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5：我们离婚吧
“若是觉得我不行，你们可以换一个医生看。”沈漫很想这样回一句。但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这么多年的工作中，他遇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有的病人又配合又服从，有的病人总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在骗人，全无半分信任。
若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听了妇人所说的这番话，定然会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理论出个是非曲直来，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病人家属，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如果他还像小年轻的时候那样禁不起挑动，随时随地就爆发起来，这样的处事，根本不可能在急诊办公室坐到现在。
光是处理病人的投诉就够他忙活的了。
坐门诊是个磨人的事情，磨了这么些年，沈漫的脾气早就被磨没了，病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也不过是耳旁风，听一听就过去了。
枯等了一会，那母子俩又回来了。沈漫看了看胸片结果，抬眼见那两人齐齐站在对面望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胸片没问题，心电图的结果呢？”
“什么？心电图？”妇人又开始抱怨，内容还是集中在不该做无用的检查上面，浪费钱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开药来得实用。
沈漫也不解释，又懒得再多问，开了抗病毒药打点滴，交给护士安排了，才去找李主任告了假。主任看到他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却没多问，直接同意了。他又去了趟隔壁办公室，跟赵东林交代了几句，拜托看着点那个感冒了的小伙子。一切安排妥当，才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还没走出医院大门，手机响了。掏出一看，屏幕上叶淇的名字分外刺眼。
昨天晚上联系一晚上都联系不上，不接电话，关机。现在她却主动打电话来，她会说什么呢？
犹豫中，手机停了，但没过一秒，手机又叫起来。沈漫终于接了电话。
“喂。”
“喂。”
……
沉默。
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原本最亲密的两个人，忽然别扭得连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似的，甚至连对方的称呼都省了，只用一个“喂”字就替代了。这真是个万能的字眼，可以称呼陌生人，也可以称呼最亲密的人，怎样都不觉得违和。
还是叶淇先开口了，“嗯……你还没下班吧，晚上有没有时间，我们谈谈吧。”
沈漫的心里忽然雀跃起来，这种雀跃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以为自己会装模作样地端着，至少不要太快就应允了，可他昏沉的大脑明显有些不听使唤，只是凭着本能在做出反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有时间，我这就去找你。”
到底还是放不下，爱她已成了一种习惯，她的要求，他从不拒绝。
叶淇又沉默了，手机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很久，叶淇才重新开口道：“不用了，我现在不在药房。下班后你到米莱去，我在那儿等你。”
“好。”
听筒里传来嘟嘟声，电话断了，沈漫拿着手机愣了一会，这才转醒过来。就这样去肯定不行，一夜无眠，又在科室里耽搁了大半天，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一点能见人的样子。
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扭头四顾，目光停在街角某个闪亮的招牌上，就去那里歇歇吧。
躺在洗头椅上，闭着眼，有人的手指在头顶上按呀揉呀，洗头小哥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有一句没一句的。沈漫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他漂浮着，水声在耳边哗哗地响，他在水面上悠悠地荡。
闭着眼起来，闭着眼被推到转椅上，剪刀在耳边咔咔地响，吹风机的在头顶呼呼地吹，他不说不看不去听，任由别人的手指在手上倒弄，任凭各种声音在耳朵里钻进钻出，随意地承接着带着热气的空气流动，一个多小时的按摩外加洗剪吹下来，再次睁开眼，镜中那人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脸上的油光被擦去了，头发根根直立，脸上的须发被刮过，虽然双目仍旧毫无神采，但总算不至于太吓人了。
重新回到大街上，很多熟悉的医生面孔从医院的大门里出来。时间刚刚好。
米莱是沈漫常去的咖啡厅，跟蓝慕西餐厅一样，这里也不是他的菜，但是叶淇喜欢，所以他也被动地成为了这里的常客。
米莱咖啡厅离医院不太远，打车过去五分钟就到。但沈漫没有打车，尽管身体已经很疲惫，他还是选择了步行过去，路上空出的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让他平复一下心情，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叶淇昨晚不肯接电话，看来她也没有想好，接了电话也会尴尬，说什么都不合适。
今天她主动打电话来，主动约谈，看来是已经想好了，准备把话说清楚。
她会说些什么呢？好的还是不好的？
大概是好的吧，她选的地址是米莱，他们曾在这里约会过，偶尔发生争执，事后也往往会在这里冰释前嫌。她选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这样一个充满的回忆的美好去处，她是不是已经想通了，想回头了？
如果她想回头，自己又该作何反应呢？是不是该表现得强势一点，也好让她得点教训，他也不是那样好随意扔了再捡的。噢，还是算了吧，她已经回头了，那就放下成见，还是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争什么呢？都是一家人。
何况，自己那么爱她。
沈漫听脑子里的声音吵了一路，结论还没定下，米莱咖啡厅已经到了。
叶淇还是穿着早上见到的那条长裙，坐在一张角落里的圆桌旁，她总是喜欢坐在角落里，沈漫也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毕竟，叶淇那么漂亮，他私心里也希望这种美只被自己看见，如果坐在餐厅最显眼的位置，就算叶淇不觉得有什么，他也会觉得不安。这大概是他心里对叶淇唯一的自私之想了吧。
“还没吃饭吧。”沈漫坐下来，先打了招呼。他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至少看上去不要太难堪，想来想去，也就吃饭还是没吃饭这种被说烂了的开场白最保险。
“我不饿，就聊聊吧，也不用花多长时间。”
“那……你说吧，我听着。”
叶淇却没说话，她的双手放在桌子上，左手无名指上又一道淡淡的痕迹，戒指戴了太久，总有些痕迹留下的。
沈漫忽然想起来纪念日那天说过的话，他忽然激动起来，抓住叶淇的手，“想起来了，我答应过你的，今天陪你去买钻戒，你自己选。我是认真的，绝对不骗你。”
他热切地望着叶淇的眼睛，等她点头，只要她点头，一切就都过去了，这样的一天在钻戒的闪闪光芒中结束，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叶淇叹了口气，轻轻将手从沈漫的掌中抽了出来，她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那杯咖啡，咖啡的拉花像一个圆圆的棒棒糖。她盯了好一会，终于轻轻道：“我们离婚吧。”
沈漫愣了愣，这跟自己想象的局面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他不甘心，“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多么俗套的说辞。以前每当叶淇看的那些电视剧中传出这样的台词，他都会在心里不屑地哼一声，已经动了分开的心思，再说改进还有什么用。可现在，当他听见叶淇说分开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却第一时间冒出了这句话，这么低的姿态，除了改进，除了让自己表现得更好一点，还有别的办法吗？还有吗？
“你很好，你对我真的很好，我知道。只是，我变了，我想要的生活，你给不了。”
叶淇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离婚二字已经说出口，心里顿时轻松了，之后不论再说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沈漫急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告诉我啊，你都没告诉我，怎么知道我给不了？”
“你真的……”叶淇的表情有些为难，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忽然指着旁边的包包问，“你知道这个包多少钱吗？”
那是一个黑色牛皮小包，半圆形的样子，只有巴掌大，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包侧面的金属铆环黄灿灿的，很亮眼。沈漫并不认得这个东西，他从来没有插手过叶淇的消费，她的薪水由她自己安排，想买衣服就买衣服，想买包就买包，想买化妆品就买化妆品。他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些东西的价格，他只知道，叶淇很喜欢买东西，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提一袋新衣服回家。每次大包小包提回家的时候，她都很高兴。见她高兴，沈漫也跟着高兴。
所以，当叶淇问起包包价格的时候，他只能茫然地望着她。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数。”叶淇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沈漫心想，也还好嘛，可以接受。
叶淇摇摇头，“是两万。”
沈漫怔住，这绝对不是叶淇能消费得起的水平。她只是药房里的一名普通员工，工资在当地来说算是不错，但还远远达不到用两万块包包的程度，更何况，她的包远不止这一个。他的心里忽然泛起寒意，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了那么多她根本负担不起的东西。
“你真的给不起。”叶淇的目光望向一旁，她的话说完了，她只能耐心地等，等沈漫将那些话消化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