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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唤颜术

2021-08-16  本文已影响0人  再见皮卡丘

01

酷暑难当。茶馆门前知了叫的起劲儿,杨柳枝儿垂落在地,后夏也如此炎热,真叫人难熬。

茶馆内倒是人声鼎沸,过往客络绎不绝,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吃茶品点默不作声。

这是方圆十几里唯一一处落脚的地方,怪不得人多眼杂。

一虎背熊腰的壮汉,一只脚踏在长条木凳上,一手拎着坛酒,往嘴里灌了几口,酒星沫子飞溅到旁边坐着的人脸上,那人也不恼,只飞快伸手抹了把脸,探头问:“然后呢?”

那壮汉把酒坛往下一扽,开口说道:“后来那李家大女儿就被慕容府上退了婚,再也没人见过她。听说她曾昭告天下,和自己个儿的妹妹不共戴天。啧啧,要俺说,多大的点事儿,一个男人,嫁不了就嫁不了,怨不得别人。还离家出走,一点出息都没有……”

这边一群人听得入迷。

江湖上从来不缺八卦,东南西北的大家族是人们最爱讨论的对象。这李家和慕容府,在江湖上那都是响当当的大家,李家的剑法和慕容府的毒器,这道上的人谁不知晓。

那旁角落里坐着一位女客,默不作声地饮着茶。

时辰过了大半,一盏茶端在手里都凉透了,她只如此坐着,似乎外界纷扰喧嚣都与她无关。

回神时,她放下手中的凉茶,留下茶钱起身向店外烈阳走去。

像是不经意的走过那壮汉,脚步也并无停留。出了门,日光着实刺眼,她低下头,向山南走去。

再看那茶馆内,壮汉故事讲得差不多了,人群散去,各自吃茶,他还在唏嘘。眼见手里的酒见了底,抬手想唤人,却感疲乏无力,再想喊叫时已口不能言。

在这鼎沸中,无人发现,一条人命悄无声息的没了。

02

她过了翠微山,入了广陵城。

也不过数十日,这天气一变再变。几场雨后,竟寒了起来。

手中的剑如玄冰,抱在怀中冰凉,想起往常,姐姐总是要为她说几句话,怪父亲不拿她当女孩儿养着,偏练什么武艺。

“那些个刀啊剑啊的,都是男人该耍的,怎的到了你这,就不知道理了呢。”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也知道父亲的脾气,只能端了热水来,用巾子泡湿了,给她擦手擦脸。

那摔倒磕破了皮的地方,被热水轻轻搽过,有些微的刺痛,她轻轻皱眉,姐姐的手劲儿就不觉又轻了些。

娘去的早,长姐如母。

那年冬天,也不觉有眼下此刻般寒冷。

有消息说,曾有人在广陵向东几十里的一方偏远小村里见过姐姐。无论怎样,她都要过去看看。

是夜。她睡在房顶。

梦里梦见她走的那日,慕容傅来相送。她拔剑,剑尖儿闪着寒光。这是他们李家世代相传的宝剑,见血封喉,父亲传给了她,她还从未出鞘过。

“你退了婚,姐姐不知何踪,你还有脸来我李家。”

慕容傅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样子,站在门口,迎着剑锋,丝毫没有闪躲。

“我并非因你长姐模样丑陋而退婚。我为何退婚,你应该明白。”

她的剑抖了抖,“我不明白。”

慕容傅走了几步,竟将自己的喉咙抵在那剑上,若稍有闪失,他的命,就了断了。

“我向李家求亲求的是二小姐,是你父亲要你长姐替你出嫁……”

听闻,她的剑又往前递了一寸,已有血星点点,染上了剑尖。

“我从未想过嫁你。”

慕容傅却笑了,如同四月桃花开。

他说:“李千秋,你别自欺欺人了。你若是真的不欢喜我,你长姐的脸,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如此骇人之貌?你和我都知道,我们慕容府有一味毒,可侵蚀容貌,使人丑陋不堪……”

她惊醒,满头大汗。四更刚过,街上敲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夫渐渐走远,木鱼声如鼓点,随着心脏跳动着。

她抬头看着一轮残月,再无睡意。

03

长姐如母,无论走多远,用多久时间,她都要找到她。

她想着,大婚前日,姐姐难掩开心,把烫金的大红嫁衣挂在屋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她去送那鎏金凤冠,瞧见姐姐这副样子不禁一愣。

何曾见过家姐脸上有过如此畅意的笑容,如同一汪湖水打破了平静。

她攥了攥拳头,端着那鎏金凤冠,转头回了自己的院落。

这顶凤冠可真好看啊。

它闪着光,耀了她的眼。金色的凤凰飞翔于上,富丽堂皇,带着它出嫁的人该有多幸福啊。

她看了看自己的脸,脸上有些还未消肿的淤青,是前些日子练功摔的。

犹豫间,她端起那凤冠,慢慢带到了自己的头上。金色的流苏落下来,与一头黑发相互辉映着,美得耀眼。

那一瞬,她多想与父亲说,她不想要那把传家剑了,她想要这顶鎏金凤冠,想要姐姐那身烫金嫁衣。

可是她不能,父亲绝不会退让一步。

这是一出生就决定好的命运。姐姐能风风光光的嫁人、相夫教子,而她,要代替李家,继承这套剑法,在江湖上,任风雨里来去。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就一瞬间,她打开镜子下的铜匣子,取出夹层里的一小包粉末,摘下头上的凤冠放在木端上,将那包粉末拆开,撒到了凤冠上。

这一切做完也就眨眼间,后悔已来不及,这凤冠是城南鎏金馆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姐姐专门设计的,再换已无可能。

她咬着牙,看着铜镜里自己脸上的伤痕,端起鎏金凤冠,出了门。

大婚那日,姐姐没有上花轿,谁也没有再见过她。

慕容府找人来退了婚,父亲气得一病不起。

她在姐姐院里的梨树下找到了那顶凤冠。

它落在泥里,流苏掉了几串,却依旧那么美,那么耀眼。

她捡起它,用手擦去了上面的泥泞。

还是得到了啊。剑和凤冠,为什么不能都得到。

04

这天着实冷了起来,她找了匹快马,加快脚程,向那野村赶去。

几月来的寻找,如今姐姐或许就在眼前,她却不敢往前去了,攥紧缰绳,在村落口原地打转。

眼看日薄西山,寒风平地起,猎猎作响。她终还是下马牵起缰绳,走进了村子里。

说来也奇怪,这村子不过寸土尺地,家家户户紧邻相挨,眼看日头就要落下去,却无人点灯。

路上也未着见村民走动,似一座空村。

她停在一户人家前,侧耳仔细听,似有琴音涓涓流淌,她听得出那琴音,这曲子是她及笄那年,姐姐为她而作的琴曲。

她拴好马,鼓了鼓气,方才抬手敲门。

不消会儿,就有一位长者来开了门。他白眉白须,神情笑眯眯的,见她疑惑,开口道:“你,找谁啊?”

“我找家姐,李韶华。”

“她走了。前几天走的。”

老人如是说道,她眼中的光淡了下去。却想去方才那首曲子,不禁又问:“刚才那曲……”

老人侧了侧身,示意她进门,邀她去屋中取暖。

屋内没有光亮,好在习武之人黑暗中也能行走自如,她坐到桌前,老人沏了壶茶端了过来。

“我们村不喜烛火,还请多见谅。来,喝茶。”

一片黑暗中,听觉反而更加敏锐。

她听得出,这屋中,不止她二人。

“方才您所奏的曲子,乃家姐所作。此曲用不一样的琴具演奏,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她话音刚落,老人笑起来:“不错不错,你姐姐把她那把红木琴赠予了我,说她日后也用不上了。”

她一惊,心觉不对。那把琴是娘传给姐姐的,是姐姐无论何时都不会出手的物件,怎会眼下说赠就赠了呢。

怕是这位老者,有什么隐情未道。她默默按住剑柄,随时准备出手。

那旁老人却又自顾自的说起来:“话说方才见姑娘一身武衣,执李家剑,想必也是江湖中武功盖世的好手。不知姑娘是否可知,江湖上所传的一种秘术,叫唤颜。”

唤颜一术,她曾听慕容傅提起过。

简单点说就是能改换人的相貌,使之返老还童,容颜不老。

只是不知这老者突然提这这个作甚。

“姑娘虽知唤颜能改容貌,使之不老,却不知此术之弊。唤颜者,每月必痛其全身筋骨,如蛇褪壳,皮肤会溃烂凋落,血液倒流,疼痛难忍。所以世人只知唤颜能唤醒美貌,却不知人后要受如此之罪。”

她震惊,却还是未懂老人家为何提起此术。

“你姐姐,找到了唤颜术。”

一语惊醒。她一挥手,燃起了屋中火烛。

眼前的老者不似方才模样,他闭着双眼,面貌如同二八少年,俊俏得很。

她竟然到了传说中的唤颜古村!

05

江湖中曾传有古村名唤颜,村中人日落而出日升而栖。村中人人会术,能使人面容姣好,并返老还童。只是此村难辨方向,少有人能找到此处。

没想到,姐姐竟然能找到此地。

而倚坐在墙角的,是一个换皮到一半的人。他似乎疼晕了过去,只有微微的呼吸起伏。

她拔出剑,逼问眼前的“老者”:“我姐姐向什么方向去了?”

“老人”也不恼,闲散的啜了口茶,说道:“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她就向哪里去了。”

她收了剑,转身时看见了立在门口角落里的那把木琴,未思索,一并掠着出了门。

“老者”熄了火烛,急急站起身,喊道:“哎你这个姑娘!别把我的琴拿走啊!喂!”

此时天色已昏沉,村中道路上人多了起来,仔细看去,净是年轻貌美的男女。

她翻身上马,自人群中打马而过,奔了出去。

一路快马加鞭,她未曾好好歇息,只想着赶紧回城,好见一见姐姐。

夜凉如水,繁星密布。

她歇在鸪朔城外,怀中抱着那把红木琴。她想起及笄那年,姐姐抬出这把琴,在庭院中为她弹唱。院子里的梨花开得起劲,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漫天花瓣,如同寒冬腊月的雪片,纷纷扬扬。

姐姐就坐在这场“雪”里,一身华服,吴侬软语,为她唱着祝歌。

还有慕容傅,站在姐姐身旁,一把玉笛,轻轻和着。

那才是一对璧人。

而她,只有永远脏兮兮的衣裳,和满身的疤痕。手上握剑磨出的厚茧,怎比得上姐姐指尖拨弦的薄茧呢。

少年时的她不懂,心里那股酸涩从何而来。她不知是羡慕姐姐的红木琴,还是羡慕姐姐有慕容傅站在身旁。

如今,红木琴在怀中,而慕容傅心中存了她,她却觉不出快乐。

原来掠夺并不能带来快乐。她知错了。

06

赶到李家时,一场秋霜已过。

自从父亲去世后,李家衰败了许多。她走时遣散了家中奴仆,只剩一位年事已高的管家守院。

如今推开门,仿佛看见父亲还在时的盛况。

庭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枯枝落叶都没有见着,连青石板都泼了水,擦得亮亮的。路过的家奴见了她,都知行礼,喊一声二小姐。她一路跑进堂屋,只见管家正在奉茶,而坐在那吃茶的,正是她的长姐李韶华。

长姐拿着一本古曲集子,正翻弄书页,看得入神。管家轻咳一声,才抬起头,看到了眼前气喘吁吁的她。

“回来了?怎的了,怎跑得这样急。来,过来坐。权叔,给二小姐奉茶。”

她倒是愣在了原地,不知年岁的样子,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所适从。

她放下手中的红木琴,姐姐笑着问:“偷偷背着我的琴去哪了?是不是又去找那慕容府的少爷了?”

语气带着挪揄,并无恼意。

她胡乱点了点头,刚坐稳,权叔就递了杯茶过来。她慌乱地喝了一口,被烫得呲牙裂嘴。

姐姐和权叔哈哈大笑起来。

她似乎回到了以前,李家还未衰败,慕容傅还未上门提亲,长姐依旧如此疼爱她,还当她是鬼灵精怪爱闯祸的小妹。

姐姐又看起书来,她侧眼望去,姐姐的容貌如常般姣好,并无过分美艳,看上去,只是解了毒,恢复了以前的相貌。

她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姐姐未用唤颜之术。

正思绪着,听见姐姐唤道:“阿秋,听说后院中的海棠花开了,极是好看,我们去瞧瞧,好不好?”

姐姐放下书,向她伸出手,温婉地笑着。

她心里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好。”

说罢伸出手与姐姐相握,两人向后院跑去。

07

唤颜村内,眼看晓雾将歇,那日光冒了个头出来。

屋中有人窃窃私语。

“这李家二小姐,您总不能藏着吧。她若是魇住了,她的夫家慕容府可是要来拿人的。”

另一个声音道:“是她自己来寻唤魇的,怪不得旁人。就算是慕容府和李家同时来人,又奈我何呢。她要一个完美的结局,我给了,我都没怪她掠走了我那把琴,他们还敢来找我麻烦,笑话!”

“爷爷!您怎的如此胡闹呢。人若唤魇,半月不出梦即是死字啊。那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让她死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得报这掠琴之仇。”

屋子内一时寂静下来,半晌,屋门被大力推开,一个少女从屋内气鼓鼓地跑走了。

往门里看去,只见一位白眉白须的老者坐在一张破方桌前,捋着胡须,乐呵呵的饮着茶。

世人只知唤颜,不知其术有二。

一朝唤颜,一朝唤魇。

颜能造貌,魇能造梦。

无论唤颜还是唤魇,都是心魔引起。

寻根究底,还是解心结要紧。

愿天下人可知。

秘术虽好用,可不要沉迷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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