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佛的舍利

有一首古风歌曲《花满楼》，歌词中有一句“在万籁俱寂之中独坐至天明”。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十分贴合笃信佛教的王摩诘。

细品这句歌词，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心事满腹的人。若无烦恼，怎会思绪纷乱难以入眠？再思之，此人必是内心丰富之人。人心最难耐的乃是空寂，心若不满，如何静坐一夜？然后，这也是一个懂得克制的人。无心睡眠，有千万快乐法可消长夜，何苦一人独坐，干等天明？一个人满怀心事，情绪奔腾，却孤苦伶仃枯坐于漫漫长夜，背影寂寥，楚楚带上几分可怜，全然是我心中勾画出的“诗佛”本人了。

记得诗词大家叶嘉莹讲唐诗时，几次提起她不是很喜欢王维，认为他的诗中少了一份真诚，不似杜甫感情真挚直面现实。她说得没错，但是，诗词本就关乎心性，各花入各眼，是否喜欢全凭个人。就我而言，最是偏爱王维诗中的那一份疏离，那种远离尘世的淡然。他不悲落花，不叹落日，并非因他无心，只是他善于沉淀情感。这跟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的喜好是相呼应的，这就是他的真诚。像他那样一个人，却整日里痛心疾首愤世嫉俗才是违和的。

也许他不是唐代最好的那类知识分子，但我就是最喜欢他。

王维的诗中，《相思》是流传最广的诗作之一。我每到春天总会想起“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无论是否有相寄之人，也总生出几分相思之意。他的诗画以禅意闻名，这首主题为“相思”的诗也是疏淡远离的，将自己摘出诗外，以旁人口吻般的漫不经心，劝人在万物生发的春天相思相爱。他是不想爱，不愿爱，不敢爱，不能爱？还是情爱耗尽心字已成灰呢？反正我不信他情凉性冷，若是天生无心，又怎知红豆相思之意？正是“多情却似总无情”。

我是个不喜甜食的人，但十分钟爱香飘飘红豆味的奶茶，也很喜欢红豆包、红豆饼、红豆沙冰。我钟情红豆的理由，一部分源自王维以红豆写相思的诗句，我是个爱屋及乌的人。性子颇清冷的王维写浓烈的相思之情，也借祝福他人的口吻而将自己深藏于后，而红豆又是那么香甜软糯、颜色喜人，诗人的心窝深处想必藏着相似的浓情。王维是个多么傲娇又别扭的人啊，但也正是他这份克制与矜持，才是最挠人，令人心痒。

对我而言，在生活中不时吟诗作赋很是矫情，但王维的一些诗，深入骨血，总能于意识的缝隙不自觉流出。譬如有一日，走在路上，思绪飘荡，心头掠起摩诘的那首《山居秋暝》，暗下吟了几句——惊觉将第一句念成了「巫山云雨后」！哑然失笑，一字之差，全诗意旨陡异，竟呈「山林野合」之趣。因此诗语境本清佳之故，巫山云雨一番也毫无污秽猥琐之意，还隐隐然有「神遇仙合」之姿，竟归了「洛神赋」一卦。

世之谬误，皆有奇趣。

在他描摹辋川的诗句中，我对“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一句很是神往。山林中的叟，浑圆完整，从未被撕裂，看天上星河转移（那时空气质量胜过现在的南极），山中四季轮换，整片山林就是家中后院，终生在此，肯定算得上半个哲学家了，否则王维一个大儒与他有什么可聊呢？语间停顿之处，林中幽静，鸟鸣虫叫，替代了人语，一丝尴尬也无，只见天空明澈，白云如丝。

如今林少了，林中动物少了，林中还有叟否？如此想来，我总感觉现代人类被什么东西给赶了出来。

说起来，真是羡慕王维。

读他的「洛阳女儿行」的时候，心想他怎么也写这种词藻堆砌的闺帷之词，真是毫无格调，内心很是失望，但读到最后一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大松一口气——太好了，他还是我的王维。明知他身在官场，逢场作戏说违心的话是免不了的，依然希望他像个圣人，这确实是我的任性。对在意的人和事，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眼里不揉半粒沙子。想起王维对自己在安史之乱迫于压力做了违心的官一事，一直耿耿无怀，即使皇帝同僚没给他甚大压力，他还是败给了这根刺，终于辞官归隐。他这般有道德洁癖，想也做不出过于跌眼镜的事来。

据说他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将一切后事安排妥当，而后平静离去，这个结局也是相当“诗佛”了。

佛爱众生，却也给了众生“觉悟”的自由。是否觉悟，何时觉悟，因何觉悟，何人可觉悟，佛祖对此很佛系。而众生对佛祖，佛系一点，更合佛祖本意。

人既降生于红尘，总是有些六根未净，王维虽被称为“诗佛”，而在他心中必定还是种着一颗红豆，于是便在世间结下了几番因果，留下了几颗舍利。

王维之于他的诗画，我之于王维，皆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