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醉看墨花月白
“(1)
冬,终也,万物收藏也。”先人以为立冬到了,那就该是一年里犒赏自己的时候,另外,立冬,寒气盛,兴补冬,所以在这天街上大多荤食,如羊肉,受不了膻味的还有鸡鸭肉,家家户户亦会备上好吃食。禺疆与江离随着流动的人群一路在大街闲逛,到程馆的牌匾之下,江离停下来,转头扯扯身边人的衣袖,“我们进去吃杯茶罢。”禺疆点头应允。
许是小镇太久没有生面孔了,落座的客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对他们多瞧上几眼,江离有些羞赧就对店里的伙计说:“店家,我们想要个角落的位子。”阿难挠挠头,有些歉意道:“二位您看那暗窗下的一桌可以么?人少,就是光线暗些。”阿难瞥向对面的男子,见那男子沉着脸又说道:“今儿人多,照顾不周见谅了,我们奉上店里的招牌茶来给您们赔罪。”那男子还是没开口,倒是旁边的姑娘说无事,阿难这才赔个笑脸讪讪离开。
因为得了少缨的帮忙,翎儿这会才歇下来往茶水间走去,咕噜咕噜灌了两大杯茶,结果阿难突然出现喊声翎儿——又拍了翎儿的肩,翎儿吓得猛呛了一口,好半会儿才缓过劲来,见状,阿难迅速离翎儿有三步远,中间还拿了个圆簸箕挡住,翎儿白了一眼,“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你进来是有甚事?”
见翎儿没有举动,放下簸箕凑上前去,“你出去看看,暗窗下有一桌客人奇怪得很,那男子身上带着一股大海的气息,像……像咸鱼味,腥。”说完阿难还捏捏鼻子好像又闻到那股味儿。
阿难因是佛祖昔日拈花传法的那一株,有了灵性,能朦胧地察觉出不一般的人或事,我也是,只不过我不知我是为何能感知出不寻常。
“那我们今晚可能就很有趣了。”翎儿低低唤阿难凑近耳边,阿难不疑,“啊——疼。”翎儿大叫一声阿难,震得阿难耳膜都快破了,揉揉耳朵,阿难扁着嘴说:“你只会欺负我,我上茶去了。”翎儿笑得开怀,听到阿难这么说,恍惚了好一会,以前自己都裹着自己过,自从认识了阿难他们,性子爽朗了不少,爱闹他们,这样想来是有些对不住他们,特别是阿难。想七想八的连水开了也不知,还是阿爹进来翎儿才想起该端出去了,翎儿爹还奇怪翎儿沉稳的性子竟也有莽撞的时候。
端上茶给暗窗下的客人,翎儿才明白阿难说的咸鱼味,忽而一笑,那姑娘问是什么让翎儿发笑,翎儿一边摆上茶一边说是大冬天的竟想去海边吹一吹,觉得自己这念头好笑,笑自己。那姑娘眨眨眼亦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只是那男子听到这瞧了翎儿一眼,才抿了口茶。翎儿说:“二位慢用,这是我们店里最有名的茶,希望对您们的胃口。”收起盘子时,那姑娘叫住翎儿:“店家,我们初来,不知当地的风俗,想逗留几日,你可有什么建议?”翎儿心里暗喜,正好可以多看看他们是怎么一回事。面上不动声色地说:“今日立冬,晚上有暖炉会,您若喜欢可以跟我们一起,顺便了解了解我们小镇。”
南来北往的多了,许多中原的风俗习惯也传到了南方,譬如从前我们吃饼就直接吃,现在都时兴拍拍饼再吃,如果是芝麻饼,那芝麻不还得掉光?后来我问北方来的客人为何要先拍拍饼,那客人说中原平坦少山风尘大,拍了干净。可南方多山湿润,哪需要拍拍饼,笑笑就算了,再比如,这个暖炉会,以前小镇不曾有的,只有祭冬神、吃荤食两种而已。
与他们约定了时间在茶馆见面引他们进后院,一般暖炉会大大小小各类很多,但多是亲友,故也设在自家,我们家人虽少,左右邻里倒与我们亲厚,故我们就凑一起在后院围炉。显然他们是有些不自在的,于是我和阿爹说,我们晚辈再凑一伙,阿爹称允。所以只我、阿难、少缨、明月等加之他俩六人在招呼客人的堂厅,围着一张茶桌齐齐整整坐上一圈,几瓶酒、几盘花生米和牛肉。大家年龄相近,话头挑起也就越滚越多,忘记是谁起意讲讲自己身上的故事。气氛有些微妙,我捅了捅阿难的手肘,阿难开头说自己起个头如何如何,一圈下来到那姑娘,姑娘直摇头说不知道说什么,我们起哄那就讲你与你身边的人的故事,听此,那姑娘脸红地不吭声,气氛降到冰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男子开口了:“我替她说罢。”一直以来那男子都不做声,冷得像块有咸鱼味的冰。我忍不住笑又迅速安抚下来,不能让他感到奇怪。那男子音量不大不小,“我唤禺疆,她唤江离……”
禺疆不是冬神的名么?心下咯噔一声,悄悄与身边的阿难说:“他,很可能是冬神。”阿难偏头,“冬神不是唤玄冥么?况且冬神会这么招摇直报真名?”我低低说:“玄冥是他的字,禺疆是名,因他是神,无人敢直唤他的名,这名也就渐渐被忘了,我还是上回翻书偶然看见的。”
“没错,我就是冬神,你们俩也不必咬耳根了。”
什么,那之前卖弄的小聪明不是他也知道,这会儿脸渐渐爬上羞耻来,烫的难受。他坦荡荡直视我们,并讲着:“我接着讲故事罢,这会好心情好景色不该浪费。”我俩连连点头。此时江离软软糯糯地开口道:“还是我说罢。”
(2)
他们初见也在立冬,在立冬的祭冬礼上。
江离是繁华的大镇子里的人,比我们小镇大上一圈,祭祀礼仪什么比我们繁琐得多,立冬当日,五更时分便要起来前往西郊的祭台,族长上祭台行大礼,70名童男童女齐唱《玄冥》之歌,歌曰:玄冥陵阴,蛰虫盖臧,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乱除邪,革正异俗,兆民反本,抱素怀朴。条理信义,望礼五岳。藉敛之时,掩收嘉谷。然后全族再行跪拜大礼,礼毕,回。接着“扫疥”即取辛夷、辟若、菊花、金银花等香草煎汤沐浴,女儿家还会缝制成香包,送予家人佩带。江离这会在细细装着香草缝香囊,隐约听见有人叫江离,她应声出门却只见一人从门前路过,身上带着些香味,许是念叨香草名,想着怎么配好闻些罢,与香草同名也是麻烦,总听错。那人闻声回头,倏忽瞳孔放大,瞬间移步到江离面前,紧紧抓住江离的肩,不可思议似的又细细看上一遍,最后嘴里只吐出是你二字。江离被弄得莫名其妙,什么是你,明明才第一次见面,江离伸手想拨开他的手,拨不开,急急问:“你是谁?”禺疆也没解释就直接打横抱走江离回到居住之地。江离彻底懵了,碰见妖了?还被掳走了,心下害怕、难过百味杂陈。禺疆意识到自己过了些,轻言细说,江离哪听得进去,只当他是妖神鬼怪一类的。禺疆耐心也被磨没了,只好让她冷静一下,找了两个虾兵看顾。虾兵也是好心,将住所变成江离家中的模样,这更让江离难过了。难过是难过,但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这里的日子漫长地无趣,江离开始仔仔细细地回想禺疆第一日所说的一切。
她是采珠女,水性好,天天下深水里采珍珠,一日下海被水鬼缠住没了性命,到了冥府,冥府说阳寿未尽不收,魂魄无归所,只能游荡于殒命的海底,被禺疆遇见带回,那时的她活泼好耍,日日闹禺疆一起耍趣,日子久了,她萌生出别样的情愫,她想长长久久地陪在禺疆身边。可是一介游魂怎么能……要是能重回轮回道,下一世变成鱼虾也好。江离连着几日都像失去精气神一般,禺疆也只是觉得小女孩秉性,过几日就好,相熟的虾兵知晓就偷偷告诉她,听闻冬神的锤子可以改变时令,那人的命格应该也是可以的。她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地去相信去偷禺疆的锤,禺疆发现,一掌拍下,三魂震出了一魂,大怒,冷冷质问。江离觉着有些好笑,瘫坐在地上望着高高在上的禺疆,那样的他好陌生,就连发怒都是一瞬之间,而又归于平静,以为昔日的迁就是因为自己不一样,神都是这样的罢,一切随意而为,不无情但也不多情。她扯着冷笑闪着泪光说:“一介游魂而已,偷便偷了,那请冬神降罪堕入无垠罢。”
“你以为我不敢么?”上方的声音传来。“送去冥府处置罢,你还用不着我亲自来。
哦,冥君啊,我不愿再为人,你把我放进妖道、畜牲道都可以,请再给我一碗浓浓的孟婆汤。
江离心下揪着疼,好像自己经历了一般,冷汗直冒,如果这样为何要让我再经历一遍。虾兵送来一杯茶,江离喝下沉沉睡去。禺疆高高坐在上方,睥睨下方的江离,想不明白为何她要偷神器,眼里却是深深的绝望和寒意,陌生的不像之前那个笑盈盈的小丫头,终是贪心的人么?也罢,也罢送去冥府由冥君处置罢。
在殿上的禺疆有些不明的情绪在涌动,虾兵见禺疆面有不舍之意和盘托出江离的心思,禺疆恍然。
周围是艳艳红海,堕入畜牲道人形渐渐消散化为一锦鲤。禺疆出现,竟抓不住她的一丁点魂魄,颓然归去,冥君几日后托下属送去一锦鲤。锦鲤一见他便以尾示之。禺疆无奈,春去秋来,侯到她死去再轮回,那不明的情绪是懊悔、是怜惜、是不舍,是种种情愫,是从前不曾有的,一声轻轻叹息落在江离的心上。
白驹过隙,江离终于重新化为人,也就是开始初见的那一幕。接着自然而然在一起相伴至今。
听完在座的人无不唏嘘,只是明月悄悄对我道:“前世的纠结定要延续到今生么?就算发出生生世世的誓言是当时的情真意切,不是今生的,只是觉得哪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我说:“你看。”
暖炉,温酒,皎皎月色洒满地面,微醺的我们瞧那地面像是铺满一层厚厚的雪,身边重要的人都在,嗯,不必细想了。
“诸位,人生得意须尽欢,今宵有酒今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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