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面无表情的站在那个公司的出口,汗水习惯性的从刚擦干的额头流下,在他微微发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蜿蜒而闪亮的轨迹,极其不老实的钻入他已经被浸的微微发黄的衬衫领口。他却没有伸手再拂,只是抬起头,看着当空的烈日,那刺眼的阳光让他目眩神迷,不觉间指节一阵灼痛,他下意识的又将手凑到嘴上,感受着胡须处浸出的滑腻的汗水,慢慢吸着烟,直到嘴唇也烫了起来,才将烟头丢进垃圾桶,腹中一阵喧嚣,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走向最便宜的那家面馆,明明还很年轻,影子却佝偻的像一只熟透的虾。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一个月了,独自一人,无亲无故,只为了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也许自己可以吃文字这碗饭?他挑起一筷子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就像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一样。但他还是张大了嘴,努力的将面塞进嘴里,像是一口吞下了一方天地,用力的咀嚼,艰难的吞咽,然后再低头喝上一口热汤,才使得腹中归于平静。
他很想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简单的人,只是囊中羞涩。资历平平也就罢了,也并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想要从新开始,但却无门为他而开。他扯下一节抽纸抹抹嘴,要是闭门羹真的可以吃,何愁一日三餐呢?他不禁笑了,他离开他熟悉的行业,曾经受人尊敬被人需要的行业,曾经引领着懵懂的灵魂的行业,带着仅余的存款一头扎进这座陌生的城市,炎热,繁华,古朴和谐的交融。他看着玻璃门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热闹极了,但那热闹是他们的,他埋下头,喝光了汤,发出一声叹息。
绕过曲曲折折的狭道,穿过一片片的阴暗,他回到了出租屋,逼仄的空间压缩着空气,也压缩着他的意志。他有时会有奇妙的幻想,他觉得这座城市就像一片无垠的沙漠,巨大,安静,酷热,又深不可测,在沙漠空中漂浮着无数的水泡,五颜六色,大小各异,每个泡泡里都有一条鱼,或者几条。有的相濡以沫,靠着泡泡里可怜的水量抵御着炙烤;有的鱼拥有一连串巨大的泡泡,就像漂浮在空中的湖泊,可以自在的畅游其中,他觉得自己仅有一层保鲜膜似的泡泡,紧紧的黏在身上,密不透风,唯一的水分是来自他自己,就像这逼仄的房间,他的泡泡太小了,他的身子又好像太大了。
他梦见一片沼泽,黏稠,湿热,他身在其中,无法自拔。直到他汗津津的醒来,扑到水龙头前抹了把脸,又该去面试了。在不断的找寻之间,他渐渐陷入困窘,对工作的要求一降再降,但有一点是从未变过的,那就是必须和文字有关。他抹了抹痕迹斑驳的镜子,擦干了手和脸,从床边拿起衣裤,一丝不苟的穿上,本是十分不习惯的正装,现在竟也习惯的让他讶异。他伸出手指在镜子上画了一条鱼,线条简单,却庞大无比,仿佛挤在镜中,他又沾了沾水,在鱼的身体上画出了横贯镜子的三条波浪线,随即露出笑容,该出发了。
“请问您之前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吗?”职业化的笑容。
“……没有”
“哦……那您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位呢?”
“因为内心的渴望,并且我相信自己能够快速的学习和锻炼自己适应这个职位,我能够吃苦,也有一定的天赋和积累,也不缺乏重头来过的勇气和决心。”
“呵呵,是这样啊,看得出您对我们这个职位的重视,这样吧,初试就到这里,如果您通过了初试,我会在下午六点前通知您复试的,好吗?”一丝微妙的不屑和不耐已经开始在精致的妆容上萌生。
“好的,谢谢。”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其中的询问之意越来越大,他才起身离去。
“刺耳的铃声响起,就像是巴普洛夫的电灯,唤醒了无数梦者或沉眠的人。意识逐渐涨潮,或挣扎,或无奈,或空洞的眼神,伴随着身体的动作,渐渐清明起来。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这是群再普通不过的人们。叫卖声,煎饼声,汽车喇叭,公交车刹车和报站声,紧密的脚步声,衣裙包裤的摩擦摆动声,交织成一曲城市的晨号,钻入每个醒着的人耳里,催促着他们一个个的挤入公交,地铁,却不发一言,只是低着头看手机,或是看着窗外,思索着昨天和今天,就像一颗颗被压入弹夹的子弹,沉默地等待着被射向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他在手机上写下这段文字,抹了把汗,保存后扫了一眼时间。
五点五十一分。
他回想起几个小时前面试的情形,不由得合上了眼,就好像无事发生过。但终究还是把手机握在手里,默默计数,仿佛是在打发时间,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二,三,四,五……”
“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一百六十九…”
手中一阵颤动,他猛的睁开了眼,随即却无奈的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妈……嗯,是啊,挺热的…不过我这屋有空调,也不怎么费电,屋里还是挺凉快的……嗯……”
“好……好………放心吧,我在这挺好的……这边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到时候给你寄点回去尝尝……嗯,在找了,我也不急,先随便找个活干着嘛,然后有更合适的再换呗………嗯………嗯……”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啊……走路要慢一点,不要跟车比,不知道到还以为你要把别人车撞报废呢………嗯,你又老是崴着脚,走路慢一点,多看看路……爸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啊……给你们买的钙片和维生素要记得每天坚持吃,一天一片就行,别忘了,你记得看着我爸吃,他下班了一累就容易忘……嗯……嗯……好……知道了……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好……我先去吃饭了…好……拜拜。”
滴的一声,通话结束,他盯着手机。
六点零五分。
打开微信,打开通话记录,又打开微信,又打开通话记录,他锁上了屏幕,决定出去走走。
傍晚时分,斜阳深深,街上的菜贩都已开始忙碌,他蹲在台阶上,听着不甚明了的方言,看着讨价还价的主妇和载歌载舞的熊孩子,点燃一支烟。袅袅升腾的烟雾中,夕阳的余晖仍然烘烤着空气,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起了冰可乐的滋味,又滚动了一下,吞下了口水。这座城市的楼真多啊,真高啊,阳光被分割成千百条粗细不一的线,贯穿了这座城市。他穿过一座大厦的阴影,向着渐息的太阳走去。
车水马龙,华灯初上,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自己这是要去哪呢?自己又能去哪呢?他想不出来,只好回头,可他不愿意回头,只是低下了头,却看见一片由深到浅的绿色从路边蔓延到他的脚下。他不由得蹲下去,原来是一片苔。
这样热的天气,也没能消灭你吗?他轻声说道。
当然没有回应,他不由得追寻着这一片绿,从闪烁的彩灯光影下,到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绿意渐浓,他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却愣住了。
一片似花非花的孢子,从这角落的苔中生出,卓尔不群的轻轻摆动着。
他忽然想起袁子才的诗。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他默默的看着,忽然抹了抹眼睛,转身大步的离去。
夜色已深,他又投递了几份简历,坐在桌前仔细的擦拭一支钢笔。那是从前他的老师送给他的,并不是什么名牌,他的老师却用了十年,他又用了五年,那本鲁钝而圆滑的笔尖被文字打磨的锋芒渐盛,已经能用来裁纸。他在纸上信手勾勒,那线条竟似水光,他不由得笑了。
熄了灯,他平躺下去,发出一声难抑的呻吟,似乎是骨头的欢呼。夜风阵阵,他很快睡去。一轮弯月徐徐升起,伴着几点依稀的星,淡淡的月光和着远处高楼的霓虹轻轻地落在他的面上,在那幽深而又渺茫的所在,他正梦着一片苍蓝又无垠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