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0 读《唐诗三百首》(六)
读《唐诗三百首》(六)——“行踏空林落叶声”
盛唐诗人王维,世人皆知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这相当厉害,简单几个字就能把影像印在你脑海里,忘也忘不了。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书事》)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白石出,水浅也;红叶稀,天寒也;山路中并未下雨,怎么感觉衣裳湿了呢?原来是山岚翠微太润的关系!
自从读过这几句,衣服上的湿气和绿意,就再也褪不了了。
每当想起王维,就像看见他从他的蓝田别墅里走出来,“行踏空林落叶声”,双唇紧闭,目光清冷。
这是四十几岁的王维,禅诵,赋诗。
享受着“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之六)的日子,“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
他只与明月、夕阳、青苔、山花、小鸟相伴,不知几许寒暑,更不理人世变迁,不但不害怕寂寞,还很享受寂寞,“空”、“寂”二字简直成了他诗里的口头禅。他将孤寂写成了一种境界: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他追求空寂,就像把自己的存在都忘记了:
“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云霞成伴侣,虚白待衣巾。”(《戏赠张五弟諲yīn》其三)
“动息自遗身”说的是无我的境界。佛教认为,“我”乃是由“色”和“名”组成。“色”指肉身,肉体的生长毁灭是人自己不能控制的,所以并不属于人自己。“名”是心理现象,包括思维、感觉、意识,当然是在不停变化的,因此,并没有一个常住不变的“我”存在。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和“虚白待衣巾”用了《庄子》的典故,也是说无我的境界。
四十岁以前,王维也曾经积极从政,写过一些有强烈批判性的政治诗和奋发向上的边塞诗。没有明显的禅宗印记,他的《济上四贤咏》深沉蕴藉,接近陈子昂的《感遇》;《洛阳女儿行》在铺陈中露出冷嘲,又接近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燕支行》豪情四溢,充满盛唐边塞诗的浪漫色彩。
不过,他生长在一个佛教气氛浓郁的家庭,曾在《请施庄为寺表》里说:
“臣之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唐高僧传》)
在母亲的熏陶下,王维二十几岁就受教于名僧,和弟弟王缙“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妻亡不再娶,三十余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王维传》)
很自然地,在张九龄被贬荆州,奸相李林甫独揽朝政以后,与杜甫走向现实主义道路不同,王维选择隐遁,长持斋戒,日日禅诵,走向虚无与寂灭:
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
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山中寄诸弟妹》)
仿佛透露说一切都在生生灭灭,穷尽复通。只有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的人算得上自由。
王维将禅意一点一点地融进了自然山水和田园生活中。
“朝凡林未曙,夜禅山更寂。”(《蓝田山石门精舍》)
“夜坐松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早秋山中作》)
“食随鸣磬巢鸟下,行踏空林落叶声。”(《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鹿柴》)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虽然闲澹冷寂,却也因为悠然自在而有自然之趣。
他“画思入神”(《旧唐书·王维传》)。不堆砌词藻,也不作琐细的形容,只突出自己最鲜明的印象和感受,却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言的启示性,唤起读者头脑中对于光、色、态的丰富联想。
有一个人的感受最能说明这种效果。
这个人是《红楼梦》里的香菱。
在第四十八回中,她这样评价王维:
“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 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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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群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汉江临眺》)
“合上书一想”,王维看倦了风物,我却看不倦他的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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