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说||芙蓉汤

2020-03-05  本文已影响0人  浣花簃

一位姑娘从树林中钻出,站在林边歇息。她面如姣花,身似弱柳,朱唇微张,微微喘着粗气,衣服已破烂不堪,但不减她的美丽,周身笼罩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让她更惹人怜爱。

刚独自一人穿过树林的她,脸上并没有慌张之态,大抵是因为最近明清交替战乱饥荒,树皮已被剥去殆尽,林里完全听不到鸟鸣声,猛兽更早已成了荒民的盘中餐腹中食了。她从南边流落而来,一心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她,或者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不卖身而收留她。她的愿望已屡次落空,如果这一次再不成功,距她香消玉殒之期应是不远了。

姑娘看向四周,眼中多了一丝微微的亮光,在她前方不远处,是一处村庄,准确说来,是各种棚屋的聚集地。她燃起一丝希望,这样的村庄,应该是同病相怜的逃荒人聚集而成的,可能会有她的方寸容身之地吧。姑娘深吸一口气,略微整理了下衣装,向村庄走去。

姑娘抬头看天,林外的天色虽比在树林中时的亮一些,但仍旧黑压压的。“要下雨了。”姑娘喃喃自语,脚下的步子快了些。没走几步,雨便开始下起来,雨丝细细密密,像无数条锐化笔直的晴丝纷纷坠向地面。姑娘无奈地暗笑一声,索性停下脚步,仰起脸来,喝上几口雨水,眼皮随着雨点的滴落而跳跃不停,仿佛她此刻的内心,带点长途跋涉后终见人烟的雀跃,但又带些紧张担忧,怕此刻的心情是潜藏着无尽黑暗的温暖。她继续在雨中站了一会,仿佛雨水可以冲刷掉自己身上所有的霉运。而后理理头发,踏着灌满泥水的泥鞋,继续向前走去。

雨越下越大,雾气开始升腾,视线慢慢模糊不清。姑娘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一个男声传来。

“站住!”

哗哗雨声下,姑娘并未听得真切,仍是疑惑地往前迈着步,那声音再次响起,音调高了些,多了焦急。

“停下,别往前走了!”

姑娘赶忙停住脚步,手下意识地摸向后腰。

一个男子穿过雨帘走到姑娘面前,姑娘后退一步,男子见状便也停住了脚步。这男子身形适中,眉清目秀,带点书生气,但并不文弱,骨子里透着刚毅。

男子看着姑娘,眼神慌乱,不知所措。姑娘疑惑,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湿透的长裙紧贴在身上,窈窕的身形一览无遗,甚至有些破洞处还露出了点点皮肤。姑娘下意识去遮,男子却比她动作更快地偏转过头去。

姑娘有些惊讶,这男子与她之前遇到的男人完全不同,逃荒以来,被一个男人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嘴角带着淫笑,眼神像是要把她吃干抹净,这对她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遭遇。

后腰别着的刀刃她已不记得用过了多少回,虽然最终都得以侥幸脱身,但有几次也算是以命相搏了。前不久她和哥哥在一处衙门附近暂避,几个男人围过来,要强掳她走,哥哥像以前一样,拼尽全力护着她,可怜他已伤痕累累,长时间吃不好,力气也没剩几把,最终丧了命,那几个男人见出了人命才稍稍败了气焰,她一边高喊“杀人了”,一边把刀刃架在脖子上以示抗拒,又恰逢官老爷坐轿经过,男人们心有忌惮,悻悻而去,她才没有沦为她人玩物,而此时她的脖子上已经血迹斑斑。姑娘抱着哥哥,哭得声嘶力竭,她真的要没有家了,真的要成为孤儿了,他是最好的哥哥,她不要失去他……

“给。”

男子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看到男子脱下自己的长衫递过来,眼睛仍是看向别处。姑娘细细打量着他,并未接下。她又想起哥哥来,他最后的叮嘱是把他的长衫带走,挡寒或换钱,好好活下去。姑娘不愿意,哥哥用尽全力说“你不扒别人也会扒了去……这世道活着都没有尊严,何况死后呢……别在意这些了,听哥的话……好好活下去。”姑娘含泪点头,哥哥闭上了眼睛,姑娘最终还是没有听哥哥的话,她就是要他有尊严地离开,哪怕这尊严已所剩无几。

想到此处,她垂下眼去,流出泪来,却发觉人站在雨中,连落泪的权利都没有。

男子不知所措了片刻,看着姑娘一只手仍放在腰后,保持着戒备状态,知道她是误会了,赶忙解释。

“你别怕,我拦下你是前面路中间有个大坑,是平常村子诱捕猛兽的陷阱。”

姑娘将信将疑,男子将外衣扔给她,往回走了几步站定,示意姑娘过去。姑娘穿上衣服,往前迈了几步,在与男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男子很快会了意,离开坑边向前走去。姑娘绕着深坑快步走过,好似这坑里随时会伸出一双手把她拽进去似的。她向里瞥了一眼,看不见坑底,模糊可见坑壁光滑,晴日尚难爬出去,这大雨天就更没希望了,要是自己跌落进去,可能就只有跌伤等死一条路了。这样想着,姑娘对男子多了一份感激之意。

男子看着姑娘走来,先行迈开脚步,与姑娘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向村庄走去。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哗的落雨声,世间一片寂静。

二人走到村前,男子转过身来,对着姑娘微微笑了笑,神情中丝丝担忧转瞬即逝,雨幕相隔,姑娘并未注意到,只是看到了他的笑,久违的他人的笑,少见的能让人安心的笑,她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身后的长辫发尾在腰间来回摆动,仿佛一尾游鱼。

两人走进村子,村子由十余间棚屋组成,呈弧形排列,屋内看不到任何人,门前都摆着锅碗瓢盆,在接这来之不易的雨水。棚屋顶上不知用什么材料盖的,雨点砸在上面发出连续不断的“咚咚”声,好像白事时的鼓声。

男子停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姑娘,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跟了上去,两人几乎肩并肩走着。两人走得很慢,在泥洼地里走了这一段,姑娘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男子看在眼里。

“我背你吧,走得快些。”

姑娘摇摇头。

“雨太大,现在这时候,淋感冒了可就麻烦了。”

姑娘犹豫,再想迈步时,发现右脚陷在泥洼里了,男子笑了笑,蹲下帮她拔出了脚,顺势蹲在她跟前。

“来吧,现在你也走不了了,这泥里可什么利物都有。”

姑娘看了看雨,又看了看泥地,抿了抿嘴,趴在了男子背上。

男子稳稳站起身,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但现在觉得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小心挑着路走,既想走快点让她少淋点雨,又想走慢点,那样就可以多背她一会。男子笑了,在某些时候,人果然是会变成扑火飞蛾的啊。

“笑什么?”姑娘问,带些嗔怒。

“笑你明明是火,身上却这么冰。”男子回答道。

姑娘有些疑惑,但又莫名心动,这句话,好像是情话。她稍稍圈紧了胳膊。

男子加快了脚步,他选择让她少淋雨。

两人走进最大的一间棚屋,屋内没什么陈设,到处有雨滴滴落,十余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妇人散坐在屋内各处。为首的老者颇带点威严劲儿,但仔细看的话,能感觉到他因年老体弱而产生的怯懦。老者身旁的男人正值壮年,虽然也瘦弱不堪,但精神依然不错。男人身旁坐着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像一朵倒挂在墙上即将干枯的艳花,正在用一截烧了一半的树枝画眉。角落里是一张长木板,上面一把大砍刀,板面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旁边是一口大锅,锅中水已开,老妇人坐在锅前照看火,眼睛被火光染红,好似饿红了眼。身边是一堆木柴和豆萁,在等着燃火煎水。

男子和姑娘走进屋后,本来虚弱不已的一群人突然生出了活力,但片刻后又蔫了,就像放过气的皱巴巴的气球,突然灌进了一股风鼓起,随后又瘪了下去。

老妇人微微叹了口气,很快又专注在自己负责的事情上。女人盯着姑娘看,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牙关紧咬着,眼神中充满敌意。

“宝生,怎么回事?”老者阴沉地问道。

“父亲,您答应过我的。”

“答应过你什么?”

“答应过我那件事之后,我可以留一个人,这大家都知道,也都应了的。”

老者环视四周,村民们脸色阴沉,意味不明。

“现在可不比那时候了。”

“我知道,算我欠大家的,我一定会补上。”

人群中有人张口想说话,但看了一眼老者身边的男人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老者问身旁的男人:“陈胜,你说呢?”

“听村长的。”陈胜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几个人附和着点了点头。

村长顿了顿,问道:“叫什么名字?”

姑娘瞥了宝生一眼,宝生微微点头,姑娘答道:“芙蓉。”

看到村长松了口,村民也没人反对,陈胜身旁的女人慌了神,本来这里轮不到她说话,但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什么骚名字!宝生,你别傻了,你才遇到她吧,你知道她怎么活过来的你就要留她,她这么瘦小,又长这样一张脸,能走到这不知道做了多少脏事儿呢!”

“你别血口喷人!”芙蓉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这俩姑娘都挺厉害。”老妇人嗫嚅了一句。

宝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的要求会被否决,忙伸出胳膊挡了挡芙蓉,芙蓉收了声,他又转头安抚那女人:“艳儿你不用害怕,她威胁不到你,她跟你不一样。”

“你……”艳儿气得睁大眼,还想说什么,陈胜瞪了她一眼,她悻悻闭嘴。

“今天怎么办?”老妇人问道。

宝生赶忙掏出一个小包。“今天等的时候我往田地远处走了走,捡了地里遗落的黄豆,不多。”宝生一边走到老妇人身旁,一边小声地解释着,“不多”两个字刚出口就随烟散了。

老妇人接过,一把把豆子倒进锅中,又往灶里塞了一把豆萁,火一下子窜起来,差点烧到老妇人的前额,她咒骂了一句。

屋内氛围阴森,芙蓉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看了宝生一眼,宝生立刻向她走来,垂着的手摆了摆,示意芙蓉出去,二人一同走到了棚屋外。屋内马上传来一阵低语声,宝生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留下你是对还是错,但现在的你,甚至是我,又能走到哪去呢?”

芙蓉并不是个迟钝的姑娘,她冰雪聪明,这一路走来又练就了一双慧眼,她能感觉出这个村子有问题,但当她看到宝生皱起的眉头,她就什么都不想问了,跟他在一起,她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她不想逃了,村子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她只是要和他在一起。

宝生并不想显露出自己的担忧,尽快把皱眉抚平了,但当他抬头时,迎上了芙蓉的目光,他知道她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一切,但什么都不问。他给了她一个笑,但主要是笑给自己看的:看,你眼前有个这么好的姑娘,哪怕不再有明天,又有什么可怖?

宝生蹲下身,脱下自己右脚上的鞋子放在芙蓉右脚边,想了想为了让她穿得更舒服,把另一只也脱了下来,在她脚前并排摆着。

芙蓉低头看着,看着自己穿着的宝生的长衫,看着摆在面前的宝生的鞋子,她忽然无比踏实,即使村子真是她猜测的那样,即使明天太阳不再升起,她也不再害怕了。

她没有拒绝,乖乖脱下自己左脚的鞋,把两只脚一一塞进宝生的鞋中,鞋有些潮,但她觉得很暖。

两人就这样并排站在屋檐下,听着棚屋内含糊不清的低语,夜色渐浓,将两个人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话音停了,脚步声响起,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艳儿瞪了芙蓉一眼,略带担忧地看了看宝生,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声离去了。宝生父亲走在最后,他看着穿着宝生衣服和鞋子的芙蓉,又看了眼宝生,说了句“好好的”,就消失在夜色中了。宝生看着父亲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万般不舍,想开口喊他,但终究没喊出口。

人群渐远,被一个个棚屋吞噬。二人返回大棚屋内,屋内一片黑暗,只剩灶内的点点火星还在闪着,宝生走到灶前,把火重新生了起来,火苗跳跃,火光闪烁,宝生的眸子被一层亮光覆盖,眸色无比温暖,眼底满是温柔。

芙蓉站在火光之外看着他,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来,你坐这。”宝生从灶前站起身对芙蓉说,“坐这儿好好烤烤火,把身上衣服烤干。”

“你先吧。”芙蓉也担心他,毕竟自己身上还有三层衣服,他只有单薄一件了。

宝生看了看四周,搬过父亲之前坐的矮凳放在灶前。“这样都可以烤了,你先坐着,我把豆子煮了。”说着宝生不知从哪变出一掌心豆子。

芙蓉笑了,走到灶前坐下,一边烤火,一边看着宝生忙活。宝生利落地洗锅、盛水、下豆子,等豆子熟时洗了用木头做的碗筷。收拾停当,芙蓉招呼宝生坐在矮凳上,两人并坐着烤火。

豆子已经被雨水泡了很久,很快熟了,宝生盛出一碗,看着碗中零星几颗豆子,面色黯然。

“对不起,只能让你吃这个。”宝生说。

芙蓉心疼他,灵机一动,说道:“这怎么了,这还不好啊,这样的年岁我还能有芙蓉汤喝,已经很奢侈了。”

“芙蓉汤?”宝生疑惑道。

“是啊,你看,这是虾仁,”芙蓉说着夹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味,“嗯,不仅色泽纯正,老嫩也正好,这位师傅手艺不错。”

宝生笑了,“然后呢?”他追问。

芙蓉又夹起一颗豆子,煞有介事地说:”这是草菇,有独特的药用功能,来给你补补。”说着把豆子递到宝生嘴边,宝生笑着吃掉了。

“这几片是胡萝卜,美容养颜,你可别跟我抢。”说着连吃了几颗豆子,“嗯,感觉我又变美了,有吗?”

“看不出来。”宝生故意答道,而后没等芙蓉发作,盯着她,认真地说:“因为你本来就太美了。”

芙蓉看着宝生,两人的眼睛都好似落进了星河,片刻后芙蓉转开头去,抿嘴笑了,把汤一饮而尽,满脸幸福。

对他们二人来说,同甘一万次,也不抵共苦一回更入骨入心,此刻开始,他们真正相爱了。

宝生在距灶前有一点距离的地上铺了一层豆萁,一件外衣铺在上面让芙蓉躺好,另一件外衣给芙蓉盖上,自己则在旁边蜷缩而卧。

芙蓉的手握着什么东西,宝生问道:“那是什么?”

芙蓉摊开手,手里是一个荷包。

“这是护身符。”芙蓉一边翻看着一边说。

“里面装的什么?”

“药,我家以前开药铺的。”

“治什么的药?”

“治什么……治一切凡世之苦。”

宝生还想问什么,但饥饿与疲惫牢牢控制住了两人,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看着,渐渐都闭上了眼睛。看他们的表情可以知道,这应该是他们逃荒以来睡的第一个踏实觉。

第二天天放了晴,却有坏消息传来,宝生父亲去世了,宝生想起昨天晚上父亲的那句“好好的”,以及消失在黑夜里的苍老的背影,哭得像个孩子,芙蓉静静抱着他,没有人比她更懂失去至亲的痛了,现在他们完全一样了,他们都是孤儿了,他们只有彼此。

村民们接连进入大棚屋,最后进来的两人抬着宝生父亲的尸首。陈胜为首的村民们看到满脸泪痕的宝生,都停在了原地。片刻对峙后,陈胜开口说道:“我只说了听村长的。”村民们低声附和,“对,别的没说什么。”“是,我可以作证。”

宝生满眼绝望,但无言以对,拳头握得嘎巴响。

“你确定你要留在这吗?”陈胜问道。

宝生起身,拉起芙蓉,缓步出门,好似这强装出来的沉稳是他唯一的反抗方式。出门前芙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村民把宝生父亲放在了长木板上,老妇人正在打磨大砍刀,艳儿脸色复杂。芙蓉明白过来,原来宝生父亲也和她的父母一样,是在这饥荒乱世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死的。

他们牵着手游荡在荒田间,越走越远,远到看不见大棚屋飘出的柴烟,也闻不到屋内散发的味道。两人在一棵枯树下相依而坐,手依然紧握。

“那个捕兽坑……”宝生犹豫着开口。

“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芙蓉回道。

来的路上经过了那个捕兽坑,芙蓉看到了坑底,那里钉着数十根削尖的木头,人落进去,必死无疑。木头尖已然被血浸得殷红,还残留着衣服碎片。芙蓉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不需要他解释,不想让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剜开他的心,划破他的喉。

宝生的手又握紧了些,想把她的手揉进他的手中。

“我没动过那些东西。”宝生说。

“我知道。”

“但我还是有罪,我没有阻止艳儿,这相当于把她推进了火坑。”

“她的人生,没人应该替她负责。”

“当时她说她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收留她,我想着让她做些涮洗的活儿,但村子人会错了我的意,我再想反对时,已经晚了。”

“他们不是会错了你的意,而是只想按着自己的意思来。”

“我本想把那坑填上,但肯定没用。”

“是的,他们还会挖新的,他们自己是野兽了,所以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

“我一直想离开,但父亲年岁已大,离开这里可能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地了,我只想让他有个地方度过晚年,没想到还是事与愿违。”

“但对于父母来说,可能是得偿所愿。”

听到这句话,宝生的眼泪夺眶而出,芙蓉托起他的脸,轻柔地摩挲着,没有风吹,不闻鸟鸣,只有两颗心砰砰的跳动声,宝生吻上芙蓉的唇,一滴热泪滴在她的脸颊上,灼热了她的心。唇瓣纠缠着,这是他们给予彼此的浓烈回报,感谢对方虽走过黑暗,但没有被黑暗吞噬,坚持到了相互救赎的这天。

缠绵之后,芙蓉靠在宝生肩头,眼睛中浮着甜蜜,底层燃起了一丝久违的希望。

“咱们逃吧。”芙蓉说着,但并没有多少底气。

“你从南方来,南边情况怎么样?”

“生灵涂炭,难以过活。”

“我们一路从北方来,北边也是一样,这一带算是能留人的了,但现在也快被掏空了。”

“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半年多了。”

“从北方来这里的人数增加还是减少了?”

“有增无减。”

沉默。

“但哪里都比这里好吧?就算死我也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芙蓉说道。

“好,那就一起走。”

“还要回去一趟吗?”

宝生想起屋中母亲的遗物,想着或许父亲有什么遗言,说还是回去一趟。两人快步走回,刚一进门,却发现艳儿在屋内仅有的包裹旁坐着。

“你怎么在这?”宝生有些惊讶。

“今天的事不想参与。”艳儿装作不在乎地说道。

宝生带点惊讶,以前艳儿并不避讳这种事。

“我也不想在那待着,陈胜派我盯着你们。就知道即使你走也会先回来,所以就在这等着了。”艳儿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看到他们脸上的惊讶后笑了。“事实虽然如此,但是……你们走吧,老娘不跟你计较了。”

宝生一脸茫然,芙蓉想着艳儿对自己的敌意,有些明白了。

“你呀,不知跟我装木头呢,还是真是一块木头。”

宝生疑惑地看着芙蓉,芙蓉意味深长地对宝生点了点头,宝生大惊。

“对不起我……”

“快别,老娘快活得很。”艳儿一挥手,但同为女人,芙蓉知道她是故作洒脱。

宝生后悔不已,念着“我真不该我真不该……”

艳儿有些动情,怕待久了控制不住眼泪,起身向外走去。

“快走吧,赖活着也活下去,别辜负我好意。”艳儿挤开两人,从他们中间穿过,留下一句“真不知道这干巴丫头哪里好”和一个白眼,就扭着腰出去了。

她走出门口,停了脚步,片刻后话音传来:“我身子虽然脏了,但心是干净的,别忘了我啊,呆木头。”而后快步走了。

芙蓉沉吟:“是我错怪她了,她是个好姑娘。”

宝生点点头不知说些什么,走过去拆开了包袱,打开包袱一刹那,眼睛又湿润了,包裹中是母亲的衣物,还有她的步摇和父亲的香袋,那是他们互赠的定情礼物,旁边一张布条,上面写着“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你俩好好活。”芙蓉站在旁边看着,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想起自己失去了他们的保护后,在这乱世过得是多么艰难,一时间晃了神。

一声尖叫传来,将两人唤醒,宝生抓起包裹,拉着芙蓉冲出去,几个村民堵在门口,将两人围住,芙蓉看情况不妙,手悄悄把护身符抓在手中。陈胜为首,他不带感情地说:“还欠我们东西呢,说了会还,怎么?要赖账?”说完一挥手,村民们围上来,把宝生和芙蓉推搡到了大棚屋,屋内大锅咕嘟着,艳儿被倒挂在墙上,最终还是成了一朵枯萎的花。老妇人看着芙蓉似笑非笑地说:“小姑娘家家太厉害就是这个下场。”

芙蓉气急,烈性骤起,趁不备拔出刀向锅旁的老妇人冲去,表面上要老妇人的命,暗地里趁乱将护身符里装的毒药倒进了锅里,只留了两丸握在手心。村民冲上来,扇了芙蓉几巴掌,夺下刀,把她和宝生抓到角落去了。几个男人兽性毕露,芙蓉看着四周,看着围上来的人,仿佛身处人间地狱,芙蓉摊开手,看着宝生,二人微微一笑,双双服毒自杀了。这种药吃下去并没有太多痛苦,两人还像前晚那样,互相对望着,渐渐都闭上了眼睛,好似进入了另一个甜蜜的梦乡。

众人只觉得晦气,将两人的衣服扒了,连同宝生父亲留下的包裹,一起扔进灶中烧了。

老妇人挪动到芙蓉跟前,盯着她:“厉害的姑娘不过这种下场,可惜了,本来可以煮一锅芙蓉汤的。”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她的头发。“我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头秀发,死人留着可惜了。”说着开始往下拔,一根根插进自己的发间。

锅中雾气蒸腾,大家都疯了一样围上去,却不知自己也即将随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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