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字
一次和刚果当地员工,(一位长得帅气的小伙子),用翻译软件交流,他精通好几种语言,唯独不懂中文,我问他:为什么不学中文?他腼腆地笑笑,说:正在学,我又问:中文难学吗?他一字一顿,很不确定地挤出三个汉字;说,不难。语气稚拙,憨厚,然后摇摇头说:写,很难!我当既教他写自己的中文名字:梅西。没写到一半,他已经崩溃地叫:太难了!但他学习的兴致很高,喜欢迎难而上,指指衣服,帽子,分别让我给他写出来,他再照猫画虎,歪歪斜斜地临摹,他写字不讲顺序,没有部首,偏旁的观念,主次不分,每一笔都平等对待,每一笔都独自成章,以至于很多笔画似乎毫无联系,看上去很怪,是一个字,又不像一个字,乱哄哄的。写着,写着,他看看表,站起来,我明白了,问他:是到巡回检查的时间了?怕他不理解,特意用英语说:it is time!他大概觉得这句话很重要,或很有趣,跟着我说了很多遍,又坐下来记到本子上,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梅西写汉字的态度是虔诚的,严肃认真,屏气凝神,一笔不苟,也许他觉得这种结构复杂,笔画繁多的象形文字很神秘,很庄重,不能等闲视之。
在教当地员工中文,向他们传播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们是骄傲的,为丰富厚重的历史,为优美蕴藉的文字。有同事卖弄似地先给他们写一个“大”字,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在下面添一个点,或在上面添一个点,在上面添一个横,或在中间添一个横,都成为另外一个意思截然不同的字,这种变幻太奇诡,他们瞪着迷茫的眼睛,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于是会心地哄笑着,关于文字,我们有层出不穷的,精微的,绝妙的,千变万化的典故可以讲,类似的表演可以信手拈来。虽然这里是拼音文字的舞台,他们的官方语言是法语,第二语言是英语,有时也说土语,但在浩瀚规范广大的拼音文字面前,我们却颇为自负,敝帚自珍,勇于批判,评论:我们的文字才是真正的文字,一个字里包含多少意思,多么简练,明了!他们的多啰嗦,一句中文,让他们翻译,得好几句!
在远离母语环境,倍感孤绝的时候,读一读东坡诗“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或程颢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体悟尤深。
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套修身养性,静心修为的办法,最流行的要算数珠子,美名其曰:“盘”。不是像和尚那种挂在脖子上的珠子,而是戴在手上的,珠子有买的,有自己加工的,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材质各异,石头的,木头的,最特别的是植物的种子。没事就拿在手上拨弄,持之以恒,久而久之,珠子往往被磨得锃亮,人见了面就拿出珠子比对,以亮度高的为胜。
我的办法是写字,设备说明书仪表电气部分怎么也看不懂,越看越迷糊,使人昏昏欲睡,沮丧气馁,索性一字不落地抄写下来,抄写当然不能让人醍醐灌顶,但以一种修炼的态度,审美的意趣对待那些字,它们就个个变得亲近可爱了。
佛教有写经书的功课,可以培养定力,集中精神,我一向以为写字不但可静心,还可炼身。从写字这件事上,我认识到一个人天赋的重要,勤不一定能补拙,不必说从前怎样地勤,来到刚果以后,我几乎见字就写,带来的一本《闲情偶寄》从头写到尾,从网上查来的资料下载了还不算完,定要抄一遍,见到有道理的好句子,急忙抄写下来,大大小小的本子写满了好几本。字迹却始终如一地拿不出手,倒是独创了一种“体”楷不楷,隶不隶,我自嘲这是“看不懂体”,不知为什么,人看了我写的资料都反应头看大了,因为得连猜带蒙。只有一个口味奇特的人欣赏我的字,据说她见了我写的安全记录,竟很惊艳,问别人:这是谁写的?听说是我写的,便赶来拜会,见了我,满脸倾慕,不知怎么夸了,只是词穷地问:怎么写得这么好!并讨要我的字,像一个忠实的粉丝,我珍惜这唯一的粉丝,见了她,耳红心跳的,不知是不是心虚,人生得一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