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北州篇)第二十章
牌局再开,场上已经只剩下七人了。
第十七局,又到我坐庄。前位连续过牌,中盘有人下注40两,那是一个总是眯着眼睛的老头。
我在前七轮比试的时候和他打过几局,印象中他是个谨慎而凶狠的角色,极少下注入场。
牌局开始前,他持有五百两仿币,经过十六局的消耗,现在已经只剩两百余两,在七人中垫底。
他终于拿到好牌了吗,还是说,余钱已经不足以消耗下去了。
后面有两人跟注,皆是联手打牌的人。看样子,他们看准了老头所剩无几,准备伺机行动了。
于我而言,这两人的伎俩激不起丝毫兴趣,我更想和老头较量较量。
“加注。”我随手数出一把仿币,扔到了金池里,“80两。”
其他人一看我这个动作,神经又警惕起来。因为距离不远,我听见下家嘀咕了一句:“又来?”
老头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手指时不时拨弄一下仿币,像是在数数,却又没有真正推出去。
如此反复了七八次,他终于将牌一盖,“全下。”
老头推出来所有的仿币,坊主清点之后,报了数目,“200两,全下。”
后面两人面露喜色,一人迅速弃牌,另一个粗眉毛跟着推出200两仿币,“跟注。”
有意思。如果此人不选择跟注,我有可能会弃牌,但是他既然跟注,我也要改变策略了。
“跟注。”我数出160两仿币,仍进了金池。
坊主确认了数量,将当前金池中的900两仿币单独放到了一边,作为我们三人的胜负结算。
牌河打开,一张上八,一张上五,一张下四。
老头已经全下,所以轮询直接将他排除在外。粗眉毛前位选择过牌,我则继续下注,“300两。”
这个额度,相对于900两的金池而言不算重,但是对于已经投入260两的他来说,则显得有些难以承受。
他的面部表情也说明了这一点。看着剩下的900两仿币,他非常纠结。如果弃牌,那么260两的投入就打了水漂,如果跟注,后手则会非常紧张。
正当我担心额度打得过重的时候,他动手了。“跟注。”
看样子,对260两的不舍,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
第四张牌河打开,是一张下二。
一般来说,这张牌跟我们三人的关系都不会太大,很难想象有人会拿着一张下二走到现在这一步。换句话说,局势还跟刚才一样。
粗眉毛毫不迟疑地过牌。我继续下注,“400两。”
粗眉毛向我投来惊恐的视线,他再次来到了跟刚才一模一样的两难境地:选择弃牌,则损失560两仿币,选择跟注,则余钱所剩无几。
我则比刚才要轻松许多,此刻几乎不会指望他会弃牌。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手心也变得异常湿润,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拭,无意识的吞咽唾沫也变多了——我想,他现在的大脑其实是一片空白。
人们常说,相同的错误不要犯两次,而事实却是,我们经常犯的错误,归结起来大同小异。
吸食千日醉成瘾的人,头一两次或许只是出于好奇,周围人将千日醉吹得天花乱坠,引得自己也想试试效果。
“那是毒药,千万不能碰啊!”家人的警告声在耳边盘旋,但是侥幸的心理却在作祟:“试一试毫无大碍,蠢货才会上瘾呢。”
两相争执不下,友人的劝说便起了关键作用:“你要不吸,以后我们上窑子下馆子,都没你的份了。”
于是心一横,尝了第一口千日醉。
第二次和友人去药铺,已经显得游刃有余多了,家人的警告毫无新意,侥幸心理却变幻莫测:“上次吸过了,不是完全没事吗。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为了彰显魄力,甚至比友人早一步拿起了炉鼎,“区区千日醉,不过如此!”
听着友人的惊讶赞叹,心里越加飘飘欲仙起来。
第三次,第四次,已经可以独自去药铺吸食千日醉了。
越来越炉火纯青,越来越得心应手,直到有一天,惊然发现家中钱财见底,自己形神枯槁。家人的哭骂随之而来,内疚充盈了胸口,心中暗暗发誓:“我再也不碰千日醉了!”
然而这个时候,仅靠脆弱的信念,完全支撑不住本能的倾轧。侥幸心理甚至都懒得露面了,只冷冷撂下一句话:“你已经这样了,回头全是死路,向前还有一丝生机。”
没错。友人嫌弃,家人绝望,身心憔悴,自己早就不敢回头了。
然而,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是药师朋友给我讲诉的亲眼所见之事,虽然与己无关,却深有触动。
药师朋友说:“没有经历过沉沦的人,难以体会到本性的脆弱。他们听你讲再多的道理,照样吸一口千日醉给你看。”
我虽然不吸千日醉,却知道赌博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侥幸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没有一次和两次。
没有人可以完全按照牌理去打牌,因为对获取的贪婪,和对失去的恐惧,时常伴随在我们左右。
赢了的人觉得可以继续赢下去,输了的人觉得马上可以回本,这是最常见的侥幸。
赢了一千两的人,再赢五百两也不会满足,输了一千两的人,再输五百两,同样不觉得可惜。这又是另外一种侥幸。
当粗眉毛决定跟注300两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难以回头了。在舍弃260两和跟注300两之间,他选择了后者。那么在舍弃560两和跟注400两之间,难道他就会幡然醒悟,选择前者吗。
他看上去犹豫不决,其实心里未必在进退之间做选择,他或许只是在祈求:这一手400两跟注之后,我不要再继续下注了。
如果他真的想和我殊死一搏,就应该在这里破釜沉舟,选择全下。
但是他没有。
“跟注。”他颤巍巍地推出400两仿币,被面无表情的坊主收走了。
第五张牌河翻开,是一张下六。
这是他的机会,如果他正在听下六这张牌,就真正迎来了一线生机。
但他只是选择了过牌,并向我投来恳求的视线:过牌吧,我们拼点数。
我微微一笑,丢出了200两仿币,“下注。”
他从悬崖边跪着爬到我的脚边,又被我狠狠踹了回去。
难得的机会,不好好欣赏一下赌棍垂死前的挣扎,岂不是太浪费了。
粗眉毛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他趴在桌边,不停喘着粗气。旁边的人看着不忍,便劝他不如弃牌。
“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弃牌!”他如此怒喝道,却没有将最后的200两仿币推出来。
是啊,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弃牌。
都已经倾家荡产,形神枯槁了,怎么可能放弃千日醉。
人们不过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大同小异的错误,我们看似犹豫不决,实际只是在寻找一个让自己释然的借口。
跪在悬崖边瑟瑟发抖的赌棍,往往会喊出形形色色的借口:“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家人不会原谅我的!”“输也要输得体面!”
我觉得颇为滑稽,横竖都是纵身一跃,说这些有意义吗?
自然,凡事皆有万一。大概在几千个赌棍当中,会出现一个悬崖勒马,遍体鳞伤却毅然回头的人。
等待着他的未必是好的生活,但是他背后确实多了一份希望。
他们输得一败涂地,颜面丧尽,却让我肃然起敬。
在坊主的数次催促下,粗眉毛选择了全下。
开牌结算。老头手中是上98,我手上是上86,粗眉毛手里是下55。
就像是预见到了自己的败北一样,粗眉毛一直趴在桌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牌面。
最后是数名酒保将他拖出了场外,他像一个沙漠中脱水的旅客,四肢无力,眼中无光,整个人仿佛都枯竭掉了。
老头赢走了900两的金池,我则收下了另外的1800两。
老头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小子,打了十七局,第一次见你亮出手牌。”
我报以微笑道,“我也第一次见你亮出手牌。”
这局结束,我以1900两仿币位居二位,老头则以900两仿币排在第四。场上还剩六个人。
之后一连数局陷入了僵持,进入二十局后,又陆续有两人遗憾离场,到第二十二局,再次轮到我坐庄。
此时场上还剩四个人,小胡子男人,眯眼老头,我和雪芳草。
底注来到40两。雪芳草以1500两仿币垫底,我和老头各持2000余两,小胡子男人则揣着超过2500两银子。
比试逐渐进入白热化,看官们的情绪也涨到了高点。有意思的是,相比谁会最终获胜,大家现在更关心谁会下一个被淘汰。
之后的几局波澜不惊,到第二十六局结束,雪芳草忽然请求了暂停。
“可以。”坊主同意了,“但是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大家都长舒一口气,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还有人急匆匆去了茅房。我回到场下,红拂立刻迎了过来。
“辛苦啦。”她用手巾替我擦了擦汗,“额头好烫。”
“很无聊吧,再耐心等一会,估计玩不了多久了。”
红拂使劲摇头,“我觉得好刺激呀,虽然看不懂。”
我释然笑道,“那就好。想学吗?”
红拂偏着脑袋想了一会,“想——不过我应该学不会。”
“哈哈——还说可以让白苏教教你,她可是最擅长这个。”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要带着她一起回南州了。
“哎呀,打牌打糊涂了。”我拍着脑袋悔道。
“小坊主不许赖皮!”“好,好,不赖皮。”
我们来到人群外,发现静流也在这里,他望着二楼,不知道在看什么。
走上前去打招呼,他先是一惊,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低声问他在看什么,他凑到我耳边说道:“雪芳草刚刚去二楼了。”
“然后呢?”“应该是去找夭夭姐。”“所以呢?”
静流没有往下说,“总之,一会你要小心了。别和他硬碰硬。”
我和红拂相视一眼,都还不知道这背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