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张明 | 招娣的早晨

不知道我有没有向你讲过,这是1989年的春天。
一个雨后的早晨,招娣挎一只小竹篮上山。山上稀疏地生长着一些低矮的杉树和松树,绿油油的草地上盛开着鲜红欲滴的杜鹃花。这时节,庄户人家可以采摘的蘑菇,有一种叫雷打菇,据说要到打雷下雨以后才有;还有一种叫三九菇,说是生长于每年农历的三月和九月。这些说法,都是妈妈告诉招娣的。
没多久,招娣的小竹篮里,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收获的喜悦把她的脚步带到了对面的山脚,迎面山腰的低洼处,草密,花更耀眼。远远望去,火红的杜鹃花紧贴草地,约好似的向山顶长去,前赴后继,浩浩荡荡。同一种花儿聚在一块,又同时盛开的壮观在山间并不多见,大多是孤独地生长,寂寞地开放,如同招娣身边那株瘦弱的七里香。
招娣放下小竹篮,弯下身子,蹲在一簇杜鹃花前。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去翻看花下的草地,而是双手捧起花儿,没有目的地看看,笑笑,那种浅浅的,不动声色的笑。那双眼睛里,不是花儿所能懂得的,为它的美丽而溢满的欢喜。花儿有些紧张,吓得水珠儿纷纷滑落。水珠滑过她的手心,凉凉的,香香的。
天地很安静。花与草,树与鸟,都没有做声,还有采蘑菇的小姑娘。
回家后,招娣放下竹篮,到灶门前递柴草,奶奶在灶台边淘米,妈妈坐在摇篮边,一边把弟弟抱在怀里,一边解开纽扣,露出大半个丰满的乳房。弟弟的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襟,小嘴贪婪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不时地发出吞咽的声响。
1989年春天里的招娣的妈妈,时常宝贝地抱起她的儿子,她的第7个孩子,出现在闲暇时扎堆的邻里间,人们看到她的脸上,是舒心的满足的笑容。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生活的希望像田地间的小草一样在她的心头疯长,绿遍了四面八方。
大丫,去洗尿布吧。妈妈说。
嗯。招娣点点头,就出去了。
池塘水满,杨柳青青。早晨七点钟左右,万家庄的小姑娘小媳妇们,赶集似的在池边围成一团。洗衣服是她们一天的开始。来晚了只得在旁边涂上肥皂,揉揉搓搓,一边和其他人说说笑笑。也有在附近赶来洗菜的,来了很快就走了,热闹的永远是这些洗衣服的人。
招娣远远地蹲在一边。有块深褐色的布条上,沾满了昨晚尚未风干的大便。招娣掀起一角,把它放在水里反复摆动,然后简单折叠,在石板上揉搓,如此几个来回,再打上肥皂,用棒槌敲打,揉搓,由于身材还不足够大,弓起的背部随着双手一起有规律的来来回回,黑蓝的水浆顺着石板消失在池水里,池水也就映不出她稚气的脸庞。水面上浮起了几个肥皂泡,顺着朝阳避开柳条送来的光线,那是七彩的小球在微风下向你微笑。招娣刚举起身边的棒槌,看了看就停了下来,很快,气泡没有了。
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在招娣回头看的时候,一只肥大的青蛙朝她愤怒地吼叫。此刻在招娣的木盆里,那只青蛙的右腿系在一根红色的毛线上,毛线的另一端,握在7岁的三子的手心。三子的手一拉,青蛙就跳得更凶,也便叫得越厉害。
招娣轻轻地把青蛙托到了地面,小三子可不愿意了。于是你会看到,在三子的努力下,那只讨厌的青蛙又蹦到了木盆里。木盆的肥皂水使青蛙很难过,于是它叫得更猛了。带娣的脸红了起来,她看了一下右边忙着搓洗与说笑的人们,还好,没有人发现她现在的尴尬。
“三,到你妈妈那里去玩,啊!”招娣一边说,一边用塑料盆舀了半盆清水,把尿布逐件拧干水,放进了盆里,然后站起身,倒掉了木盆里的脏水。
三子愣愣地看着招娣默默地把一切做完,直到青蛙在脏水里翻腾。这时他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受到了非常恶劣的待遇,而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她是不敢这样做的。可是她已经这样了。在家里,没有人不让着他的。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理越来越不平衡了。首先可以看到,他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原本一直蹲着耍青蛙的他,在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之后,再也没有力气蹲着,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妈……妈……她打我。”
“做么事啊你?欺负小孩子啊?”三子的妈妈厉声赶来的时候,把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的目光都带来了。这下她的头抬得更低,脸上火辣辣的,慌忙地直起身,端起木盆往家里跑去。
后记 : 这是一个8岁的小姑娘的故事,那天早晨她回家挨了打。她没有吃早饭,流着泪把尿布一条条晾在竹竿上,这些画面常在我的眼前晃动。30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想起来,恍若隔世。
2020年4月4日于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