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两个普通人

2020-11-28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楼听雨落

傍晚,我坐在车上。车窗之外流光溢彩,电话响起,是青青打来的。

             

        先要说起前一晚,她忽然来电话,情绪激动地说,她父母反对她继续做心理咨询,说她咨询之后没有好转反而更差,而她感到自己明明有进步,想让我和她父母谈,随即把电话给了父亲。

        青青叫我朱佳姐,她父亲可能不知怎么称呼好,就顺着叫“大姐”,于是,我和一个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叫我“大姐”的男人开始在电话中交谈。

     

        由于自身性格特征、生活经历、家庭教养等综合因素,青青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脱轨,认识逐渐演变为异常。经过成因梳理和诊断,她的问题主要来自家庭刻板的教养方式,青春期对两性认识的歪曲,最终发展为异性恐惧症,同时伴有人格问题。

        青青对异性的恐惧不仅表现在不敢对视,害怕接触,回避交往,还常常凭空生出各种关于性的幻想(非精神病性幻觉妄想)。幻想对象从父亲泛化到所有异性,内容从互生好感到受到侵犯不一而足。

        虽然青青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但难以克制,也分辨不清(也许真的会发生),这使她无法抱持平常的心态看待异性,也对这样的自己无法接纳,充满了羞惭和自我贬低。

        社会功能受损,人际关系敏感,她在外面到处碰壁,对内与丈夫难以沟通,最后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回娘家后,她经常在家循环上演“易激惹三部曲”:急躁发怒——后悔——加强压抑和控制。一段时间后,再次重演,其中后两步使她更加委屈,过分的压抑、控制又让下一回的暴风雨更猛烈——距离最近的一次使双亲都深受其累。

        青青有过高的、刻板而僵化的道德标准,如果她成长为一个普通女孩,应该很想尽孝——即便现在,她也经常告诉我,父母对她的付出和包容,而且屡屡因“我不应该对父母这样”陷入自罪、自责。

        父母上了年纪,身体都不好,接连被她气得病倒,她也知道自己不对。但青青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太久了——里面一度只有一个自卑、恐惧、怨恨、多疑、压抑,紧紧包裹的自我。

        这样的她不会与人相处,不知道考虑别人,很久之前就丧失了体会他人感受的能力。

     

        她后来的几次咨询,每次在咨询结束后,都要就事先说明的额定咨询费用讨价还价。她说,她觉得我之前对她的好全是虚伪,是为了钱,说她之前感到效果很好,因为现在我要她缴纳咨询费,所以感觉不那么好了。

        咨询师是人,心理咨询是一份工作,我应该为自己辩护么?到了需要这么做的地步,可想而知我的心情。她这样对我,意味着她对父母的伤害更直接,更无所顾忌。

        青青让我不快时,我会尽量管住自己,并且坦率地告诉她:“你的做法让我很生气,但我相信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这种技术属于“自我开放”,向咨询者表达咨询师个人的感情,通常用来传达正面信息,进行正强化。如上述传达负面信息,属于极少数情况,亦是不得不为。

     

     

        利用这个“机会”,我向她示范如何正向地、完整地表达情绪,帮助她认识自我,认识他人,了解人际关系的界线。

        最近一次,她未经预约一早打电话来希望咨询。我前一晚咨询到深夜,当天上午原想休息,考虑到她的情况紧急,于是让她直接来我家。她怕我没吃早饭,在附近特地买了牛奶和面包带给我。

        我能看到她在努力,在进步。因为艰难,所以更有价值。因为勇敢,所以更加可贵。我在心里为她鼓掌——但我很清楚,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不合理的认识,她心中累积的怨恨,她在心理困境中的挣扎、煎熬,她在咨询过程中痛苦的阻抗、觉醒和动摇,使她距离我们的常态,还有一段路途。

        当天,青青又一次情绪失控,不顾母亲生病卧床,向父母大喊大叫,宣泄自己的怨恨、不满,在刚刚装修不久的家里砸了东西。我可以体会到她父母那一刻的气恼、失望和心寒。

     

        电话里,我首先对她父母的状态与感受表示理解,接着简要地告诉她父亲,她问题的根源,目前的状态,咨询的进程,以及应该怎样看待和接纳这样的她。

        我告诉他,她有一套独特的意识体系,与客观不一致,与大众不相融,她的行为确实难以理解和接受,但最痛苦的,是她自己。既然我们站得比她高,看得比她对,比她更有能力包容,我们便要努力尝试,尽可能给她耐心。

        我想,他听进了我的话,虽然他没有可能做到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眼光和认识看待自己的女儿——我听到的是,他一直用辩解的口气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我相信,我知道。十多年了。

     

        有一次,青青说父母对她很“残忍”: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漠视她的尊严,忽视她的需要,也许还践踏了她的情感。

        我要说,在你的立场上,我完全理解你。然后我帮你从新的角度去看,看看你自己是否真的尊重和了解父母,是否也同样“残忍”。

        某28岁的男孩对我说过下面这段话:“父母是最残忍的一种人,是最能误导一个人的,他们完全不会站在你的个人感情上感受,只会站在自己责任的角度上。”

        这话说得好,父母常常是这样。我们又何尝不是?

        做儿女的我们,认为父母应该明白自己,不然就心生怨恨,自己却做不到体谅他们的行为,发现他们的爱;做父母的我们,以为自己在尽心尽力为儿女好,却不关心孩子有什么需要,到底怎么想,是什么感受。

        爱是残忍的,因为它是自私的。

        我们渴望没有隔阂的爱,却把不加修饰的“自我”横在当中,如果你能够拿掉自我,不妨依然保留下距离,填充进尊重。

        但这不是我现在想说的。

     

        事隔一天,青青来电话,告诉我,她父亲说,一定要她感谢我。

        我做了什么?我可以说,我是个尽职的咨询师,理应得到感谢;我更想说,她父母感谢我,因为是她父母。

        这世上有两个普通人,也许终其一生不能了解你,不能理解你,不能尊重你,不能认同你,但他们始终不会放弃你——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情操,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也不需要。

        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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