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云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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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设计有妇之夫
继云生得漂亮,不但在刘庄数一数二,就是全公社也没几个姑娘比她生得美。十七八岁开始,三里五村求娶的男人络绎不绝,媒婆踏破门槛。但是继云心气高着呢,这些土里土气的农民她一个也看不上。
挑来挑去,转眼过了25岁。门庭逐渐冷落,适龄男子都已婚配,甚至连孩子都有了,这个年龄没娶媳妇儿的,她更看不上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25岁那是老姑娘了。她娘开始着急,四处托人为她说媒,继云训斥她娘:省省吧你,谁让你管!
话说继云谁也看不上,那她到底想哪哒?原来,前年春上,生产队里来了一位驻队干部,据说是哪里的大学毕业生,继云觉得人家那风度气质,哪是那帮土包子能比的?那才是她心仪的对象。可惜已经结婚了。
这要搁别人,立马打消念头。可是继云不一样,这两年她一直打听驻队干部的单位和家庭情况,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弄清楚了。
驻队干部名叫张国军,35岁,已婚,在县委宣传部上班,媳妇儿是某个学校的老师,还有俩孩子。
刘庄村就在县城边上,距离县委大院也就一公里多点。继云没事就往县委大院跑,她并不进去,只在门口等着张国军上下班,时间长了,摸出规律了,开始制造接触机会。要说一般农村姑娘都淳朴善良,这继云可不一般,她才不做淳朴的农村姑娘,那心机多着呢。
这天下午下班时间,继云又去县委大门口等候。看到张国军从院子里走出来,继云急忙冲过去,装作向后看的样子,直接撞在张国军身上,然后倒在地上。
张国军被突如其来的碰撞吓了一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脚底下躺着个人。他一脸嫌弃,正待发火,继云大哭起来。
张国军莫名其妙,抬脚就准备走。继云看事情没有朝她设想的方向发展,直接抱住张国军的腿:我的脚崴了,你怎么能走。
张国军急着下班回家,看也不看她:你脚崴了跟我什么关系?好像是你自己撞我身上的。
继云哭得梨花带雨:我不小心碰到你,脚就崴了,你不能不管吧?
说着抬起头看着他,眼眉里充满委屈,又满是魅惑。
张国军这才看清了这个女人,心里豁然一惊:这张脸太美了!语气顿时软和许多:啊对不起,那你说怎么办?
你先把我扶起来吧。
张国军只好伸手去拉继云,继云站起来的当口,仿佛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张国军怀里,张国军顿时脸红心跳,下意识就要一把推开她。但是继云的双手已经环住他的腰,温香软玉抱满怀,加上顾盼神飞的美目深情,张国军愣是没把持住,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然后又一把推开了她。
继云又跌倒在地,不过这次是真的跌倒了。她没防备张国军会推开她,把所有重力都压过去,这一推,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头被磕破了。
张国军看她额头流血,也吃了一惊。已经有几个人在围观,张国军怕事情闹大,赶紧拉起她走开。
这一幕,被张国军的同事、好事者邹丽看得清楚。
二、终成干部家属
没过几天,熟人圈里都在传张国军的桃色新闻,越传越玄乎,其妻王老师偶然听见,不敢相信:本分的男人怎么会当街抱个女人?可是她不去问自己男人,却偏偏找了表面热情的邹丽打听虚实。
邹丽满脸堆笑:哎呀姐姐,你可算是问对人了。事发那天,我在旁边看得可是清清楚楚,哎呀,还别说,那女人长得可真漂亮。
这烘托气氛的开场白,可是把王老师的胃口吊起来了。
然后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末了不忘加一句:那么漂亮的女人,抱在怀里,哪个男人也不愿意撒手啊。
王老师听完一言不发,脸色紫青,怒不可遏,转身离开的时候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回家找男人吵架去了,却没看见邹丽脸上嘲讽又得意的笑。
看着王老师走远,邹丽冷哼一声:哼,跟我争股长!
再说,那天张国军领着继云去县东关医院包扎伤口之后,心里竟对继云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目难以忘怀。每天下班时,不自觉地四处看看,似乎盼望着像那天一样,继云从天而降,扑倒在他怀里。可是连着好多天,并没有看到继云的影子。
渐渐地,张国军由盼望到失望,竟也快淡忘了。
没多少文化、却颇懂得心理学的继云,把张国军这个男人拿捏得死死的。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差不多了,在张国军准备把她从生活中剔除的时候,她适时出现了。
这一次是张国军下班必经之路上,一个小胡同里,离张国军家不远。她提着一个小竹篮,巧笑倩兮地等候着。张国军看到她那一瞬间,心里一阵鹿跳,然后没缘由地红了脸,好像被看透了心事一样。
继云扭着腰身走上前,递上小竹篮,嗲嗲地说:张大哥,一直感念你带我去医院包扎伤口。俺好了伤疤,赶快来致谢。
说着从篮子里拿起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递给张国军:大哥,这是俺们家柿子树上结的果子,可甜了,你尝尝。
张国军定了定神,按捺住激动的心,说:小事情,不值一提。说话间,眼睛从继云脸上飘过,心里又是一阵颤栗。这女人可太漂亮了!
王老师回家,怒气冲冲等着丈夫下班。可是过了往常回家的点,却不见人。她更生气了:这么多年,丈夫按时回家,从未延误,即使雨雪天气,也挡不住丈夫回家的脚步。果真外面有了小狐狸精?
这样想着,她叮嘱大女儿照顾好弟弟,自己出了家门。
拐了一个弯,走进小胡同,一眼看见胡同里站着的两个人,女人正喂着男人吃东西,那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张国军。
看到这一幕,她不气反而笑了:小狐狸精,欺负到我家门上了!
她疾步走过去,二话不说,抓起篮子里的柿子摔了继云一脸。
继云没防备,被弄了一脸的柿子,便擦脸便哭起来。
张国军没想到媳妇儿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想解释几句,却是百口莫辩。
只是对媳妇说:欸,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张国军一时不知道该追媳妇还是安慰继云。在他愣神的时候,继云大声哭泣,张国军只好先把她扶起来,替她擦掉脸上的柿子。
丈夫的举动再一次伤了王老师的心。
两个月后,倔强的王老师和张国军离婚了。半年后,继云如愿以偿成为干部家属。
三、自吞苦果
虽然张国军终于把美人抱满怀,但是,起初他是不愿意离婚的,一来继云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王老师却有知识有文化还有工作。二来他们有一儿一女,这些年来夫妻感情虽不是甜甜蜜蜜,倒也是平淡而幸福。再说了,他跟那个继云本来也没啥事,咋就说不清了呢?可是王老师死活不听他的解释,认定了他们有奸情,见如此不讲理的妻子,最后他也生气了,不想在家听王老师叨叨,干脆弄张行军床,住进办公室。
王老师性情刚直,还有点感情洁癖,再加上邹丽以关心的名义火上浇油,那王老师是铁了心,坚决要离婚,任谁也劝不住。
最后,把张国军惹急了:离就离,离开你还不过日子了!
就这样一对本来十分和睦的夫妻分开了,熟悉他们的人都十分惋惜,唯有两个女人暗地里得意地笑。
张国军离婚再婚的桃色新闻在邹丽不遗余力地宣传下,大半个县城都知道了。邹丽等待的是领导对张国军的反感,因为那个年代人们思想保守,离婚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然而出乎邹丽的预料,这件事情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居然没有影响到张国军的升职,年底的时候,他被任命为股长。
宣布命令那天,邹丽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很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她下意识握紧拳头,想制止不停颤抖的双腿。为什么?我哪里比他差了?我还比他早一年工作呢!
任凭她内心呐喊,没有人听见,大家都热烈鼓掌祝贺张国军升迁。邹丽回头望了一眼张国军,看到他谦谦君子的模样,她恨到极点,装吧,看你还能装多久!
张国军和继云结婚不久,又升为股长,可谓双喜临门。只是张国军离婚时,把原来的房子给王老师和他们的孩子,现在只能住在继云家里,继云的弟弟们都还小,继云妈妈给他们腾出一间房子。好在继云家距离县委不远,他上班还算方便。
不明真相的村里人觉得继云好福气,这些年没有白等,找了个有工作的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村里那些姑娘们更是羡慕不已。继云从大家羡慕的眼神里得到极大满足,言行中表现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在家里更是颐指气使,父母和三个弟弟都要看她的脸色。
没多久,继云怀孕了,这让第三次当爹的张国军又开心了,下班回来买了一堆点心,对继云说:一定要生个女儿,像你这么漂亮。
继云娇痴痴地看着丈夫:肚皮里的事情谁能确定,我倒是愿意生个儿子,闺女不过多一门亲戚,儿子才能立起门事。
两口子畅想未来,日子越来越甜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又一波群众运动中,一向勤勤恳恳工作的张国军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开除党籍开除工作。原因是有人举报他婚内出轨,抛弃发妻儿女。和他一起被处理的还有提拔他的领导,理由是任人唯亲,让坏人混入革命队伍。
一脸震惊的张国军,看着造反上位的新领导和站在新领导后面的邹丽,还有那些威风凛凛的打手,似乎明白了一切,他苦笑了一下,默默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年头惹不起躲得起,前几天组织部一个人不服从领导,在武斗中被生生打断了双腿,他可不想被这些人武斗。
张国军回家的时候,继云正教训她弟弟,看到丈夫回来了,赶快迎上去,她弟弟趁机溜了。
发现丈夫脸色不好,继云问道:怎么了?
张国军义愤难平地回答:被开除了!
开除?为啥?继云瞪大眼睛。
为啥?还不是为你!张国军突然想发脾气。
四、拉大粪的
继云难以相信,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怎么了?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
张国军按捺住怒火,没好气地说:因为我离婚,跟你结婚了,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我被扣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你满意了吧!
继云仔细品味着张国军的话,好像突然明白了:别有用心的人?那一定是你的前妻!
张国军瞪了她一眼:别胡说八道!她连我都不要了,还在乎我的工作。她不是那样的人。
继云见他护着前妻,嚷道:你就那么肯定不是她!她那么好的人品,你跟她离什么婚呐,你跟她过好了,娶我干什么!
张国军见她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不再理她。坐在院子里小凳子上生闷气。
继云心里不但生气,更是因为丈夫被开除觉得没脸。这还没有得意几天呢,就被打回原形,让街坊邻居看不起。然而,丈夫工作的事情可真是超出了继云的能力范围,她除了接受事实,别无选择。
张国军开始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对于坐惯了办公室的人,任何一项农活都是重体力劳动。一天下来,张国军腰疼腿酸,手上打泡。回到家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继云爹娘本来对这个女婿高看一眼,可是现在没了工作,干活又不行,不由变了脸色。在农村,要的是壮实的庄稼汉,一个拿笔杆子的文弱书生自是没啥用处。
父母嘴上虽然不说,继云也看得来他们的脸色,再看看自己费心巴力算计到手的丈夫,成了家里的累赘,整日唉声叹气。继云思前想后,只好去生产队找队长,丈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怎么着也得安排个轻点的活儿吧。
队长听了她的诉求,客气地告诉她,是男人就和队里的男劳动力一起干活,又不缺胳膊不缺腿,没啥特别照顾。队长还加重语气说:大家都要照顾,拈轻避重,那生产队的重活谁干?
继云眼泪巴巴:那张国军不是下放干部嘛,他经不起重活儿。
队长毫不客气:干多了就担得起了。
继云又挤出几滴眼泪,低声下气央求半天,队长被缠得无奈,只得退一步说:那行,拉大粪的高海城老了拉不动了,就让张国军负责拉大粪吧。
继云本来想给丈夫找个轻便的活儿,比如看菜园子啥的,没想到队长让他拉大粪,那活儿虽然不重,可是多埋汰人啊!要把生产队家家户户的大粪,按时从茅坑里掏出来,再拉到大粪坑埋上,沤成肥料之后送往地里为庄稼施肥。
继云想拒绝,又一想,这好不容易求来的,就忍住了。
张国军听到继云给他求了个拉大粪的活,差点没一巴掌打过去。他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求人?不求人你会死啊!
继云也来气了:我求人,为了谁呀?!有本事你像个爷们儿一样,别整天在家里哼哼唧唧喊腰疼腿酸的!
张国军听闻此言,自觉理亏,不再言语。
从此,国家干部张国军就变成村里人人躲着走的那个拉大粪的。
五、为虎作伥
为了尽快摆脱坏分子家属的不良影响,继云积极主动向造反上位的大队支书江镇海靠拢,并且很快得到江镇海的信任和重用,被委任为大队妇联主任。
当了妇联主任之后,果然没有人拿她丈夫的坏分子身份说事了,继云心里又暗暗得意起来。她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婚姻这件事弄巧成拙,但当官应该没问题吧。于是紧跟江镇海,江镇海指东,她绝不往西。
村里有个地主老头叫来福,因为成分不好,走起路来总是低着头。那天跟江镇海走了对面,没打招呼,多半是因为没看见,但是江镇海不这么认为,他故意大声地清着嗓子,可是地主老头就是没有注意到他,依然低着头走路。
江镇海怒了:以前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穷,现在都成了“地主”,成为人民第一号敌人了,还敢看不起我,死老头子!
晚上,江镇海召集支部会议,要求小范围对地主来福进行批斗,原因是目无领导。继云立马附和:那是应该狠狠批斗,作为地主怎么能这么嚣张,要杀一儆百。
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来福被两个民兵带到大队部。
继云首先发难:来福,你知错吗?
来福低着头,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没等继云再开口,江镇海一个耳光打过去:叫你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么?
来福的嘴角渗出鲜血,还是低着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积极改造,好好劳动,没有犯错。
江镇海气急败坏,失去了平日里端着的威严,抬手又是一个耳光:不知道?那老子告诉你,你一贯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现在不是解放前旧社会,是人民当家做主人的新中国,你目无领导就是和人民群众作对。对你这种顽固的地主分子,不但要都打倒在地,而且要狠狠地踏上一只脚!
说着一脚把来福踹到在地,众打手一拥而上,对来福又踢又打。
来福已近花甲之年,哪里能经得起这样的群殴。众人打得起劲,全然不知来福已魂归西天。
继云看到来福刚开始还痛苦地挣扎,后来虽然口鼻流血,却渐渐地一动不动,没有一点痛苦神色,她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大声喊道:别打了,他,他,他死了!
众人立刻停下来,江镇海弯腰看了看,果然没了气息。这个不可一世的支书顿时慌神了,他只想出口恶气,可没有想到出了人命。打手们也吓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屋子里一时安静起来,仿佛为死者默哀。几分钟之后,还是继云先打破沉默,她对江镇海说:江支书,来福与人民为敌,死不改悔,罪大恶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一句话提醒了江镇海,他脑袋一拍,立刻吩咐两个民兵:去把他扔到东头那口井里,按照妇联主任的意思宣布:来福在批斗会之后,畏罪自杀!
等一下,继云喊道,把他的鞋脱下来,放到井口边上。
江镇海投以不解的目光,继云解释说:让去打水的人能够及时发现情况。
江镇海恍然大悟,点点头,对民兵说:按照主任说的办,快去。
六、平反了
每天忙着拉大粪的张国军,再也不是那个文弱的白面书生。他脸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强壮,只是一直寡言少语。一般到了人家,他客气地说:今天轮到你家了。然后默默到茅厕去掏大粪。
十几年过去,张国军身上的墨香已经被粪臭替代,那种根深蒂固的大粪味道,那种无法清除的臭。张国军虽然轮流到村民家里拉大粪,却与村人基本没什么交流,大概是互相嫌弃吧,他觉得人家没文化,而大人孩子见了他总是捂着鼻子走过去。
不过,因为继云当了妇联主任,他倒是没有像其他五类分子一样,动不动被拉出来批斗。从这一点上,他在内心是感激继云的。
这些年,继云和张国军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因为张国军的坏分子帽子,孩子们都跟继云姓刘。他们已经搬出继云父母家,盖了两间草房,另立门户。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之后,江镇海因人命案被逮捕入狱,继云作为帮凶接受组织调查。
这是继云始料不及的。她认为紧跟领导就可以保她平安,虽然她知道江镇海手上可不止来福一条人命,村里凡得罪过他的人,都被整过,整死的就算畏罪自杀。刚开始继云还有点担心,不说犯不犯罪,只说这乡里乡亲的,就这么被整死,也于心不忍。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江镇海飞扬跋扈,居然安然无事,她开始相信江镇海有能力。
然而,大概应验了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仿佛一夜之间江镇海就被逮捕,她也被限制行动,隔离调查。她心里害怕极了,生恐自己也被牵连,对组织全盘交代她知道的所有事情。继云整天提心吊胆,所幸因为她揭发有功,最后只是免职处理,她忐忑的心才落了地。她庆幸自己没有动手打人,也没有主动批斗任何人。
由于她的揭发材料详细,事实确凿,江镇海被判死缓。
突然不当领导,继云几乎不会干活了,当妇联主任这么多年,她养成了当干部的生活习惯:每天大队部转一圈,听听领导的指示,有事就办,没事就算,不过多半时候是没事的,然后就拿到一个壮劳力的整工十分。
重新当回社员,她不得不拿起锄头,还要避开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心里那个窝火啊!
越怕啥越来啥。那天队长安排生产队所有妇女去玉米地锄草,她扛起锄头走在人群最后面,似乎觉得低人一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李仙草故意慢下来,和她并肩,笑着对她说:唉哟哟,大主任扛起锄头真实少见啊!哈哈哈,主任你还会锄地吗?哈哈哈。
声音之大,把妇女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全部压住,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看着她俩,继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心里骂了李仙草一万回,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嫂子,看你说的,我不过当几天主任,哪里就不会锄地了。
李仙草撇撇嘴,还要说啥,继云快步走到人群最前头,不再理她。李仙草吆喝着:欸,别走那么快嘛!要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继云咬着嘴唇走得更快了。
命运终归没有放弃继云。一九七八年,传来天大的好消息:县委宣传部长邹丽因造反生事、造谣诬蔑等数罪并罚被革职查办,同时被她打压诬蔑的人全部平反,其中包括张国军!
不但恢复工作,组织上还为他补发了这十几年的工资,有四千多元钱呢!
继云在憋屈两年多之后,终于又扬眉吐气了!
七、睚眦必报
张国军去县委上班了,继云又成了村子里姑娘媳妇们羡慕的对象。不说人人嫌弃的拉大粪的臭男人恢复了体面的工作,只是那补发的四千多元钱都让人垂涎三尺:他们累死累活一年才挣几十块钱,四千多啊,恐怕一辈子也挣不来吧?
当一帮女人带着羡慕的神情谈论继云的时候,李仙草最为不屑,她乜斜着眼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哎呀,瞧你们这没出息劲儿,有啥好羡慕的,有本事自个去找有工作的男人去。
张小荷接过话茬:婶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俺们知道保叔也是公家饭的人,不像俺们这些人,嫁的都是泥腿子,对你们当然只有羡慕的份儿。
李仙草的爷们儿是县戏剧团的团长,虽然据说外面有女人,但从来不让李仙草缺钱花,光是条绒布衫就买好几件,各种花色的,张小荷走亲戚经常找她借衣服穿。
李仙草成功的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得意地嗔怪着:就你能,嫁个吃公家饭的有啥了不起啊。
众人笑闹着结束了闲聊,各自回家。
伴随着冤假错案平反,也吹起来农村改革开放的春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极大激发了农民的种地热情,盘活了死气沉沉的农业生产。承包当年,粮食产量数倍于前,当大包大包的粮食拉回家的时候,农民脸上又有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包产到户,生产队事务少了许多,队长便主动辞职,一心一意搞自家责任田。继云得知消息,冷哼一声,阴鸷的笑容扭曲了本来十分漂亮的脸。她从没忘记队长给张国军安排的活。
队长与继云两家的地相邻。一日,队长正在犁地,继云怒气冲冲赶过来,抓住队长的犁:你多犁了一个地边,这边是俺家的。
队长不是个好脾气的,一把夺过来:走开,地边在地头,自己量去!
然后继续犁地。继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慑于队长的气势,还是觉得自己理亏,反正没再说什么,走了。
可是队长不知道,从此他彻底得罪了这个人,也为他老婆带来没完没了的被欺辱。
隔天,队长老婆正和几个妇女聊天,看到继云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继云并不理会她,而是冷笑着说:人叫人死人不能,天叫人死活不成!别以为你们还当着队长呢,还可以这么欺负人呢!
队长老婆莫名其妙,还想问什么,继云看也不看她一眼,扭动着身子走了。留下队长老婆一个人尴尬地对大家笑笑。
此后,只要路上碰见,继云就指桑骂槐,那句难听说那句。队长老婆嘴笨,人老实,不敢搭话,每次都低着头急忙走开。继云这行为,街坊四邻都看不下去。
那次继云又在路上碰到队长老婆,她牵着一头毛驴,就指着毛驴扯开嗓子大骂:你这个龟孙,怎么还不死呢,还在这儿晃悠啥?你以为你多能啊……
闭嘴!突然一声断喝,继云下意识闭嘴,转头看见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继云有点心虚,却假装镇定,还想开口,族长又呵斥道:一天到晚骂骂咧咧,成什么样子!
继云终于没吭声,牵着驴走了。老族长对队长老婆说:孩子,你不要搭理她。你不搭理她,她就是骂她自己,跟咱没关系!
队长老婆像个受委屈孩子,立时哭了起来:爷爷,我真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她,她见我就骂。
族长叹了口气:傻孩子,你男人当队长会不得罪人?
队长老婆恍然大悟,可是想想还是十分委屈:原来我们当队长的时候,他们哪个不说队长好?哪个见了我不笑脸相迎?特别是继云,还上赶子要让她的儿子认我做干娘,我又没得罪她,这会儿咋翻脸不认人?
族长摇摇头,不再搭话。
八、恶语伤人
虽然已经立秋,天气依然热得冒火。树上的知了仿佛觉察到时日不多,使出所有的力气嚎叫着,此起彼伏,聒噪不息。
李仙草在掰玉米,顾不得满头大汗。男人在县里工作,家里的农活只有她一个人干,以前生产队集体生产的时候还好,男人给钱买工分,她干点轻活儿。可现在,包产到户,十来亩地她一个人耕种,累死累活,也赶不上别人的收成,农忙时节更是连饭都顾不上吃。
好在孩子们放秋忙假,多少可以帮点忙。这会儿,十六岁的大儿子和十三岁的女儿跟她一起掰玉米,孩子娇嫩的肌肤被玉米叶子划得一道道浅浅深深的血印,她没功夫心疼,只能自己手脚不停歇地多干点。
突然听到六岁的小女儿喊妈妈,她往地头边望去,小女儿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妈妈,家里来了两个叔叔,他们让我带他们来找你。
果然,女儿身后跟着两个人。李仙草停下手中的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往前走几步,那两个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她看清了,那是男人剧团书记和副团长。
书记近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沉痛地说:嫂子,您跟我们去一趟县医院吧。
李仙草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不是好事,难道孩子他爸出了什么事?她试探着问:他爸出事了?
书记回避着她的目光,低声说:江团长突发心脏病,正在医院抢救。
李仙草后退两步,眼圈一红:他在哪里?
两天后,一辆灵车缓缓开进村,停在李仙草家门口,当一个年轻女孩扶着李仙草下车时,大家看到李仙草仿佛变了个人,消瘦憔悴,头发乱蓬蓬的,沙哑的声音还在哀嚎。
村子里死人是常事,但用灵车运送的死人还是第一次,这阵势几乎惊动了全村老少,街里挤满看热闹的人。
办完男人的丧事,李仙草整个人都变了。以前她也算是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羡慕的对象,和大家闲话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笑闹怒骂。而今男人撒手人寰,她的天塌了。
然而,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过。好在县剧团给她和孩子们有抚恤金抚养费,而且答应等儿子长到十八岁,就直接接班。
她擦干眼泪,继续去地里收秋粮。地头边,与继云擦肩而过,自从那次与继云结了梁子,俩人再没搭过话。她看见继云,低着头准备走过去,继云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她假装着和地里干活的张小荷说话:小荷呀,你说这没了男人是不是就是寡妇了?这寡妇门前那得多少是非啊?还是有男人好啊,知冷知热的,晚上睡觉被窝都是热的。哈哈哈哈哈。
张小荷看着走过去的李仙草,尴尬地笑笑,没搭话。可能觉得继云太过分了,她朝着李仙草喊了声:婶子,一会儿我去你地里帮忙。
李仙草感激地对她点点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然后急忙走向自家责任田。
继云见没人搭理她,也觉得没意思,对张小荷哼了一声,走了。
等她走远了,张小荷才自言自语:这倒霉催的,我招谁惹谁了。
九、恶报太快
继云回头看着走过去的李仙草,心中从未有过的爽快。活该你没男人,叫你张扬跋扈。
继云拿到张国军补发的工资,马上为两个儿子盖了两所红砖大瓦房,就在村口处,在全村低矮的草房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张小荷不识时务地问道:姐啊,你儿子才十几岁,娶媳妇还早呢,急着盖房子干什么?
继云撇撇嘴,自豪又嘲讽的口气说:不盖房你说那一大疙瘩钱干嘛用?盖好房才好娶媳妇啊。
张小荷羡慕地咂咂嘴:唉,不知道啥时候能为俺家那仨小子盖起房呐!
张国军恢复上班已经两年了,逐渐进入状态。继云这两年在村里威望达到高点,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夸她有眼光,赞她苦尽甘来。继云心里暗自嘲笑他们:一帮傻瓜,拍马屁都不会,啥叫苦尽甘来,不过男人掏几年大粪。比起你们,我幸福多了。你们哪个当过干部?老娘那些年威风着呢!
这种凌驾众人之上的快感,让她飘飘然。
这天,张国军下班回家,觉得乏力,还有点咳嗽。晚饭没吃,直接躺下睡觉了。继云做好饭,去叫他,张国军闭着眼睛说:你们吃吧,我没胃口。然后一阵咳嗽。
继云摸摸他的额头,问道:感冒了?没发烧啊。
继云没当回事,和孩子们吃饭去了。然而,连续几天,张国军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吃了感冒药也没啥用,继云催促他去看病。
让继云没想到的是,张国军进了医院,就再没出来。医生诊断为肺癌晚期,县医院只能保守治疗。
继云如五雷轰顶,不,怎么可能,他才不到五十岁!
继云擦干眼泪,对张国军说:我们去省城,我们去大医院做手术。
病床上的张国军一脸病容,苦笑道:别浪费钱了,这就是命。
他看了继云一眼,继续说:我对不起他们,坏了良心,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继云知道他们是谁,但她不觉得坏了良心。她觉得这就是他俩的缘分。她打断他:胡说啥,这辈子注定你是我男人,碰到我就是你跟她缘分尽了。
张国军摇摇头,不再说话。
继云让几个兄弟帮忙把张国军弄到省城,检查结果一样,医生甚至说没必要做手术了,想吃啥就吃吧。
从不愿意服输的继云终于绝望了,任凭她哭红了双眼,也无济于事。
在省城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继云不得不把张国军拉回家。
张国军临终前,跟继云说想见见他那两个孩子,继云不忍心让他失望,去县城找到王老师家,敲开门,王老师看到门外的继云,马上关门。
继云赶紧用手挡住,可怜巴巴地说:王老师,张国军得了肺癌,没几天日子了,能不能让两个孩子去看看他。
王老师冷冷地说:孩子不认识他。
继云强忍着怒火和悲痛,哀求她:他都要死了,难道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王老师没有说话,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继云呆呆地站在门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张国军死了。带着对前妻的愧疚和对孩子的思念。
十、无家可归
张国军去世的时候,大儿子才13岁,最小的女儿4岁。继云寡妇失业的苦熬十几年,总算把四个孩子养大,两个儿子相继娶了媳妇,大女儿考上了师范专科学校,小女儿也上了高中。她可以喘口气了。
也许是继云当家惯了,儿媳妇面前,也要当个正经家长。继云虽然是别人的媳妇,却没有跟婆婆生活过,从来不知道婆媳相处之道。以为娶了儿媳,儿子还一样对她言听计从,对儿媳也毫不客气。现在的儿媳哪里是能够忍气吞声的,没过几天,俩儿媳就和她干仗起来,吵闹得全村人都知道。直到最后俩儿媳都不想让她进家门。
要强一辈子的继云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可是儿子都听媳妇儿的,面对更强势的两个儿媳妇儿,继云只好隐忍。然而,隐忍的结果是大爆发,在和两个儿媳妇大闹一场之后,她终于无家可归了。
曾经被继云追着指桑骂槐的队长媳妇儿此时在县城安居,继云想到了她,能屈能伸的继云决定上门道歉,求她在县城给自己找个合适男人,她要改嫁。
这日,队长两口子刚吃过早饭,正准备一起去送孙子去上学,有人敲门。队长打开门,看见继云,皱着眉头问:你找谁?走错门了?
继云立刻满脸堆笑:哥,你看,过去都是我不对,我上门来给嫂子道歉。
队长虽然移居县城,对她在村里的行为也略知一二,所以冷漠地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没必要道歉。你走吧。
继云站着不走,反而往里面挤了一步,大声叫道:嫂子,我是继云,我来看你。
队长媳妇儿从里面出来,看到她,不冷不热地说:这么多年没来往了,不用来看我。
继云趁机抓住她的手,亲热地说:别啊嫂子,我是诚心来道歉的。
队长媳妇儿是个心软的人,听此话不由得有所松动,表情也缓和了许多,继云赶紧趁热打铁:嫂子,你看,过去是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吧。
没等人家说话,继云一屁股坐下来,队长只好一个人去送孙子。
队长回到家,看到的景象是俩人说说笑笑,如同多年的好姐妹,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剑拔弩张。他心知自己的媳妇儿面情软心眼好又没主见,定是被继云的几句好话迷了心窍。
他咳嗽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俺们还有事,你走吧。
见队长下了逐客令,继云再也不好继续呆下去,只好站起身,临走前还叮嘱队长媳妇儿:嫂子,帮我看着点,别忘了啊。
继云走后,队长拉着脸问媳妇儿:她找你啥事?
媳妇儿说:没啥事,要我帮她找个县城里的退休工人,想改嫁。
队长脸更沉了:你答应了?
也就那么一说,我上哪儿给她找退休工人去?哪那么容易?只不过她找到门上,不好拒绝。媳妇儿怕队长发火,故意轻描淡写。
你知道就好,别忘了村子里她怎么欺负你,别忘了她一贯的恶行。
十一、自食其果
从县里回来,一路上继云的心情是轻松的,她知道即使队长讨厌她,但队长媳妇儿那个大善人一定会帮她的,她甚至都憧憬着再嫁一个合适的人、离开这个村子的好日子。
她刚走进村子,突然眼前黑影一闪,对着她泼了一盆水,她下意识捂住脸,接着左半边脸和脖子,还有左手火辣辣地疼。她的惨叫声,惊动了村里人,第一个出来的是张小荷,她看到继云扭曲的脸和烧伤的手,大吃一惊,急忙叫人把继云送医院去。
继云被人泼了硫酸,不但毁容了,而且左手也部分失去功能。公安局立案调查,案情并不复杂,可是却没有头绪。继云没看清那个黑影是谁,问遍村人,大家都说不知道。其实村里人能猜个八八九九,只是谁也不愿意说,反而觉得继云那是活该,当年为虎作伥害死了几条人命,仇家可不止一两个,何况只是猜测,谁愿意冒风险多嘴多舌。
公安局调查几个月,毫无进展,成为悬案。
被毁容的继云再也没有从前的趾高气扬,再也没有当年的飞扬跋扈,再也没有曾经的恶言恶语,再也没有不可一世的优越感……
那张十分漂亮的脸变得十分丑陋、十分渗人,孩子们见了都会哇哇大哭。继云的心是绝望的,可是她真的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每天呆在儿子们为她单盖的一间房子里,两个儿子轮流送饭,如果儿子偶尔忘记了,就只能饿着。
继云没想到,她要强了一辈子,晚年竟是这样的凄惨。难道真的是自己做恶了?她从没觉得自己是个恶人,只是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罢了。不过现在,她呆呆地坐在屋子里,几乎不出门,每天等着儿子们送来的那口饭,她有点相信这都是因果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