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第6条:朱子为何错训“格物”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即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传习录》第2条、第3条,阳明先生提出“心即理”“至善是心之本体”,徐爱听了后很受用,觉得入手功夫有用力处。明道先生曰:“才学便须知有用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阳明先生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功夫有用力处,即知为学之“要”,如《大学》所谓“知本”。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本”,才能知“末”;知“终”,方能知“始”。“至善”是心之本体,格物为尽心功夫,知“止于至善”,即知如何用格物功夫,故阳明先生曰:“知至善,即知格物矣”。唯有功夫合于本体,功夫才能切要笃实,有得力处。《大学》格物穷理功夫,犹如孟子所谓“集义”。孟子反对告子“义外之说”,主张“集义”,“自慊于心”便为“集义”功夫之用力处。
阳明先生告诉徐爱,“心外无理”,“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此心纯乎天理,即是止于至善”,故格物功夫不能向外袭取,而是要反求诸己,求其放心。但徐爱终因朱子格物之说缠于胸中,难以释怀。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虽然人心本涵摄全体之理,但被物欲与气禀所拘蔽,需要通过格物穷理功夫来印证发明此心全体之理。如果不到事事物物上格物穷理,则此心必然有所遮蔽而不能止于至善。其实,朱子也主张“格物须是从切己处理会去”。如朱子曰:“今日学者所谓格物,却无一个端绪,只是寻物去格”。后世学者对于朱子格物之学,多有误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
《尚书》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惟一”之外再说一个“惟精”。孔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似乎主张“博文”与“约礼”并重。阳明先生反对“外心以求理”,徐爱是信服的,但朱子格物之说也能从儒家经典中找到根据,故心中未能释然。
阳明先生认为徐爱的问题在于“狃于旧闻,不求是当”,指出笃信圣人,笃信经典,不如反求诸己之真切笃实。阳明先生曰:“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
“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出自朱子所作《孟子集注》。孟子曰:“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朱子与阳明更青睐曾子“守约”功夫,颜子逝世后,孔门只有曾子能传承孔子一贯之道。
“尽心知性”出自《孟子》“尽心”篇首章。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朱子与阳明对于《孟子》这一章义理的解读,分歧很大。朱子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而阳明从本体上说“知”,所谓“意之本体便是知”,以《中庸》“生而知之”来解孟子所谓“知性”,尽心即是尽性。
‘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
所谓“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即“惟精”是“惟一”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不能割裂“惟精”与“惟一”,“博文”与“约礼”,相对于本体而言功夫,功夫为“始”,本体为“终”,原始反终,则由功夫而复其本体。
阳明认为,“‘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传习录》第5条, 阳明又以“主意”与“功夫”来阐述“知行合一”,所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故曰:“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
阳明以“致良知”来解《大学》“致知”,以《中庸》“成物”来解《大学》“格物”,目的正是要实现“本末一贯,终始无间”。《传习录》168条,阳明先生答欧阳崇一曰:“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
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阳明以尽心知性为生知安行事,即是以《中庸》“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来解“尽心、知性”。其次,以《中庸》“学而知之,利而行之”解“存心、养性”,以“困而知之,勉强而行之”解“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
阳明曰:“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尽心知性为生知安行事,境界最高;其次为存心养性,乃学知利行事;至于“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则为最低层次的困知勉行事。
朱子把《孟子》“尽心上”篇首章之功夫次第看颠倒了。朱子曰:“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显而易见,朱子认为,“存心养性以事天”高于“尽心知性而知天”。朱子曰:“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朱子以“智之尽也,仁之至也”来解“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故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最高境界。
阳明曰:“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朱子之所以错解格物致知,在于把“知”字看得浅了,没有把“知”上达“性”与“天道”的高度。从本体上说“知”,“知性”即“生而知之”,“知”与“性”合一。
阳明以“致良知”来解《大学》“致知”,不过是要为孔门之学立一个根本,而为“学”立根本的关键是把“知”上升到本体的高度,所谓“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
在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三者中,“生而知之”为本体,是“学而知之”、“困而知之”成为可能的内在根据,或者说“生知”为“学知”与“困知”立根本。“学知”与“困知”功夫必须合于“生知”本体,才是孔门为己之学,成德之学。生而知之既是本体,也是功夫,“生而知之”即“安而行之”,从“知行的本体”看“生知”与“安行”,则知、行本来不贰。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
朱子不仅倒看了《孟子》“尽心上”篇首章之功夫次第,还把首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前后之间的逻辑关系理解错了。朱子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由《大学》“物格而后知至”,便可推断朱子的意思是,君子之所以能尽其心,在于能知其性,故曰:“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
孟子曰“尽其心”,《中庸》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阳明认为,“尽心”即是尽性。“知性”为性之知,此“知”为良知,《中庸》所谓“生而知之”。“知天”则“己与天为一”,如孔子曰“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中庸》所谓“诚者,天之道也”。
“存心者,心有未尽也”;“事天,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孟子曰“存心养性事天”,相当于《中庸》所谓“诚之者,人之道也”。“存心”有内外物我的分别,“尽心”则贯通内外物我而成就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故“存心”与“尽心”分别对应人之道与天之道。
《大学》曰“正心”,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大学》曰“诚其意”,《中庸》曰“诚者自成也”。《大学》之诚意正心为“存心”功夫,“必有事焉”与“诚者自成也”为“尽心”功夫。
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为初学立心之始,对应《中庸》“困知勉行”功夫。阳明曰:“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朱子以“智之尽也,仁之至也”来解“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以“尽心知性知天”为初学功夫,故阳明曰:“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阳明进而以“存心养性事天”为参照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困勉”即《中庸》所谓“困而知之”、“勉强而行之”。
虽然“困知勉行”不及“学知利行”与“生知安行”,但“知耻近乎勇”,对于学者来说,能做“困知勉行”功夫,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曰“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均是在说“困知勉行”。
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立德成己,把心体立起来,才能真正契入孔门为己之学,此是“困知勉行”与“学知利行”之间的分际。阳明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为学得个头脑工夫,则“可与立”,在此之前只能做“困知勉行”功夫。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响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郑玄、朱子均以“事”训“物”,所谓“物,犹事也”。徐爱说:“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从“心”上说“物”,其实是要贯通内外本末,《大学》格物功夫趋于至极,如孟子所谓“必有事焉”。
阳明先生曰:“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仅看首尾两句话,似乎是心在内、物在外,意念为心物之间的交互作用。然而阳明说“意之本体便是知”,便是以“知”合内外本末。此“知”就本体而言,即是“性”,就功夫而言为率性之“道”。此“知”从流行发用处言,如《中庸》曰“成物,知也”。
“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如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故格物乃诚意功夫,不可向外袭取。阳明提出“知行合一”,此与“心即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是相契合的。阳明曰:“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朱子对“格物”注解不到位,深究其根本,还是对于“知性”“知天”体贴得不够深入。朱子没有站在性体的高度看“知”,必然把“知”外化,格物功夫表现为求理于事事物物,从而析“心”与“理”为二。
本条疏解:
一
本条阳明先生从本体上说“知”,以《中庸》“生而知之”来解孟子所谓知性、知天,只是没有点出“良知”二字而已。阳明晚年提出“致良知”学说,义理也不外于此。
“知性”即“生而知之”,“知”与“性”合一。此“知”就本体而言,即是“性”,就功夫而言为率性之“道”。此“知”从流行发用处言,如《中庸》曰“成物,知也”,“知”为仁民爱物之“行”。
“知性”为性之知,此“知”即良知;“知天”为天之知,乃天之道也。所谓“知天”,如《中庸》曰“聪明圣知达天德者”或“峻极于天”,《系辞》云“乾以易知”或“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
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孟子从致广大角度言浩然之气,行慊于心,“行”即“道”;《中庸》从尽精微角度言率性之道,“道”须臾不离自性,“道”乃“性”之行。阳明言“知行合一”,上接思孟学派“性”“道”不贰义。
从本体上说“知”,“知”即“知行的本体”,“生知”与“安行”合一。故阳明先生说:“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朱子认为,“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把知、行割裂为二。
二
阳明先生认为,“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尽心知性为生知安行事,境界最高;其次为存心养性,乃学知利行事;至于“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则是最低层次的困知勉行事。朱子把三者功夫次第看颠倒了,朱子曰:“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
研读本条,重在体会“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这句话。朱子错训“格物”,错在哪里?朱子倒看了“尽心上”篇首章之功夫次第,与朱子没有发明出《大学》“格物”之义蕴,其间有何内在关联?
朱子曰:“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朱子把《大学》“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落在知行关系上,则是遵循先知后行的功夫次第,先做知的功夫——“尽心知性知天”,再做行的功夫——存心养性事天。
朱子之所以割裂知、行,究其根本,还在于把“知”字看得浅了,没有把“知”上达到“性”与“天道”的高度,外化“知”,自然也外化“行”。阳明从性体上看“知”与“行”,“性”即“知行的本体”,知、行本来不贰。
阳明提出“知行合一”,此与“心即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是相统一的。如阳明曰:“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朱子没有站在性体的高度看“知”,必然把“知”外化于心性,格物功夫表现为求理于事事物物,从而析“心”与“理”为二。
朱子当然明白孟子对告子“义外”之说的严厉批判。朱子曰:“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朱子认为,人心本涵摄全体之理,但被物欲与气禀所拘蔽,需要通过格物穷理功夫来印证发明此心全体之理。
然而朱子曰“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与阳明云“心即理”不同。朱子所谓“心具众理”,似乎只是一个本体论的命题,不能避免格物功夫的外化倾向。而阳明把“心即理”落实在心性功夫中,功夫有生知、学知、困知等不同层次,或功夫与本体本来不贰,或合于本体而言功夫。从性体的高度看“知”,“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心即理”则展现为最高层次的功夫——“生而知之”。其次是以“生知”为“学知”立根本,落实于《大学》之格物致知,即阳明所谓“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可彻底杜绝“义袭而取之”。
朱子不仅倒看了“尽心上”篇首章之功夫次第,还把首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的逻辑关系给理解错了。朱子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根据《大学》所谓“物格而后知至”,可推断朱子的看法是,君子之所以能尽其心,在于能知其性,故曰:“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朱子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一句前后的逻辑关系等同于“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但孟子的意思是:能尽其心,则能知其性;能知其性,则能知天。
三
阳明先生曾说:“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学所以为谬也”。“履其事而能造其理”,正取自朱子对“尽心上”篇首章的注解。阳明非常重视格物功夫,反复强调在事上磨练心性,自称“良知”是从千死百难中得来。阳明说“心即理”“心外无理”与“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仅从言辞上看是相互矛盾的。后世学者需要把表面上相互对立的前后两论断从义理上贯通起来,才能真正领会“心即理”的涵义,进而进一步领会本末终始之间的辩证关系。
阳明说“心即理”与孟子道性善,均是要为孔门之学立一个根本,而为“学”立根本的关键是把“知”上升到本体的高度。在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三者中,生而知之既是功夫,也是本体。“学知”功夫必须合于“生知”本体,才是孔门为己之学,成德之学。
《中庸》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暂且把“困而知之”搁置一边,由学知而上达生知,学知为“始”,生知为“终”,然而孔门之“学”非自“始”而至“终”,而是原“始”反“终”。生知乃是学知赖以成立的前提与基础,必须把未来之“终”合于当下之“始”,或者说“始”潜在地具有“终”,此“学”才有本,表现为自反其心而不是向外袭取。朱子对“格物”注解不到位,深究其根本,还是在于对于“知性”“知天”体贴不够深入。
常人之心向外散乱放溺,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虽然“学”只在于自反其心,但学者须要正确领会“反”之涵义。如果割裂内外,此心由外而向内自反,是找不到“性”或“中”的,不得其门而入,孔门之学可谓“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
其实,孟子所谓“反”是向自性上反,不是抽象空间意义上的返回,而“性”或“良知”致广大而尽精微,无处不在,真能向自性上反求,当下即是,无内无外。如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由此可见,生知虽高于学知,但又不在学知之外,因为生知致广大,统率而包融学知,凡是学知,皆是在生知中。
四
离开“终”而言“始”,则“始”不成其为“始”;脱离生知而说学知,此“学”必然陷于支离决裂。反之,离开“始”而言“终”,“终”则孤悬;脱离学知而说生知,则生知必然凌空蹈虚。生知尽精微而致广大,生知作为集大成者,必然涵摄学知。
阳明先生曰:“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聂双江担心“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阳明先生一语点破:“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
可惜聂双江没有领会阳明先生这句开示,后来别立一个“归寂说”以破王龙溪良知现成说。“归寂”与“致良知”,似乎前者向内收敛,而后者向外扩充,但孟子所谓反求诸己是向良知上自反,既然良知本无内外,内外通透,开阖不已,收敛也是扩充,虽在言辞上对立,但义理上是相通的。
且阳明先生没有省略“致”,正是要以“学知”来实现“生知”,唯有如此,“学”才真切笃实;阳明先生在《大学》“致知”条目中加一个“良”字,其用意是以“生知”来说“学知”,为“学”立本,避免支离决裂。
阳明先生曰:“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著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著力,便是在诚意”。结合这段文字解良知四句教,四句教虽分心意知物而立说,且三四句似乎先知后行,从言辞上看似乎显得支离,但从义理上看正是彻上彻下,本末终始一以贯之。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与“生知”对应,不能在心体上用功,其实是不让“生知”孤悬而流于虚说。阳明反复强调学者须在已发(意之有善有恶)上著力用功夫,正是要原始而反终,通过困知、学知来上达生知,这与朱子所谓“人必全体是,而后可以言病痛”,可谓殊途同归。只是朱子从省察克治上说修学功夫,阳明从致良知上说修学功夫。
阳明主张在已发上著力用功夫,在已发上用“学知”功夫自然复得“生知”本体。聂双江不能领会其深义,以为一涉及“已发”就是流行发用了,唯有全其体才能达其用,因而别立一个“归寂说”。
王龙溪对此也同样不能领会,认为这是后天修学功夫,太繁难,犯手脚,不如在所谓先天心体上立根,功夫简易直接。阳明先生晚年以“致良知”立教,王龙溪却鼓吹“良知现成”;阳明先生宣称四句教为彻上彻下语,王龙溪却认为四句教为权法,未可执定,别立一个“四无说”。显而易见,阳明先生主张在已发上著力用功夫,在王龙溪看来为孔门第二义,甚至认为是舍本而逐末。
五
须注意,聂双江担心“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最终流于虚寂,而阳明先生却不以生知功夫之真切笃实作回复,而说“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间断”与“至诚无息”或“时中”相对,可见阳明先生从尽精微处说“生知”。
阳明先生谆谆告诫:“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而王龙溪鼓吹良知当下现成,不假工夫修证而后得,认为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企图避免所谓后天之学的繁难而直接契入先天之学。欲逃离困知、学知功夫之繁难而企图向上一跃,悟入良知本体,殊不知,一个“悟”字就虚说良知而落入禅门。
须从尽精微处来领会“良知”或“生知”,不明“终、始”之微言大义,就不知“时”,均是在戏说良知,把良知高高挂起、孤悬起来。《中庸》首章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所谓“不可须臾离也”,正是从“尽精微”来说率性之“道”。
从困知、学知而上达生知,没有任何偶然性与侥幸可言,不格物穷理则不足以尽其性,不原“始”则不能反“终”。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本末一贯,心物一元,内外成片,但小人片刻也不能实现“仁”,孔子所谓“民鲜能久矣”。“仁者寿”,寿者,恒久也,“仁”打通终、始,在时间上也成片,须结合“久”字来领会“仁”之内涵,《中庸》所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三月不违仁,学而知之;日月至焉,困知勉行。孔子说“日月至焉”而不说“日月至于仁”,一旦说一日或一月触及一次“仁”,意味着“仁”就具有了某种偶然性,必然把“仁”外化,犹如大程夫子讥王安石“对塔说相轮”。须知,心性功夫不修炼得精微至极,就与“仁”字绝缘。欲心性功夫趋于精微,须在人情事变上磨练心性,从困知勉行功夫切实一步步做起来。
阳明先生曾说:“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良知无前后,即是终始一贯,至诚无息;见在的几,即《中庸》所谓“时中”。王龙溪问:“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只此一问,便知王龙溪在戏说良知本体,不知“率性”之“久”,如何能知得良知?
阳明先生答曰:“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良知四句教本为彻上彻下语,聂双江不明“终则有始”,担心良知流于虚说,王龙溪不明原始反终,企图逃离后天功夫而直接悟入良知本体。二人虽各执一端,针锋相对,却在同一问题上迷失了,辜负了阳明先生的谆谆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