。
也是很偶然的一天,我突然走通了另一种思路,对文字与生活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我租住的房子是在一个中档小区内,即使只是毛坯房,房租也已经达到了我能承受的最高水平。但是我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这所小区其中一套房子,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植物园般的阳台和心目中的书房。小区后面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马路,机缘巧合我知道马路对面穿过一个破烂的小巷,可以通往一个村,当地村子的菜蔬会比我居住的小区超市里便宜很多。
思绪枯竭的时候,我愿意在周末寻找一些新奇的菜谱去尝试,因为摆满一桌可口的饭菜,看未婚夫狼吞虎咽,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简单的幸福。小区超市的排骨卖22块钱一斤,后面村里的排骨卖15到17块钱一斤,所以我会步行半个多小时,穿过马路和破陋的小巷去那个村上。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个繁华的CBD周边,还会有如此简陋的小巷,小巷比较窄,两辆车如果走成碰面,只能小心翼翼一点点错过去;小巷两边是旧砖垒成的墙壁,高低不齐,最矮的地方和我身高差不多,墙壁草草刷了一层淡黄色涂料,有些地方剥落了,有些地方用漆刷着广告。更骇人的是两遍还有两座垃圾山,原本只是高地而已,但是旁边的工厂和住户把垃圾都往高地上倒,乍一看真成了一座垃圾山;小巷两边是一些加工厂房和简陋民房,未婚夫说在附近打工的民工都住在这里,因为近,而且便宜,条件自然是及其简陋的。
仅仅是一条马路相隔的两块地方,马路这边的小区每个单间可以租到七八百到一千多,而马路另一边的民工房却不过三四百的房租,还是好几个人一起合住。走在小巷里看着周围的厂房,我的思绪杂乱纷繁,无缘故地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自己在这个城市努力的初衷,想起这些人艰难蜗居在此的心酸,想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甚至想起人生而不等的无奈;每次自己独自走路,我的思绪都像脱缰的野马,不得一刻清闲。
常去买排骨的那个平价菜蔬超市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进任何肉类,我只好转而去买些鱼,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一个中年妇女在路边临时搭了个棚子架子,正在卖猪肉、灌肠和排骨。我忙走上前去看看,那个妇女显然比较忙,掺着白丝的枯发随便扎在脑后,天生有些八字眉,三角眼睛的眼皮早已松弛堆叠,眼角的皱纹和其他地方相比尤其明显。我猜她也不过四十来岁,可是眼角的鱼尾纹让她看起来仿佛五十多岁了,想来每天摆摊卖肉、风餐露宿也是十分辛苦。可我对长着三角眼的人天然有一种戒备和惶然,我认为她们并不会像王熙凤一样笑语盈盈,反而面若冷霜,语气咄咄。我最熟悉的中年女性就是我妈妈和婆婆,妈妈属于那种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大说大笑的那种人;而婆婆虽然平日寡言少语,但是性情温和恬淡,也是好相与的。所以这种风格的女性,虽然我也时常遇见,却并不擅长和她们打交道。
她的排骨卖15块钱一斤,不贵,我选了一块小些的让她帮我秤一下;她扔到电子秤上说:“十五块六”,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许是因为忙,眉心耸出的川字型竟像是凝固的一般,总也没有变化。“十五块钱吧,”我说,这是妈妈和朋友常交给我的抹零砍价,我常去买菜的那家菜农,每次都是主动把零钱给我抹去。“不行不行,一共才一斤多你坑我六毛。”卖排骨的妇女眉心依旧是川字型,我却似乎看出了她更多不耐烦,她微微颔首,看人的时候眼睛有点上睨,面相显得略凶。我讲价一般也就是一两句:“便宜点吧?”“零钱就算了吧?”“我多买点能不能便宜些?”一旦对方拒绝,我就词穷了,为这个我闺蜜没少唠叨我:“你说你平时多牙尖嘴利的一个人啊,怎么就是不会讲价呢?你就跟他缠磨就行呗,嬉皮笑脸的那样,你呀,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她说的对,我就是那种脸皮儿比纸还薄的人,受不起别人的拒绝。
卖排骨的妇女麻利地剁好了排骨,伸手问我要钱,我有点不甘心,,掏了掏钱包递给她一张十块钱一张五块钱,商量着问:“就这些吧?我没有零钱了。”她接过去一搭眼,又送了回来,“没零钱我给你找,就买一斤还讲价,真是的,整钱早晚不得破开吗?你不还得买东西嘛。”她咕咕哝哝的满脸不乐意,我递过去一张一百块给她。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够厚道,其实我的钱包里还有一张二十的和一张五十的,但是从秤肉开始她就话里话外嫌我买的少,所以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她确实有些棘手,转身在钱箱里扒拉两下又把一百元还给我,拿走那十五块钱:“算啦算啦,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说你这个女的怎么这样啊……”
女的,这是个一点也不尊重的称呼,我听着她的话,后背燥热地似乎在冒汗,不知道该说什么,拎起排骨几乎是仓皇逃出她的肉摊。我闷着头只顾往前走,一直走到人烟稀少的那条小巷才放慢了脚步,刚才的尴尬让我几次恨不得把排骨往她肉案上一放说:我不要了!可我不敢确定这块排骨已经剁开,她还会放我走。我转而安慰自己:在这样的集市上,哪里不讲价呢?我又不是白抢了她的,有什么好羞愧的呢?
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我妈让我帮她去买菜,但是每次买菜回来都要挨一顿批:“黄瓜多少钱一斤?你不知道?你不问问价格就买吗?!是不是缺心眼?!韭菜现在不是应季蔬菜,你看看这里面都粘了,你买东西不会挑吗?豆角现在多贵你知道吗?什么贵你买什么啊?不过日子了?你不知道跟她讲讲价格啊?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昨天你二大娘刚买的三块五一斤,你怎么买四块一斤?!”妈妈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偏偏有了我这么一个不会讲价的女儿,只好打消了让我帮家里买菜的想法。
上大学前我去服装商城买衣服,说是商城,其实就是一片平房分别租给了各家摊贩,那里的衣服款式多,价格也比较平民——当然是讲过之后的价格。妈妈经常带我去那里买衣服,三四十、四五十块钱就能买下一件像样的裤子、毛衣。但是如果不会讲价,就只能等着被狠狠地宰一顿好了,他们都是一二百、三四百地要价,不会讲的人还真缠磨不下来。我当时花了八十多买了一件极薄的黑色外套,回家不敢说八十,只说五十,妈妈撇了一下嘴说:三十块钱也能给你,笨得连个价都不会讲。
思绪又瞬间转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体质能力测试,八百米长跑一直是我的弱项,听说如果不达标的话还需要再重新补考。那天我咬着牙跑到终点跑了个最后一名,听说距达标只差了四秒钟,差点眼睛一黑晕过去。同宿舍的一个小舞出主意说:“你去找那个记录的学生,老师负责掐表,他负责记录,你过去好好跟他说说,让他帮你改一下时间,反正也差不了几秒,体质测试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考试,替跑的人多着呢。”我害怕自己张不开口,迟疑了很长时间,在她们的催促下终于怯生生地走上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同学,我那个八百米差了4秒,你能帮帮我吗?我长跑一直比较差,不想再重跑一次了。”那个男生礼貌而坚定地说:“跑不过的人都得重跑,我不能帮你修改成绩,这是规定,很抱歉。”说罢,他示意自己还有事,走到一边和另一个男生说话去了。我垂头丧气地走回去,小舞老远就看见我们说话的样子,忍不住埋怨:“你看你苦着脸过去,谁愿意看啊。这个时候就得嬉皮笑脸的,多缠磨他,大不了跟他说,同学回头我请你吃饭啊,你看我身体不好,你就帮帮忙好不好嘛……”我说:“我说不出来。”“那你就只能到时候自己跑,听说补考的时候是冬天,天一冷更没人愿意替考,到时候你请人帮你都请不到。随便你了,反正是你自己的成绩,自己重跑,没人会替你。”
我想那时候小舞的话一点没错,没有人会替我,没人会替我跑长跑,也没人会替我拉下面子去求人,更没有人能替代我现在的生活。小巷弯了两弯,便能看到马路对面小区的高层住宅,我一直的理想是生活在干净有情致的房子里,喝着有淡淡悠香的茶水,写着洁净无尘的文字。现在我突然被重击一般明白过来,这世间并无完全绝尘的文字和生活,他们之所以在我眼里能够免俗,恰恰是因为他们背后有足够的尘俗资本的堆积;而更多时候,文字越贴近尘土气息,反而越有了生命力。我眼前的这条马路其实并不是将都市与乡村分割两地,它恰恰是连接了二者,它不是一堵需要翻越的山梁,更不是一道需要跨过的鸿沟,它是一条平坦的通道,让我眼中的出尘与低俗这么直接而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我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表现而自豪,上一秒我还为此羞愤不已,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贴近生活,经历的生活姿态越多,坐在整洁的电脑桌前我所能写出来的文字也越来越有生活的气息。我曾经追求的境界,在我为了它而一度疏离生活的时候,它并未来临;反而是我窘困如是,不得不走进满目苍尘生存时,它突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