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
初七刚过,大街小巷的热闹劲儿在稀落地炮声中迅速回落到基准线上,人们陆陆续续地上班了。按旧习俗,正月十五闹过花灯才是春节的结束,可这年味儿好象出站的动车,长鸣一声扬长而去。人们并不甘心,在单位碰面定会拱起双手,满脸堆笑高声叫着“年过得好啊!”,似乎这样才能把空气中淡薄的新年气息强拉过来,罩在自己的头顶。
张栋和张梁是一对亲兄弟。栋为兄,是三车间的电工,上下班靠两条腿。梁为弟,任五车间主任,以大众汽车代步,两人虽在一个单位却难得碰到。年后第一天上班,被身边的人拉进了“新年好”的圈子里,张梁瞥了张栋一眼,迅速把目光移向他人,张栋在心里骂道:“怂样子”,冲其他人哈哈大笑,抬脚走了。
弟兄俩结怨于年三十的夜晚,菜过五味,张栋把酒杯摔了,张梁往后猛地一拉椅子,撞到了穿衣镜,哗啦一声,镜子碎了,屋里登时安静下来,听到母亲大声叫骂:“灌点酒就没了样子,动不动就吵架,以后不要回来了!”
张梁把脸凑上去,嘿嘿笑着,连连说:“妈,妈,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母亲嗔怒道:“你得给我赔。”
“赔,赔,一定赔,等年一过,我给咱把大衣柜都换了,妈,你说,还换啥,咱都换了。”
张栋嘴里嘟囔说:“仗着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把房子换了,哼!”扭身就钻进阳台抽闷烟去了。
春节意味着团圆,团圆意味着相聚,相聚的背后却是家庭矛盾的缓和或激化,张梁认定解决矛盾有效方法是红彤彤的百元钞票。但凡他回家必定大包小包提满手,从衣服到保健品无不涉及,虽然每次只呆半小时,可并不妨碍父母在人前赚足了面子,“他忙啊,车间很多事都要等着他去处理。”父母总是很体谅他,笑呵呵地对邻居们说。
不知从哪天开始,张栋发现父母家的高档物品多了,各种精美的包装盒散落一地,心里颇不是滋味,起初父母还坚持让他拿回去,被他果断拒绝,后来父母不提,他也不问。可张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具体是哪里,他懒得想,工人阶级嘛,劳动最光荣。以后再在父母家楼下看到张梁的大众汽车,他一定先拐到旁边的小理发店,刮脸、唠嗑,直到汽车消失,他才会上去。
世事总是难料,他还是和张梁打了个照面。
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厨房下水道堵了,一下班他连工作服都没换,急忙赶了过来。父母住在50年代修建的家属楼里,设施陈旧不说,楼道照明灯坏了也没人管,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从单位拿过多少灯泡,反正以公对公,这事儿真不算啥。
父亲见他进门,指着厨房就说:“我用棍子捅了半天,都不通。”走上前,他看见大半池的水面上飘着几片青菜叶子,一动不动,下水口堆拥着各种残渣,张栋用手指探了探,又把残渣抓了出来,水依旧不流,他决定去楼下杂货铺看看,花五元钱买只“水拔子”试试,刚转身,张梁就进门了。
他只看了张梁一眼,脑子里就蹦出了“光鲜”两个字,这是他能想到最豪华的词汇。从头到脚张梁没有一处是不“光鲜”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工作服,膝盖处鼓起大包,裤脚还有块显眼的油污,“人要衣装”果然没错。
母亲一边接过张梁手里的大包小包,一边忙不迭地询问:“吃过饭没有?冰箱现成有饺子,给你下点。”满是皱纹的老脸熠熠放出光采。
父亲撇下他,直奔门口,冲着小儿子就一嗓子:“今儿多呆会,咱爷俩喝两盅。”
张梁说:“不成啊,一会就得走,今晚有个饭局。哥,你咋来了?”
他“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母亲急急地说:“下水道堵了,让你哥来通通,你晚上要喝酒,吃点东西先垫垫吧。”
父亲也跟着说:“对,对,空腹喝酒伤身,要不,让你妈下碗面条。”
张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啥都不吃。明天我安排车间的人过来给你通下水道,多大点事儿。”
母亲靠着张梁坐下,仰脸看着儿子,小心翼翼地说:“这不太好吧?”
“没事,他们求不得给我帮点什么忙。”
“张栋,你不弄了,明天你弟派人过来收拾。”父亲的声音适时响起。
张栋呆不下去了,他拉开房门,扭过脸对父母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让张梁给你们收拾,孩子今晚有课。”说完,不待回答,径直走出去。“呼啦啦”一大碗油汪汪的炸酱面刚下肚,他想到了一句话:“这人啊,不仅要衣装,还得要包装”。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可笑的是,张梁第二天直接出差,根本没有安排通下水道的工作,母亲讪讪地又打来电话,张栋提前买了“水拔子”。三分钟后,池中水转着圈,唱着歌,一路欢快。
张家的年夜饭起初是一片详和,大家举杯共庆团圆、新年、平安以及发财,当那瓶52度老白干快见底时,大家开始探讨各种社会问题,张栋端起酒杯,“嗞”地一声,抹了下嘴说:“这年头在单位上班,不当官,就挣不下几个钱。”
“你们车间今年不错,比我们车间强多了。”张梁接过话说。
“那是因为我们主任心不黑,不像你。”说完,他用筷子点了点张梁。
张梁夹了一块肉填进嘴里,假装没看见。
张栋不依不饶继续说:“你这一年没少贪吧,听说你车间工人比我少拿1000多元。”
张梁站起来,扭身想离开,张栋端起酒杯说:“别走啊,再喝点。今年你发了多少年终奖?”
张梁斜着眼睛,打量了下张栋,压着火说:“你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你还牛X得不行,老子今儿就是没完。”张栋“啪”地把酒杯墩到桌子上。
张梁咬着牙,迸出两个字“傻逼”,张栋抬手就把酒杯摔了。
正月十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让张栋过去吃汤圆,还特别叮嘱说,张梁也会过来,不许吵架,兄弟俩不能伤了和气。他“嗯”了一声。
下雨了,雨丝细细密密地打在脸上,风不大,额前的头发却被吹得乱了方向。早春的天气真说不好,有点冷,也有点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