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山中
山中的夏夜很安静,也很凉爽。它睡得很香甜,不时会发出均匀呼吸声,和弱小的表示睡得深沉的鼾声梦噫。
在火烤般炎热的夏季,这是难得的好时候,我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头脑比在白天热浪中的昏沉更加清醒。
看上去就感觉沉甸甸的陈旧乌灰的蚊帐,只能算做一个心理上的安慰,阻挡不了蚊子的自由出入;我越是讨厌“嗡嗡”声,它就越来越用力地敲击着我的耳膜,从试探性的轻哼,变成了高亢兴奋的合唱,如雷贯耳,心里的烦躁有如烟熏火燎。
我忍不住焦躁起来,正在“拔剑四顾心茫然”之际,猛然间想起李渔讲的一个故事*,那个穷汉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不由得茅塞顿开,莞尔一笑,烦恼尽消。“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已经身处山水幽林之中,何必执着地与睡眠纠缠不休?
刚进入六月,夏季就给人来了一个下马威,骤然暴热起来;端午节后,友人邀请进山避暑。
一进阴幽的山沟,重峦叠嶂逼眼而来,树木葳蕤,青翠欲滴。天气阴沉,细雨濛濛,小河弯弯,水面上飘着仿佛将要散去的稀薄的白色水雾。洁白的云雾在山顶氤氲,山坡山谷在缱绻的白雾里迷蒙。山林中鸟鸣萦绕,千音万韵,百啭千声。
在山沟的最深处,青砖黑瓦的旧式农房,座落在山脚土坡上的林箐树海边。房前是黄土平场,房后山坡陡峭,高大茂密的竹林,仿佛绿色的排空巨浪向下倾泄扑倒,枝叶在房檐上摇曳轻拂,墙壁和竹树只隔着一条浅窄的排水沟。竹树藤蔓茂密得搜寻不到插足的地方,让人望而却步。
嫩笋已经成筱成篁,新箨渐稀渐薄;梓树上的淡黄色的钟状花冠已经枯萎,大叶子间悬挂着一串串如同豇豆的线形蒴果;长长的枫杨柳穂状花序挂在叶下,每片绿色花瓣底部突起,籽实包含其中,少许籽实外露出黝黑。
一块自生自灭的野草花地,红色、黄色和白色花朵盛开,成群的白蝴蝶在花朵上翩翩起舞。旁边有一种野草,开着圆平的紫花,紫花下面,一根没有叶子的细长的青茎笔直向上,顶端分开三支,每支开一朵花,连成一片,尤其醒目。一只大黑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爬出爬进,趴在红花黄花白花的花瓣上,一头扎进花蕊中,贪婪地吸食花粉。
好一片锦绣花园!
应该是下半夜了,蚊声仿佛消失。静心倾听,小溪淙淙,犹如说着悄悄话。
屋后的竹林深处,有一眼暗泉涌出,积水成小潭,周围苔藓密布,远看被一袭薄雾笼罩,水清冽,寒冷扎手,淡淡甘甜。老主人说,这泉水和天气的冷暖相反,天越热,水越冷;天越寒,水越温。他砍挖出一条小路,上铺板石,蜿蜒通向更幽冥处,又有几眼暗泉,寒水漫溢,在竹下青苔中汇成一条小溪,潺潺声日夜不息。
一阵夜来风雨,滴落在树叶和屋顶上,扑簌簌地响声一片。深山里的阴晴不定,没多久,雨停了,连地面都没有湿润。山风忽强忽弱又忽止,仿佛是从欧阳修的《秋声赋》里吹了出来;但此时是盛夏的开始,离秋还早着呢,为何如同秋声?其实,从暮春到仲秋,林中的风声都一样,是风摇动叶子,树叶摩擦发出的声音;而从仲秋经冬季,再到仲春,林间的声音,是树枝互相碰撞的声音。
傍晚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来客坐在院子外面的树阴下,兴高采烈地看林子边草地上的一只大公鸡。健壮丰硕,雄姿英发,最保守估计也有八九斤重,能够称“王”了。鸡冠红艳直挺,羽色亮泽,五彩缤纷,难怪这群母鸡都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它。这只公似乎也知道自己拥有帝王般的优势,所以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傲气十足,带着母鸡们在草地上无忧无虑,闲情逸致地散步玩耍、吃零食。
屋场边放着一个硬纸盒子,里面有十几只昨天才孵出来的气绒绒的小鸡,红嘴尖,鹅黄背上和翅膀带有灰色和浅黑色的花纹,能走路了,但都不动,呆呆地挤在一起;小鸡的身体还没有公鸡的脑袋大。
看够了大公鸡,我沿着岸边小路朝上游走去。猛然听见体形较大的野生动物的叫声。隔着宽阔又深䆳的河中绿潭,对岸是树林茂密的大山坡,山坡下是一面硕大、笔直如斧劈的石壁;空旷中只听见山林里间歇的、有节奏的、带着短促尾音的“嗷~,嗷~,嗷~”的叫声。它从茂密的树林里传出,在山林上空回荡,显出野性的响亮、明快和放纵;没过多久,从树林子里走出来的一只麂子,它一不留神,前蹄踏空,从石壁顶上掉进水中,溅起一大片雪白的水花。那头肥大健壮的麂子向这边游过来,我无比兴奋,捡起一个稍大的石块,使劲扔了出去,想砸伤那麂子,但没有击中,它调头游了回去。
抬头四望,已是黄昏时分,大部分天空停留着薄薄的阴云,边上都被斜晖染上光亮的桔红或银白。东边的大片浓云如正在翻涌时突然凝固,恰似画图中的浓烟烈火。
山野沉浸在夜色的最深处,又黑又静。隔着厚厚的墙壁,我隐隐约约听见屋外面的山林里有轻微的声音,离我睡的木板床只隔着一面墙,相距不过二米远,应该是一只小野兽。它在东张西望地徘徊,脚步很轻很轻,黄鼠狼?还是狗獾子?我想,最可能的是狗獾子,因为晚饭吃了狗獾子的肉,是它的丈夫或者妻子嗅到了气味,怀着满腔仇恨,来为亲爱的报仇?小野兽小心翼翼地巡视了一遍又一遍,藏不住的细声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直到完全消失,它悄悄地走了。
这寂静的山林,幽森可怖,却是野兽们快乐的天堂兼血腥的战场。
还是临睡觉前,主人抱着棉被放在床上,说夜里寒气太重,要盖上被子。当时我闻着棉被里散发出来的热乎乎的阳光气味,觉得老人多虑了。此时因晚饭时酒喝多了,口干舌燥,起床喝水,掀开被子(我在无意中已经不自觉地将被子盖在身上),冷嗖嗖的不觉得打了个寒颤。喝水后钻进被窝,轻寒中又闻到淡淡的化肥农药和潮湿的霉味。
晚饭喝的是农家自酿的苞谷酒。菜很丰盛,把乌黑厚重、油渍斑斑的四方桌挤占满了,时令蔬菜,“山珍水味”,应有尽有,凡是农户里能拿出来的食材和手艺,倾馕而出。老主人说这山林和溪水里有白幂子,穿山甲,娃娃鱼,锦鸡,但不能捕捉。
主人家很富有吗?不是。这丰盛的晚餐,是山民的纯朴厚道和真诚大方。睡觉前大家闲聊,友人说,小时候家里穷,天不亮就出门去打柴,顺山脊往远处的山上走,一路沟沟坎坎,所谓的“路”,就是打柴人用脚在岩石上踩踏、挥刀在灌木丛里砍劈,间隔一步、仅容一脚的“线路”。那一个来回,至少也有百十里,到天黑时才能回来,真的是披星戴月,气喘如牛。砍柴的时候,遇到过好几次危险,有一次,一条大杯子粗的“菜花”(一种无毒蛇的土名)从脚下的落叶中爬过去;还有一次,一条青蛇从树上掉下来,掉在他的颈脖子上,又顺着后背掉落地上,蹿入青草里面。这是一条剧毒蛇,他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但为了上学念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个假期他砍了万把多斤柴火,卖了三十多块钱。
转眼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四点了,天地间一片黑暗,隐约侵入灰白,说不清是夜色朦胧,还是晨光熹微。一声清脆又圆润的鸟鸣,打破了拂晓前的寂静。这鸟鸣由五个音符组成,响声只有一秒,不断地循环重复;十几分钟后,又有细碎的鸟鸣应和,仿佛给那清脆悠扬的歌声伴奏。
五点时,几个挤在一起的鸟儿鸣叫,声音微弱稚嫩,听得出来是已经离开了巢窝、能够飞行的幼鸟儿撒娇央求的低吟。幼鸟一旦出窝,就会飞行,但会不会捕食,我不知道。也许此时叫鸣的鸟儿,是幼鸟在向父母说它饿了。房前树上幼鸟也应声叫唤,跟着是老鸟一连串“嘀嘀嘀~”,“叽叽叽~”,像是温和的抚慰,没有曲调的变化,这是麻雀特有的声音。哪里有人烟,那里就有麻雀,犹如人类逐水而居。
旭日欲升,天色灰蓝。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锦鸡从山坳空地上悄然飞过,“布谷”声声,在空谷里久久回荡,越过碧绿丰腴的山林向我飘来,仿佛这一片青山绿水殷勤挽留,让我不要离它而去。
*《李渔随笔•颐养部•贫贱行乐之法》:一显者旅宿邮亭,时方溽暑,帐内多蚊,驱之不出,因忆家居时堂宽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姫握扇而挥,不复知其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怀至乐,愈觉心烦,遂致终夕不寐。一亭长露宿阶下,为众蚊所啮,几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体动而弗停,则啮人者无由厕足;乃形则往来仆仆,口则赞叹嚣嚣,一似苦中有乐者。显者不解,呼而讯之,谓:“汝之受苦,什佰于我,我以为苦,而汝以为乐,其故维何?”亭长曰:“偶忆某年,为仇家所陷,身系狱中。维时亦当暑月,狱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挛手足,使不得动摇,时蚊蚋之繁,倍于今夕,听其自啮,欲稍稍规避而不能,以视今夕之奔走不息,四体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别乎!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者听之,不觉爽然自失。
2022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