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方孝孺与王船山论崔寔
王船山曰:“王安石之于(贾)谊,似矣,而谊正。谊之于方正学,似矣,而正学醇。”方正学即方孝孺也,确实,观其《逊志斋集》,其不醇者希!
如论崔寔曰:昔者观孔子之书,见其于子贡仲由之徒,善于说辞,必深折而重抑之。明足以亿事,未为有过也,而伤其多言;以仕为学,未为违道也,而恶其口给而近佞。心常以为惑,奚孔子不贵于言若是耶?及观战国之际,天下之士皆弃道徳仁义而不修,以口舌磨切世主,而觊势窃柄,大者亡人之国,小者自杀其身,又甚焉者著为邪说,以为后世害,纷然出乎斯道之外,流于刻薄荒鄙,诬民败俗之归而不自知也,然后喟然叹曰:此孔子所以圣乎!其预知之矣,凡乱之生,必有所始也,刍灵之弊必至于以人殉葬,象箸之弊必至于瑶台璚室,孔子之教人以勿易于言,而周卒以口舌纵横之辨而亡,夫言岂可苟哉!快意于一言,或足以祸万世,发愤立一事,或可以祸异时,矫当时之失,不求古今之变,而轻于持论,非知道者也。彼崔寔者,独何人哉!愤时君之柔暗,则论柔暗之失可也,遽为邪说,不顾理之是非,而谓凡为治者,必以严而治,以宽而乱,此岂理也耶?周秦之效,夫人之所能识也,寔不察乎此,而亟称宣帝之贤。夫宣帝,汉室基乱之主,苛以为明,忍以为断,督责以为能。当斯世也,斯民竞知其可畏,而不知其所可爱,于是高惠文景之泽竭矣。譬犹服金石恣声色之人,其外虽若未衰,而其中之虗坏已甚。至于元帝继之,稍失其术,则汉因以衰,非元帝之罪也。寔轻信而不知道,敢为异论而不顾,其无稽,至诬文帝以严致平,何惑妄之甚哉!汉之久而亡者,文帝之功也,且使宣帝处文帝之时,是生一秦也,宣帝固非秦比也,率其所为行于甫定之世,则其异于秦者几希,而岂能治哉?治道固有本末,先之以政教而后刑罚者,秦汉以下皆是也。文帝能叅之恭俭忠厚之化故治,其余则守法而已,故未旋踵即不免于危。汉室至于光武,犹再荣之木,其膏泽将尽矣,明章能扶植培拥之仅至少康,孝安以降,渐衰而乱,固其理也,自非仁贤若文帝承之,犹恐其不救,而寔欲济之以严刑峻法,此欲救将萎之木而断其根。鄙哉!愚儒好高之论也,仲长统乃从而称之,此其知与寔何异哉?自孔子之末学者不明道,而阿世韩非之愚,至以尧舜为土木,而以刑罚为膏粱,所闻者卑,而所习者陋,无怪其为此言也。汉之诸儒,惟贾谊、董相及王吉为庶几,如寔与统,时人所推为大儒,而其论至于与韩无异。吁乎!其所从来远矣,岂特寔之罪哉!
其论岂不醇哉!言之不可不慎也,盖言行,君子之枢机,一发皆有影响。言之痛快一时,而或贻害后世;发愤立一论以矫时弊,而不知流弊更甚。圣人之言,圆而无遗,正而无偏,如孔子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民无信不立,又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小人哉,似相反者,而前固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信须近于义也,君子不守不义之信,近于义,则为可贵,远于义,悖于义,斯为贱矣!又曰:“君子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以教学者无固无执,而又折中于义,原则不可失也。故其言大中至正而无弊,其所以为圣也!而子路以正名为迂,则力斥之,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岂可不恤其文而惟务实哉!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则恶其佞。折子路之言者多矣,以其卑陋偏激而流于邪詖也。若崔氏者见季汉之政失于宽,而矫之以严,而不知其为宽之不合道,严之未必胜于宽,以宽而乱,严而治,一偏之论,矫激惨刻之说也。用于魏,而魏以促亡,非其弊之更甚耶?
王船山亦曰:读崔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之蟊贼也。其后荀悦、锺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君子之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随,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无伤者。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此哉!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倾险者,岂民之遽敢尔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而任贪人于郡吧,使虔刘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而何忍言猛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佌佌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其贫弱,然而不激为盗贼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束民以猛也。憔悴之余,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面业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以汉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是信刑罚之所不赦也;乃诛殛以快一时之众志,阳球用之矣,范滂、张俭尝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乱而不可止。然则德教不兴,而刑罚过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国之奸而势且中溃。寔乃曰:“德教除残,犹以粱肉治疾。”岂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其导民也无教;宽则国敝而祸缓,猛则国竞而祸急;言治者不反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气中于百年,申、韩与王道争衡而尤胜。鄙哉寔也,其以戕贼天下无穷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药石,为壮而有余、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资梁肉以继其后。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药石,未有不死者也。当世之季叶,元气已渗洩而无几,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寔尚欲操砭石、擣五毒以攻其标病乎?智如孟德,贤如武侯,而此之不审,亖其欲以此时刈孑遗之余民乎!夫崔寔者,殆百草欲衰而鶗鴂为之先鸣乎!
吾批曰:甚矣!异端之贼仁而败风俗,矫之过而已!周以宽大立国,而其失也为宽,商鞅、申韩鉴其失,而以严刑峻法矫之,俗谓乱世用猛药,以毒攻毒。呜呼!猛者,不得已之权也,以毒攻毒,偶然之机也,非可恃以为治也。乱世之民,相枕于暑旱之下,亟求雨露之恩,为治者何忍用猛乎?以猛为政者,始于子产也。子产之治郑,民不堪而怨之,欲杀之,后成其效,民乃感之,如思召公。孔子曰:“子产惠人也。”以猛行惠也。子产临终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大叔为政,不忍为猛而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世多以子产为智,吾以为斯言得于一时而弊于千古矣!
子产之言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此可言于三代,不可言于三代之后也,孟子曰善政不如善教,王道霸道之别也。三代以上,有德者王;三代以下,宽裕者兴。尧、舜、禹、汤、文、武以德行宽者也,而俾天下太平,民安物阜,非徒以惠,兼有教化之功也。汉高、唐高、宋祖无德而行宽者也,而取天下,延祚数百,惠以安民,而民戴之不忘也。
水之温,火之烈,人皆知之,人多畏火而狎水,溺于水者多,死于火者少,此言似近理而弥乱真。其为治也,欲使民畏之乎?法严而民畏之不敢犯。然宽之害,由于苟简故息,而民轻犯法,盗贼无忌,而不知猛之弊,苛细之过,法令如牛毛,人所难免,致囹圄盈市,而民愚未闻教,多易犯之,有悍鸷者,虽苛法不畏也,而不肖者且以激成大恶,致弱者亡,强者寇,猛之弊尤甚于宽之害也!
人多游水而死,而人不可一日无水,常道也;多畏火而避之,而火之灾足以殃民,辅助也。火以辅水,人生于水;水以灭火,人安于水。未有生于火,安于火者也。子产之猛而治,太叔之宽而乱,子产有德也,猛者其术,而惠者其道也,使无德而为猛,徒以虐民而已,何惠之有!太叔无德,虽行宽,实为姑息,故盗贼横,后悔之,反之以猛,盗止矣,而郑日衰弱不可振,灭于区区之韩。而太叔之乱,亦子产之猛相激也,猛如堵水,高堤硬墙暂抑水之流,而一溃其防,则泛滥难可收。如严父之束顽童,父在,顽童有畏忌不敢肆,父死,母宽之,则遂放纵而难约。
严法可暂束而不可久治也,故曰郑之多盗,太叔之宽纵之,亦子产之猛激之也。若秦矫周之宽,而以严猛为政,而王道灭,秦俗日败,民不堪命,天下大乱,二世而亡;汉革之以宽,开文景之治,后有光武中兴,延祚四百。汉末之政失于宽,曹操矫之以严,而三世篡于司马。司马之逆,废曹芳,弑曹髦,而以宽行惠得民,窃魏政如拾遗,乃并吴蜀,一天下,后虽有五胡之乱,而延命江左,虽不及周汉,而祚及百年,甚于秦魏。使东晋亦矫之以猛,早失民矣,焉能抗苻秦百万大军而败之于淝水哉?
异端之激,异端之愚也,见周末之失于宽,而不知文武之道隆,成康之俗美,非以宽乎?见汉末之失于宽,而不知文景之治,光武之兴,非以宽乎?而周汉皆为久长,秦魏则速亡,昧于一时之弊而不知其得也!
周之兴也,为上有德,宽以教民,而刑措不用百年;周之衰也,乃上之无德,宽以故息,而诸侯之竞难息。汉之治也,亦由上治之有道,宽以安民;其乱也,由上治之无道,宽以纵奸。不寻其本,而亟争其末,矫枉过正,益成其枉,而天下愈乱而难可拔,风俗日衰而不可挽,则其弊也。以宽矫严,犹可治也;以猛矫宽,未有能治者也,宽严皆弊,而严猛之弊尤甚于宽,不可不察也。
以猛击奸且激阉宦之恶,且成乎大乱不可止,况以绳民乎?秦魏之严猛,徒驱民于汉晋而自亡而已。则善哉船山之言“严以治吏,宽以养民”为知本也。乱自上作,吏不正,而遑问其治民?光武治吏以严,而养民以宽,所以成其中兴之局也。而申韩之惨刻,成秦之暴政恶俗,至汉而复,而道不能如三代之醇;崔氏祖申韩言治,乃启百年严酷之政,五胡乱华,南北对峙,至唐而定,而治不能望汉之久,甚矣异端矫枉过正之害也!溯源于子产,成说于申韩,激乱于秦魏,申韩之邪说当黜,秦魏之大恶当惩,而子产之偏亦当纠,子产之为君子,亦不能辞其咎矣!吾以为严以治吏,宽以教民愈正,严以治吏,而严不为暴;宽以教民,而宽不为纵。吏有所畏,则不敢残民;民有所劝,则不欲犯刑。严宽非前后相矫也,乃上下相济也。吾于此益叹船山之圆通醇正。
“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左氏托夫子而言,观六经,《语》《孟》未有言猛者也,而《论语》末章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乃与相对。左氏不醇,当以六经,《语》、《孟》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