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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睢阳(连载版)》21 邵纶

2018-10-24  本文已影响90人  帝都奇妙物语

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十六

地点:睢阳教坊

距睢阳城破还有八十四天。          

暂别张巡之后,我快步赶到安康堂。舒彩从闺房秀床下取出替我保管的铜钱和碎银,数了数,总有四十多贯,算是相当一大笔钱了。我从中分出三十贯来,尽量兑成较为轻便的银两,又跟舒彩要了一个布褡裢,将这些碎银锭和铜制钱尽数都倒在褡裢里。亮晃晃的银锭和铜钱倾泻而下,互相碰撞,奏出一曲清脆悦耳的歌。褡裢在手,我仿佛身怀利器的擎天勇士,昂首阔步,继续向城南方向走去。

举目远眺,大概就在安康堂与南城门连线的中点,一排朱红色的高楼拔地而起。高楼上,处处都装点着五彩丝绸,悬挂着一排排整齐的灯笼。华灯已上,烛火摇曳,灯光和黄昏的最后一抹亮色混成一团光晕,在远处足有几丈高的灰暗城墙映衬下,更显富丽繁华之象。

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睢阳教坊。

我将沉甸甸的褡裢驮在背上,迈开大步,朝着教坊的朱红大门走去。今晚,我要用这笔用命换来的钱完成一次救赎。我要在这里,解开埋藏在我心里二十年的死结。

二十年,高岸深谷,沧海桑田。

它是如此的漫长,长到足以让两小无猜变得形同陌路,长的足以让火热的真心冰如寒铁。岁月的无情流逝正犹如一柄锋利厚重的大唐陌刀,要将这尘世间仅存的美好和温暖统统斩落马下。刀锋过处,寸草不生,到最后,唯留下令人心痛的残酷真相。

想到这里,我站住了。

就在面前这扇朱红的大门里,有一个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人。此时此刻,她几乎触手可及,可我却反而被这种近在眼前的希望弄得有些害怕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时常在我梦境中出现的熊熊烈火。一个曼妙的身影正置身于火中,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琴瑟之音,她忘我地迎风舞蹈。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是不是尚在梦中。

“哟,我说今儿怎么老听到喜鹊叫呢,原来是咱们睢阳城的邵大英雄来了。邵大英雄你可有好一阵子没来看我九娘了。来,快往里面请。”

公孙九娘满脸堆笑,甩着肥胖的身子向我扭了过来。我被她身上的脂粉浓香呛得只想打喷嚏。

“邵大英雄可是又来找文婉的?”她蹭到我的身旁,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白嫩的胖手搭在我的小臂上。

我将她的手轻轻甩开,斩钉截铁说道:“九娘,我今天是来赎人的。”

我从后背上取下褡裢,郑重地交到公孙九娘的怀里。她被这沉甸甸的一大堆钱撞了一个趔趄,眼睛里却冒出欢喜的金光。

“这是三十贯足钱,是文婉的赎身费。我要把文婉带走,今天、现在、马上。”

九娘贪婪地抱着褡裢,隔着粗布细细地摩梭起了褡裢里的官铸银锭和大唐制钱。

“邵大英雄果然是为咱们折冲府田老都尉立下大功的人,三十贯钱一点儿都不含糊。九娘我多句嘴,文婉姑娘可真是上辈子修来了福分,能遇见……”

“快带我上楼吧。”我厌烦地皱起眉头,粗暴地打断了她。

公孙九娘吃吃一笑,紧紧抱起褡裢,吭哧吭哧地将我引到一座高楼之下。我知道这里是专为卖艺的清倌人所修建的居所,文婉就住在这里。

我跟随着九娘的步伐,绕着旋转的木梯上楼,越到后来,心越慌张。

终于,九娘把我引到一所位于楼角的小屋前。她腾不出手来敲门,便隔着门扇冲着屋里高声叫喊:“文婉姑娘,快出来迎客。你的邵纶哥又来看你来了。”

她话音刚落,小屋的两扇木门便“咣当”一声从屋里拉开了。木门里,现出一个身穿淡绿色纱袍的清瘦女子。门扇四周尽是灯火彩绸,光顾陆离,女子虽置身其中,却清丽脱俗,宛如仙子。

文婉!

文婉的脸上也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即,很快便又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邵纶哥,你来了。”

“嗯。”事到临头,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们两个先说会子话,我去取姑娘的身契来。”九娘咧嘴一笑,一扭一扭地抱着褡裢下楼去了。

文婉牵过我的手,将我引到屋里。她又坐回到秀床上,向往常一样低着头,调弄几下琵琶弦,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我,淡淡说道:“我最近又学了一支新曲。邵纶哥,我来弹给你听。”

我一时只觉悲喜交加,不知不觉变得哽咽起来。

“文婉,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文婉显然吃了一惊,拨弄琵琶的手也停了在弦丝上。

我忍着泪,用力冲她点点头。

一刹那间,文婉的目光里便再次充满了惊喜之色。她低下头,想要继续拨弄怀里的琵琶。可是,她鼻翼抽泣、手指乱颤,本就敏锐的丝竹之音又怎能安稳如常?她忽然抬起泪眼,一把将琵琶重重地摔在秀床上,然后扑到我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紧紧地抱住她颤抖起伏的身体,心里宛如有尖刀在割。

文婉,我欠你的,今后一定会加倍补偿。我会给你做肉蒸饼、带你去长安和洛阳;我要给你买天下最美丽的嫁衣,然后为你找一个这世上最疼你爱你的夫婿。

只要——

——只要我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

诸事办妥,我烧了那张困住文婉二十年的卖身契,然后拉过她的手,借着天边仅余的最后一抹光亮,两人相伴回到茅屋。

二十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本有两宅整洁、静谧的民居小院。院子中央,各有几间由青砖灰瓦砌成的小屋。爹、娘,戴伯伯、戴伯母,还有我和文婉,我们两家人就住在这里。日子过得温馨而甜蜜,波澜不惊,却又其乐融融。

那年,我才只有八岁,文婉她只有六岁。和所有同龄的儿童一样,我们两个时常牵了手,在睢阳城的大街小巷、矮山细水之间恣意玩耍。玩累了,我们就再牵了手,沐浴着夕阳橘黄色的余晖照耀,沿着欢快的小溪水相伴而归。那个时候,我们都曾天真的以为,命运是如此的慷慨大方,她一定会让我们永远都幸福快乐。

直到,直到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的一切。

大火在第二天东方微亮之时才被彻底扑灭。里正罗四叔红着眼圈,叹一口气,用白布将草席上四具焦黑的尸体盖住。罗四婶把我和文婉搂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们,难过了就要哭出来。

后来,罗四叔带着我和文琬,以及那块从火场废墟里刨出来的“龙武军”金牌,召集了七八个愿意上堂作证的邻舍,一起到太守府击鼓鸣冤。高堂上,杨太守正襟危坐,不怒自威。可当他从衙役手中接过那块刻字金牌的时候,却吓得失手将金牌跌在了地上,而且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那一刻起,我便隐约猜测到了,这个遗失了金牌的“龙武军”,这个杀死我和文婉爹娘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一种我们无力复仇甚至无法触及的强大力量。

你可知道,什么样的事最能令一个人绝望吗?就是那种透彻骨髓的无力感。

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可是同时,你的心却更加清楚,这件事,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认识到人生的真相,往往是一件十分残酷且可悲的事情。然后更可悲的是,那年我才只有八岁。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我最心爱的笔、墨、纸、砚。我开始和人打架,开始为了一口吃的费尽心思,开始迷信拳头的力量。

命运就是有这种神奇的本事。她扭转一切,改变一切。她硬生生地把你拖到另一条人生道路上去,逼着你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命运她就喜欢这么做。

“邵纶哥,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文婉目光之中带着些许惊异,惊异中却又充斥着满足。

我冲她点点头,心里升起几分愧意。

她的眼神里却流淌出喜悦的光彩。她推开柴门,像小鸟一样冲进黑漆漆的茅屋里。我跟上去,用火石点燃一盏油灯。

屋子亮了起来。我和文婉一起望向油灯上那颗豆大的、不停跃动着的黄色火苗,两个人目光交织在一处。我喉咙微动,她双颊绯红,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文婉忽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她扭动美丽的脸庞四下观看,近似贪婪地望着四周简陋的墙壁和空荡荡的屋子,眼睛里流露出温馨的光。

在火苗的映照下,她的脸庞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美。我忽然觉得嘴里变得有些干燥,呼吸也莫名其妙地急促起来。我吓坏了,忙转过脸站起身,慌乱地走到冰冷的灶台前。

“文婉,饿了吧?家里还存了好些麦粉和黄米,我这就烧火做饭给你吃。”

文婉却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来到了我的身后,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我。

我们再没有说话。彼此之间温热的身体,跳动的心房,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各种念头在脑海中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终于,我转过身,轻轻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轻咳一声,言不由衷地说道:“文婉,我们兄妹二人历尽磨难,如今总算是能相聚了。”

我故意将“兄妹”二字咬得很重。

文婉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悲伤正迎面扑来。

就在这万分尴尬的时刻,我忽然听到从巷子远处传来一阵战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终于随着一声嘶鸣在我的茅屋外停了下来。

“邵队正,折冲府的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张先锋他叫我来接你过去。”

说话的是吴越。

“我马上就来。”我冲屋外高喊一声,然后抱歉地看看文婉,想要向她解释。

文婉的脸上却已经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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