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写给冬木的信（74）
冬木：
今天看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看得云里雾里。小说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是一部杀人案的案卷，但却伴着两个话外音，把案卷的结论推翻，使案卷外的我们对这个案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底是谁杀了人？
我一时兴起，拿起笔来认真分析了一下这篇小说。
案卷一，樵夫的陈述。
樵夫作为报案人，他陈述了案发现场的情形。死者，男，一刀正中心口，血已经凝固。没有刀，有段绳子，还有把梳子。周围野草和竹叶被踩，马进不来。
案卷二，僧人的陈述。
僧人作为中途的目击者，陈述了受害者和同伴的外貌。一男一女，与樵夫所见“死者男，案发现场有把梳子”，相互印证。僧人描述了女人的衣服，男人的武器和女人骑的马的鬃毛，暗示这两人是有身份的人。
案卷三，捕头的陈述。
擒住一强盗，从马上摔下来，说明这马不是本人的。以前也抓过，衣着，刀都和从前一样，说明强盗是有案底的，且这次他的刀是在身上的。因为身上有弓箭之类死者持有的东西，认定他是凶手，这里透露一个信息，抓他不是因为这个杀人案。躺在桥上哼唧，而不是逃跑，意味着他不知道杀人的事，或者没想逃跑。
案卷四，老妪的陈述。
死者为女婿，是个武士，印证了僧人对男人的证词。交待了武士和女人的性格。
案卷五，强盗的供词。
强盗招认设计绑架武士的过程，说明他打不过武士，所以后来的决斗杀死武士可能是撒谎。拽着女人的手进入竹林，和樵夫说马进不去林子相印证。女人拿匕首反抗，和老妪陈述性格相印证，女人性格刚烈，不输男人，与樵夫所说野草被踩相印证。
强盗自述，占有女人后，他和男人决斗，杀了男人，女人逃跑了。强盗抢了男人的大刀跟弓箭，还有马。
话外音，女人的忏悔。
强盗将她踢倒，丈夫冰冷的目光，轻蔑和嫌恶让她昏了过去。醒来强盗走了，她准备和丈夫同归于尽，但怕丈夫不跟她一起死，先杀了丈夫，后自杀未遂。
话外音，武士鬼魂的陈述。
妻子被糟蹋后强盗安抚妻子，妻子动心，让强盗杀了他。强盗放过他，妻子逃跑，强盗把他放开后离开，他万念俱灰用妻子的匕首自杀。
七个人中，四个是证人，三个是当事者，他们的叙述既相互补充，又相互矛盾。通常嫌疑人都是为自己辩护，说自己不是凶手，而这里两个嫌疑人和死者本人都声称自己才是凶手，使一个简单的案子变得复杂起来。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
有人说作者的意图并不在写案子中武士到底是被谁杀的，而是通过其内容的矛盾和独特的形式消解了文本的真相，通过对人性的怀疑消解了真理存在的基础，来说明真理是不可知的，真相总是被歪曲。因此，寻找案件的真相是没有意义的，去探索人生的真相也是一种徒劳。
我不这样认为，即便作者在小说里流露的是虚无主义精神，但他作为小说的创造者，在构思的同时应该有一个暂定结果，即凶手。只有这样，他的小说才能进行下去。
那么这个暂定凶手是谁呢？这凶手就在强盗，武士和女人中间。小说中的七个人，在不相联系的场合，对同一事件作出不同的陈述，他们即便是为自己说了谎，但从理论上没有串供的可能，那么就符合多重印证的前提。由此我们可以把几人重叠的陈述找出来，确定一部分事实。
可以确定的是，强盗绑了武士，强奸了女人，女人有匕首，女人想杀武士，女人和强盗有交流，武士使终没有说过话，武士死后有人拔走了凶器。
我在纸上一遍一遍地画图，假设，推翻，再假设，最后得到一个初步的、能说服我自己的结论，我慢慢说给你听。
开始武士带着妻子走在路上，先碰到了僧人，然后又遇到了强盗。强盗贪图女人的美貌，利用武士的贪婪设计绑架了武士。然后骗女人把马扔到林子外面，进了竹林。
当女人进入竹林发现武士被绑后，她明白上当了，掏出匕首反抗。其母说她性格刚烈，不输男子，且她面黑，眼下有黑痣，作者似乎意图在描写她面相的凶猛。由此女子的反抗可能是激烈的，“接二连三地扎过来”。
但终究是不敌强盗，让强盗糟蹋，女人的刚烈面对这种结局是羞侮的，内心充满怨恨，怨武士没能保护她。强盗没想杀人，他在陈述的前半段也一直在强调他用不着杀人，但他动了带女人走的念头，于是和女人有了交流。
这些应该是事实，谎言是从交流开始的。
强盗和女人交流了什么？强盗此时可能是对女人巧妙说服，让女人和他走。而女人看向武士，从武士的眼里她看到的是轻蔑和嫌恶，她没有对强盗更多的仇恨，反倒对丈夫有了仇恨，因为强盗对她说的话正是她心里想的话，她没办法和丈夫重修旧好了。
武士的心理活动是阻止女人相信强盗，可能他觉得，如果女人相信强盗，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而且作为一个武士，他的妻子被糟蹋是他的耻辱，再被强盗带走更是颜面难存。但他无法说出来，因为嘴被堵上了。
女人的心理活动是武士无能让自己受到侮辱还反过来鄙视自己，再加上强盗的挑唆，她浑身发抖发出让强盗杀武士的喊叫。强盗应该是愣了，因为他没想杀人，他没必要杀人，他已经得到了女人，于是他没说杀也没说不杀。女人便抓起匕首冲向了武士，被强盗踢倒在地，昏了过去。
强盗没有放开武士，也没有带走女人，他带着武士的刀走了。因为马是进不了竹林的，如果女人先逃走，骑马逃走的机会更大一点，而强盗被抓时和马在一起，所以，是强盗先走的。
女人醒来，武士发出嘲笑，他亲眼看到女人被侮辱，又看见女人追随强盗，还有女人要杀他，这三条理由都迫使女人杀了武士。杀了人，她害怕逃跑了。
天色暗下来时她又来到武士身边，拔出了匕首，想要自杀，但她终究没能自杀，她失去了愤怒的力量，也失去了仇恨的力量，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我的结论是，女人杀了武士，也就是她的丈夫。
那么为什么强盗说是他杀的武士，武士又说自己是自杀的呢？
古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强盗在供词里提到杀人可以不用刀，用其它形式一样能杀人。暗示他可能遭遇过不公平的对待，而且他最后说他总有一天会吊起来示众，干脆来极刑算了，暗示他知道他被抓不会有好下场，不如承认杀人，快点抵命。
还有一点，他提到公平决斗，并表示佩服那男人能跟他大战二十回合，很有可能说的是女人对他反抗时表现的不输男子和刚烈，他欣赏那个女人，虽然对那女人要杀武士不理解。于是他临死前做了一次好人，决定替女人顶罪。
武士在陈述中对强盗表示了谅解，却诅咒妻子，说明中间必有妻子激怒他的点和强盗让他赞同的点。很可能就是强盗踢倒了女人的第一次刺杀行为和他最后还是死于女人手里的事实。但基于武士的身份，为挽回颜面，说成是自杀的。不过对于一个捍卫名誉而死的武士来说切腹自尽是一个比较传统的死法，而不是在胸前扎上一刀。
唉，侦探真不是好当的，这烧脑的推理，用掉了我三个小时。这封信有点长，你要耐心看哦，最好也看看那篇小说《竹林中》。
合子
2018.3.15.
百合写给冬木的信（7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