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时小说——少女
文|曾经的黑蕾拉
我在春天到来之前停止做梦。而在整个冬天,我都在访问同一个人,同一个在拼图拼完之前无法摆脱枷锁的少女。而直到拼图快完成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如果,早一天知道,即使只是早一天,都能帮我们在现实里快一点发现真实。
最后一次做梦的时候,暖流已经覆盖了大地,冰雪早已融化,新芽冒出枝间,含苞待放的花蕾只在等待。我的睡眠已经没有冬日的残骸,风吹在脸上也只是带有一点痒一点触发敏感症的气息了。窗外的灰,已经由工业感的吞噬灰变成了滤镜感的透明灰。忘了说了,我是个有时会在白天睡眠的人。我拉上窗帘,留一线缝隙,把手机调到深夜蛙叫的雨林氛围,开一盏绿色琉璃珠片覆盖的小夜灯。我可以睡12个小时,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最后一个梦了,我带着这样的觉悟,在些许的燥热感中沉沉睡去。
我来到她的居所,透明的水光,不自然的孔雀蓝,圆形的屋子。整个屋子的边缘是淡紫色的帷幔。紫色是高贵的颜色,总能令我想起遥远故事里的紫上,但眼前的少女,现在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森玛丽。
“是你找到的那个我吗?”少女问,“我想确认一下。”她的容貌,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猫。
“已经完全不像是眼前的你了。”我回答她。
“那是怎样的我?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在你不知道玛丽是我的名字的时候?”少女非常好奇我的拼图过程,所以她兴致勃勃地追问我。说起现在她猫一般的模样,那时圆脸却只有我的巴掌大小,黑色的直短发湿漉漉的,只到耳廓的位置,刘海稀稀疏疏却遮盖了眼睛的一部分,深色瞳孔的杏眼,微微翘起的鼻尖,以及线条感十足的双唇,下唇的厚度超过上唇。
我说:“那大概是因为猫的杏仁眼吧。”
少女玛丽朝我移步,她身姿轻盈,穿着白条纹镶嵌着紫色山茶花的图案的浴衣。我很喜欢山茶花这种植物,它的花朵是那么充满规则,齐整,而不张扬。内外的花瓣,颜色偶有渐变的效应,这也是一种别致的烂漫。玛丽的浴衣的衣角在水里,哗啦哗啦,又有远方水滴的声音。她捧起我的脸,说:“这是最后一夜了。你看……”她伸出手掌,手掌原本残缺的黑洞被细微的水颗粒迅速填满,掌纹渐渐显露出来,玛丽完整了。玛丽却哭了。
-遥-
开始做梦是在冬天,冰天雪地,在极寒的包裹下我度过了黑白色的圣诞。我见识过满街七彩的圣诞树和三角形挂饰。在小彩灯的闪烁下,本是祥和而温情的季节,街上的圣诞老人和圣诞驯鹿在欢乐的音乐中起舞。于是暴雪来袭,带来了欢乐以后的苍夷。还是彩色的街道,断掉的电线上小彩灯星星落落地闪烁,就像是垂死的挣扎;彩色的纸质圣诞树铺满一地,却被脏污的残冰和雪水泡烂和腐蚀,一脚踩上去,糊烂,趔趄。
我在沿街的拉面店吃了一碗酱油豆芽叉烧面,热腾腾地,确是平安夜的饕餮。于是我又点了一杯烧酒,配上炸鸡块,在店里多呆了好几个小时。走出店门时,大雪还在一层一层铺满这个世界。稀疏的、淡漠的雪。我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在温暖的被窝里与世隔绝般地大睡一场了呢,不记得了,遥远的记忆。
初梦悄然来临。我穿着大夏天的v领T恤,领口已被汗水浸湿,街道上堆了土,人力车行过,听到的是刺耳的摩擦声和扬起的飞尘。黄房子,红房子,蓝房子,是最便宜的漆,不均匀的覆盖房屋的表层。不经时日,便是剥落。灯笼太美,到了夜里,满街的人群,粗粝的汗水味道,肩膀和肩膀的蹭擦,摩挲着槟榔和鲜果的小贩,冰的柠檬橘子水,和亮暗交织的灯笼混杂在一起,成为一种流动的风景。我咽了一口口水,从一间挂满灯笼的窄门穿进去,对着弄堂和居室的通道却被清水覆盖,门堂内静谧无风,水滴的声音敲击石砖。
“你来接我了。”少女是这一切风景里的欢乐元素。她轻巧的跳过水塘,告诉我我们得往人多的地方去,在那里,抓住双手,不可以放开。
我有些好奇,不过正如最后一次我见到玛丽一样,山茶花的浴衣,黑色的短发,杏仁眼,猫。
我在第一晚的梦以后被告知我可以给少女写信,于是我在白天就去了古文具店,买了印着山茶花的信纸,熏上白梅香,用一支名叫“浮舟”的笔,写起给少女的信来。
“敬启。
我现在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次元,但是想起我们昨晚的见面,以及你告诉我的话,我于是相信,你也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次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你说的:这可以是两个不同的我,但是也可以是一个我,我总有一天会走出去,然后这个世界就会没有。
我并不想现在就去我的世界里找你,因为话说回来,你也没有给我任何线索,连你的名字都是。
这是地狱的街市吗?还是这只是单纯人类的街市?我们在泥沙的坚硬地面上,像动物那样低人一等地蹒跚前行,看到的美好确乎是美好。正如你朝我招手,令人难忘的笑靥,说:来看,这里的灯笼,也是紫色,上面画着四层的山茶花,最后一瓣叶子是红色的。
我想我应该给你买。但是正在你招手的当下,有一个母亲蛮狠地拨开人群,抢下灯笼,她身后的孩子,白白胖胖,穿新衣,剪了高过额顶的西瓜头,他拿过母亲手里的灯笼,满足地笑了。我觉得很失落,没有一丝一毫被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笑声所感染,我觉得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恶魔。在现实中,这种事情,我至多也就笑笑过去了,可是在梦境,这种失落的感情会扩大到憎恶,憎恶那对母子。你还记得我扬起拳头,骂他们是可恶的恶魔吗?
那时你说,不要记恨,他们不是恶魔,他们只是人类,是人类原本的样子。
我们有了一个向导,一个平凡的妇人,她带着一个男孩,男孩时不时会强求母亲给他买任何在这个热闹的街市看到的好吃的,好玩的。
我丝毫没有觉得孩子可爱,向导带你我远离人群,到了山上看烟花的地方。可是并没有绚烂的烟花燃起。向导爱说自己的事,说得太多反而让她的平淡扩张了开来,而你只是笑盈盈地听她说,她说她的丈夫,她的宅子,她在宅子里添了这添了那,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最好的店里买的;这男孩也终于可以有个规规整整的地方好好念书了;她还计划雇一堆帮佣料理家事。啊啊啊,这些那些……向导的眼神举止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期望。可是我对他人的幸福,根本没有兴趣,我觉得这个向导也不专业,孩子也不可爱,你知道我最后生气了,冲他们大喊大叫,要她闭嘴,我骂着:这种再寻常不过的个人私事丝毫不会让你和别人有任何区别。
可是你说,这就是人类啊。少有人爱听别人说这些,你附和奉承是因为你伪善,而你不屑一顾是因为你淡漠,你生气烦躁是因为你嫉妒。
我不得不说。我只想要和你在这里,只有你是不同的。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到你的次元去找我。
那是什么?那将是什么?你会颠覆你自己吗?你会给我美好还是庸俗?因为我本身已经足够冷漠,我不想看到你流于庸俗的面貌。
下次不要告诉我。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幻-
第二次的梦境有点仓促,圣诞的夜晚已经过去,新年紧随而来。我在火锅里放年糕,柔嫩粘稠却不腻味,这种年糕最完美的搭配是野菜,柔弱的根茎,在沸腾的热汤里粘住年糕,互不分离。酒足饭饱的我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的新春节目,听着流行了一整年的少女偶像团体的舞曲,好像在梦幻中。而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开着暖炉睡着了,忘记了要铺好铺盖,刷牙洗脸,就让年糕粘在牙齿上,满嘴酒气地睡着了。
这次是在去往农庄的小道上,我坐在牛车上,太阳雨,一头脸上有一条粗粗的白斑的老牛费劲地拖着车。车上用艾叶和鲜花装饰得十分华美,好像我的衣着也十分华美,我在迎娶新娘的路上。牛车在红色的海岸停了下来,海水是红色的,把细白沙也染成了这样的颜色。而穿着蕾丝婚纱的少女,赤着脚玩水,等我。这个少女如今真的成为了一个来自欧洲古典世界里的洋娃娃,头戴银色金属质感的大型山茶花饰物,金发,编成小蛇蜿蜒交错,深紫色的眼影,以向下四十五度的角度看人。她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进红色的海里,露出几颗金色的牙齿。
“你来娶我了。”她说。我还记得她上一次的第一句话是“你来接我了。”
所以我没有反驳,如果这是一个养成类游戏,那么这是我们的第二阶段。我觉得很好奇,对她的模样和变化,虽然很难去描述她的容貌,梦醒以后,真的活生生的脸是不存在于记忆的吧。于是我们携手淌过红色的海,到岸上的时候,我们的小腿都变成了红色。哈哈。她笑了,我居然没有发现她有两个迷人的酒窝。
少女带我去看动物,乌龟,绵羊和狗,不协调的搭配。我们坐在牛车上,臭气熏天。于是我对驾驶牛车的女人投诉:“真的太臭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驾驶牛车的女人态度亲切又无奈,她说:“已经尽量有时间就给它洗澡了,可是果然一下起雨来,这种味道总会在湿漉漉的时候特别特别明显呢。”
驾驶牛车的女人开始说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三个孩子,忙碌的生活,特别是生起病来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孩子,最后孩子身体恢复了,她却倒下了。但这头牛却不得不照顾,于是身心俱疲,最后几次想要把牛卖掉的想法都有了。但是没有了牛,就没有了生计,孩子们就无以为继,这样的生活。
牛花车到终点的时候,女人的大儿子过来帮忙,少年娴熟的拍打和擦拭着牛背,女人坐在一边喝水擦汗,这样的景象在我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意义。荒芜的街道,泥泞不堪,一个撑着伞骑自行车的女孩突然不小心地滑倒在路中间。正在狼狈和走神的瞬间,一头没有控制好的牛车轧过了她瘦弱的身躯。我立刻跑上去想要救那个女孩,可是我的手无法触摸到她的身体,形同虚设。我回头求助般地看着我的新娘——少女,看拉牛车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少女缓缓地摇头,拉牛车的女人一把拉过自己的牛,让儿子赶紧上车,然后只听得她嘟嘟囔囔着:“不是我家的牛干的,不是我家的,快点走,快走,呆在这太危险了。”
我和少女手牵着手,小腿是红色的海的痕迹,还是被撞死女孩的鲜血,已经无法分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我醒来以后,就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才睡着了半个小时。于是我提笔写信,纸没有熏上香料,钢笔是一支叫“花散里”的笔。
“敬启。
这封信很有可能会写得很急促,趁我还有记忆的时候。
我不高兴这场花车巡礼的婚礼以血泊中的你我告终,但是你那样摇着头,我能够完全听懂你的信号,我想说,即使在寻常温顺善良的人,也有见死不救的恶魔的一面,叫我看到了顿感浑身无力,内心被一层又一层的失望紧紧包裹。但你的信号确是,这就是人类本来的样子。
救助和给予永远是要有条件的,比如,在你幼年的时候,邻居的阿姨给了你一个非常珍贵的巧克力,而你又那么喜欢吃。这时,家里来了客人,是亲戚家比你小的弟弟,妈妈说,把巧克力分给弟弟吃吧。大方又善良的你正打算这么做,可是打开巧克力的盒子,却发现只剩下一粒巧克力了。这时候的你一定会感到无比的绝望吧,这种没有办法压抑的绝望感。给弟弟吃了,你会在大人的一片称赞声中无比无比地难过伤心;但如果自己吃掉,你则会淹没在妈妈丢尽面子亲戚阿姨尴尬陪笑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以及弟弟痛苦而自私的嚎啕大哭中。于是你会想,没有那块巧克力就好了!
这次也是这样,牛车女一定有救女孩的本意,可是她有牛,她会遭到怀疑,她有孩子,有生活的重担,她没有余裕。丧失余裕的善良的人,有时候,会看起来那么那么得像魔鬼,你忘了他们有多平凡,你更忘了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背后有多少的思绪万千和顾虑重重。
抱歉我写太多和你无关的了。不过这次,我打算这样,尽管我的世界依然在正月的寒冷日子里,但是我还是想去找你,我想你一定住在南国的岛屿上,在一个孩子们都赤脚走路的岛屿上有一间属于你自己的居酒屋。你用自己酿的梅酒和果酒招待客人。虽然到了台风的日子,低洼地的居酒屋会浸泡在水里,这样即使把酒洒在地上也没事了,酒包围着你,你把居酒屋的名字取名叫“椿”,看板上手绘着一朵花瓣规则又层次分明的山茶花,用朱红色的颜料涂满,不再是少女的紫色。
我说到做到,明天就出发,正月的旅行。”
-觉-
我完全没有做到自己在信里写的那种洒脱啊。我确实买了去南国的列车票,可是在途中转乘之前我就被这个下雪的国家四处肆虐的寒冷的暴风摧残殆尽,我发烧了。我只好在站前的小酒店临时找了一个极小的房间住下来,在还没有来得及洗漱的情况下,我合上棉被睡下了。高烧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不适,只是我觉得更加的冷,冷得发抖,眼睛火辣辣地被莫名的火焰反复灼烧,好吧好吧,我知道,在我找到少女之前,我一定还有太多未及以及未然的梦需要去体验,这样也未尝不是坏事。
然而这次并没有少女的出现。我在整体光线昏暗,顶层挑高的中古图书馆风格酒店大堂,深陷在皮质沙发里,手上拿着一本夏目漱石的《草枕》。我对这个故事的感想如下:
那美姑娘融于深山的景致,而那一段有别于雨中的杏花,有别于月下的海棠,用力描摹的深山的茶花,最是贴切。镜池本是纵身一跃的死亡之地,被寓意为血色的茶花之地的存在,温泉中水汽氤氲中裸身如何成为不流于庸俗的线条。春色夜间如何以诗为对照,看似讥讽的只言片语。还有那段对话,说,我说不定是要投水的,到时你把我画出来,不是那种痛苦的样子,而是那种漂在水面上从容快活步入泉下的情景,是美丽的图画。然后戏弄般地说您吃惊啦吃惊啦。
她的美,通过画师的眼,描摹成了落下紧抱一团的,染红池水,千万年不断沉落,腐烂成泥的茶花,是美到极致却再无愉悦之感的恶之花。
我在这段几近真实的阅读体验里捕捉少女的倩影,我都几乎要预感她今天在梦境中无法见我,是因为她跃入了漱石的小说,成为了那美姑娘的一部分。那血色茶花不是一个巧合,一开始它是紫色,而后面却有部分的花瓣变红,然后成为朱红,在草枕的世界里,它是血红。
穿着灰色裙子,平跟鞋,淡紫搭扣开衫,拎着普通编织皮包的女人在酒店前台问询。她化了妆,但不是时下摩登女郎的精致妆容。虽然她的妆容细腻,却显示出久疏练习的仓促,还有那种自信丢失却又不甘心的气息。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即将要去和情人见面,她期待的眼神里不是爱情本身。我见过无数多爱情真实的面目,美好的丑陋的,而我看到的这个女人,是自己,急于满足自己的女人,欲望也好,寂寞也好,他人的肯定也好。不伦的气息。
我像被附身了一样,把书丢在一边,走到女人身边,用不低的声音说:“他不爱你,你为什么还去和他偷情?”
女人瞬间羞红了脸,酒店前台只好遏制住惊讶,继续保持友好礼貌的微笑。气氛一度冷却。女人愤愤地说:“你是谁?你乱说什么!”便一手推开我,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抓住手包,急切地离开了我。
此时,长吧台上有一个迷人的背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用烟熏嗓,伴着用搅拌棒搅拌鸡尾酒杯的声音,说:“你来请我回家啦。”我想起来了,你来接我啦,你来娶我啦,你来请我回家啦。
我轻轻把手搭在少女瘦骨嶙峋却不失线条感的裸背上。一只只属于我梦里的猫。她有卷翘的金色短发,发尾染着粉红色,脖子上围着水貂皮的皮草围巾,穿黑色珠片的裸背连衣短裙,在整个裸背的下方,一道刺青的边缘露出,我看不出是什么动物,但是有鳞片。她太美了,有四个耳钉,一个唇环,惊艳了我。
“那美。”我不由自主得拿漱石小说里的角色名来称呼她。
她却有些愠色地皱着眉头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不来接我回家吗?”
我怎么会不来接你回家呢。
尽管高烧一夜,第二天拖着疲惫而破碎的身躯,我在买完退烧药以后还是去了古老的商店街,去了老字号买了一些伽罗姬的京紫锥香,一个简陋的香炉,和一些信纸。因为只带了一支不那么显眼的“末摘花”钢笔,于是我在旅馆小小的房间里,提笔写信:
“敬启。
因为发烧,所以没能赶上继续南下的列车,没能抵达我想象里你应该在的南国小小居酒屋真是非常抱歉。
但是在我这个次元,这样的冬日,生病这种事,是在所难免的吧,不是我推脱,但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是爱着你的。
真是奇怪,没有看过夏目漱石的《草枕》的我,居然做了一个正在看此书的梦;如果现在马上能去综合书店买一本来看的话,我真想比比看,梦里和真实里,哪个理解才更好。
你说不伦却又无法离开原本的家庭,配偶和孩子,是因为什么?这些人真是恶魔。如果本身就是个喜欢不固定伴侣,寻欢作乐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又不是这样。乖巧甜美的外衣下,多是不羁的心。在梦里吧台喝酒的时候,我记得我是这样向你表达的。
但是你却告诉我,因为不再年轻,因为在不伦关系的双方之间没有了男女两个人之间共有的爱情的模样,我们就该否认这些女人存在的价值了吗?
我说,没有爱情,那不伦有什么意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因为寂寞呀,已经在丈夫面前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的自己。这种寂寞,时间越久,没有不伦的支撑,这种寂寞会把人吞噬。她们不在丑恶的边缘,她们看起来丑恶,或许真的丑恶,她们不需要爱情什么的。她们是哪里都可以见到的,寻常的人类。
不伦之恋,与恋爱原来没有关系。
你是一个少女,虽然变幻着模样,但总有一天会觉醒。你懂得那么多世间的纷扰,你却禁锢在这个总在变幻并且随意捏造你的时空里。厌倦了吗?害怕了吗?或者也是寂寞了吗?
我今天买药了,等状况好一点,我就来见你。把我们之间的拼图慢慢地整理拼完,到那时,我能见到你的本来面貌吗?又或许,我能见到自己本来的面貌也说不定呢。”
-忆-
我最终还是来到了列车的终点站,来到了属于我和少女的小村。成片的苦苓树交错生长,紫色的老枝掩藏在茂密的叶丛中。这是一个扶桑花盛开的村庄,平坦的小村道路两边,鲜艳热烈的红色扶桑花在铁网之间争先恐后地绽放,只怕人们注意不到它们的热情。
小路漫漫,通往村庄更深入的地方。我沿路而行,不知为何,对宽阔的视野,成片的绿,旷野上稀稀落落的隔板小屋以及秋千滑梯,产生了不可名状的熟悉之感。前面转弯的地方可以看到学校的泳池,我对自己说,然后数步之远,果然是这样;前面是市民图书馆,又猜对了……这样的反复以后,我渐渐确信,这个南国的普通小村庄,并没有一家建在低洼地,有着它自己独特风情的小居酒屋——椿,不用问任何人我都能确信。
我在市民中心的小餐馆里点了肋排不限量的套餐,年轻的服务员带着最为熟悉的微笑,看着我说:“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诧异的问。
“瞧您。”服务员一边打趣着一边把香喷喷,煎烤着透出油脂丰富感的肋排端给我。“真好吃啊,怀念的口感。”我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我听到餐厅欢迎光临的音乐铃响起,一个中老年妇人带着两个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一个已经快上小学的样子,一个还抱在怀里。她另一手挂着一袋装了满满蔬菜水果的帆布包,还提着一个儿童水壶,累得气喘吁吁。
“啊啦,您来了啊……您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服务员正要说什么。
妇人便粗鲁地打断了她:“我这该死的媳妇又出差了!你看,这俩不肯去幼儿园的孩子,他们妈妈不在就开始不听话,不肯去上学,死活要赖在家里,我都没法做事情!怎么样,今天还是自助套餐,算我一个人?”
“可是太太,哥哥的身高,前阵子就已经超过免费的……”服务员面露难色。
“奶奶,要吃肉,要吃肉,现在就要!”大一点的男孩子开始无理取闹,甚至坐到了地上。小的孩子开始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大家那么熟了,就这么着,上肉吧!你看孩子都等不及了!”妇人野蛮地拖起地上的哥哥,径直走了进来。
瞬间空气凝固了。我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她的木讷在瞬间消失殆尽,杏仁眼含着泪水,呆呆地看着我,不做声;现场只有两个男孩吵闹的声音。我拎起包,留下餐费,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餐厅,一瞬间,幻境,记忆,汹涌地向我袭来,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狂奔在烈日下由茂密扶桑花点缀的街道上,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来到暂居的旅馆,对着镜子看我自己——一个老人,一个老人,我竟然是一个有着皱纹和白胡渣的颓废老人!
回到居所已经是数周以后,春回大地的迹象已经在我的身侧。
在梦境里,少女玛丽的房间里,她静静地盯着自己逐渐完整的手掌心,依然不停地流泪。所以,短发、梦幻,穿着山茶花紫白浴衣的玛丽,只存在于那一瞬,那一个我们初遇时光的她。南国小村镇的少年和混血少女,而我们的世界并不是冰天雪地的另一个次元。少女玛丽,你就是那个给胖儿子抢灯笼的女人,你就是那个平淡地讲着自己家庭琐事的向导,你就是那个驾着牛车见死不救的母亲,你还是那个慌慌张张偷情的不伦妻子,你是这个带着两个孙儿的贪小便宜的老年妇女。森玛丽,曾经是我的妻子,是我珍爱的初恋,是我的少女猫,是我的萝莉梦。
可是森玛丽,是一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女人。在生活里,她磨平了自己,留下来的是一切普通平淡的女人一生的模样。只有我,这个镜中的老头,还没有看清人类和生活本来的面目。
“你快点走吧。”此时房间的水滴渐渐汇聚成了细流,水在不知不觉中淹没了我们的小腿,“你快走吧,这里的世界,就要崩塌了。”
“玛丽,玛丽,那你会去哪?”我着急地问她。
“你找到了你那个世界的玛丽,所以你眼前玛丽,很快就要消失。”她绝望地哭着。
“玛丽,不要消失,不要离开我。”我跪倒在水中,水温冰凉,像魔鬼的爪牙那样抓住了我的躯体,让我无法动弹,我也不想动弹,我甘愿就这样被魔鬼的水舞拉入地狱。于是水流开始磅礴倾注,少女玛丽已经知道我无法脱身也不愿意脱身,于是她凑过身来,温暖的身体笼罩着我,柔情的双臂帮我抚去身上的伤痕,杏仁猫眼仔细地阅读我的灵魂,禁锢成为了两个人的禁锢。最后,被水蔓延覆盖,最后,连呼吸不了的痛苦都不能察觉,最后我们美妙地一起破碎在梦境里。
春天的明媚日光重回大地,出租屋的孤独老人在睡梦里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