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爸爸中秋节前回来了,进(我丈夫)说送一盆吊兰给爸爸,我不想,知道他不会珍惜的,人是如此,花想必也是。
本以为他是被疫情感化,明白了生命的可贵回来尽孝道的,奶奶已经87岁了。显然不是的。听进说是疫情导致那里无工可做,所以干脆回来做事。他永远进不了我给他划的圈,他是我圈外的人,抑或也可以说,我是他圈外的人。我猜不透他,抑或可以说他永远没有我想得那么好,抑或也可以说他的表面好过他的内里。他给我带了一件1万块的貂毛大衣,另外还有五件薄毛衣,不得不说是挺时髦的,比起那件大衣,我更喜欢那些毛衣。这些衣服都是后妈买的,她不喜欢我这么叫她,但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这么称呼她,以便与我妈妈区别开来。我的30岁生日是按虚岁过的,也就是一年前过的,一年后虚岁31,周岁是30,后妈按周岁给我送来礼物,可以说今年才是我真正的30岁。我当然喜欢晚一些过30岁,她送得正是时候,没话说。
那天晚上去吃饭,他们竟然集体恭维我,那副嘴脸真是让人羞愧。
我家婷婷文笔真可以,她给别人写毕业论文,一篇几百块钱。
几百太少了,至少几千,表哥说。
她不管,人家给钱就写,我家婷婷文笔好得很。
她不愁钱,有小进呢,她赚钱也可以,不赚钱也可以,看她高兴。
你是不是还参加了一个诗歌比赛,坐在一旁的二伯对我说。她会写诗,还参加比赛了。又小声对我说,是不是?最后好像不曾通过,哈哈。
我当时一边吃着饭,一边听他们说着这些虚情假意的、言不符实的恭维话,觉得很是纳闷。难道这些人集体变异了不成?事后才知道他们只是在我面前演了一场戏而已,一场戏而已。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怂恿我回家!回家!回家!回家的目的当然是陪奶奶。虽然是演戏,但他们那满怀期待的模样着实让我感动。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带着汉堡去了。
迎接我的是一座空城,堂哥和堂弟家的两个孩子都不在,以为我说今天来是谈谎,一个被他妈带去上班了,一个一家三口去泰州耍子了。只有大妈和奶奶在家,还有也是今天回来的姑妈和一个邻居坐在院子里说话。中午爸爸也没在家吃,大妈把我碗上堆满了红烧肉和红烧芋头,我最讨厌的红烧肉。我甚至没吃其他菜,因为有吃不完的红烧肉。我和汉堡一直捱到下午四点,也没有谁回来,爸爸在打麻将。汉堡过去和他外公说我们走了,爸爸没有出来,只有堂哥出来了,说让我们路上慢点。他肥圆的身体裹着一件白T恤,在雨中踱步、站住、又踱步,他吃太多了,没有以前好看了。于是我们开着车走了,天还下着雨,车子右前胎也漏气了,我小心翼翼地在雨里开着,车子里一遍遍地放着一首叫“猜不透”的歌,我就哭了。
我又一次被他骗了,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只是他利用的对象。他会对什么样的人付出真心呢?我想不出。妈妈也是他伤害过的人,他总是伤害最亲近的人,等我们离开了,他只能与不相干的人打得火热。他真的快乐吗?他是个演戏的高手,永远把自己的想法藏在面具后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非但不好玩,也深深伤害了我,我的最后一点对他的期待也被他摧毁了。他永远进不了我给他划的圈。
我一岁时他出轨,六岁逼迫妈妈离婚,妈妈走了,他把我交给后妈,我的悲惨生活由此开始……这就是一个背叛者的品行——抛妻、弃子。他以为妈妈只是一个头衔而已,谁来顶都可以,不知他是没有头脑还是没有心肝。对一个孩子来说,她当然希望有妈妈,妈妈走了又来一个自然是好,但这种好只是童真的美好幻想罢了。谁知来的会不会是一个恶魔呢?抑或是披着羊皮的狼?诸如此类的比喻都可以用在后妈身上。并非我歧视后妈这一群体,也许确实有圣母般的后妈存在,但我实在是没有耳闻。即便有那般好的后妈,也是比不了亲妈的,因为我体内流着妈妈的血液。后妈会说,亲妈好什么好,只负责生,不负责养。那么请问,是她不想养吗?是你篡夺了她的位置啊!本该属于她的位置,本该属于我的——妈妈!
妈妈的名字是“爱兰”,我很喜欢这两个字。
从小我就被爸妈离婚这一事实困扰着,自以为是个苦命人。姨妈很是看不惯我这个样子,她一直是这样,她说:“十个人里面有八、九个都离婚。”。她这话的言外之意我很了然,意思是我的这种情况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这是普遍情况。她的这一数据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却说得很让人信服的样子。即便她说得不对我也没法反驳她,毕竟她作为长辈肯定比我见多识广啊。虽然她说是普遍情况,但我的痛苦并没有因她的这句话而消除或减少。从六岁开始就失去了妈妈的陪伴这样一个铁定的事实,搁谁也不能不在意。而且她说这句话并不是出于爱,她只是单纯地看不惯我。我有证据,那就是有一次她对我说,你是不是有神经病,用一种不属于阳间的语气说出来,就像从鬼魂嘴里吐出的一缕白气,阴森森、凉丝丝的。所以我有些怕她。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了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没有妈妈最苦恼,没妈的孩子像颗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妈妈离开后,我就躲到床底下去唱这支歌。是爸妈新婚时做的木床,上面刷着红漆金漆,雕花的洞洞里积满灰尘,暖暖的阳光和细尘充满整个房间。我一个人躲在床底下,像是躲在妈妈狭小的子宫里,光线昏暗,有灰尘的味道。我能做的只是哭,我还能做什么呢,妈妈如此遥远,远在银河系外,肉眼是看不见的。没有人管我,我孤孤单单地活着,孤孤单单地长大。“妈妈”这一存在在我心中渐渐淡去,我不需要她了,我已经长大了。
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去外公家拜年,才能见到她,一年一度的相会。每次见面我总是哭,我并不想这样,但眼泪不由我控制,它们像是独立的有生命的精灵,总是找准登场的时机,不由分说地纷纷下落。说实话,我讨厌自己的眼泪,因为怕给姨妈看见。但眼泪有自己的记忆,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出场,对此我无能为力。
每次去她都把她手上戴着的半爪手套褪下来给我,这样送过两次之后,第三次她仍要这样做时我拒绝了。我要那么多半爪手套干什么呢?她说,一是保暖,二是做起事来也方便。我仍是不要,说家里已经有两副了,都是你送的。她又说,那怎么不戴呢?我只是笑,不说话。我没有这个勇气告诉她,半爪手套有利也有弊,她说了半爪手套的两个好处,但我却说不出它的一个坏处。我是因为这一个坏处才不戴的,但我没法告诉她,我没有勇气,我无能。
我进入不了她的世界,她也同样如此。我是痛苦的,她呢?她也应该是,但我感受不到。如果她只有我一个孩子,也许我会更加有勇气和她亲近,但我不是唯一。我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人,她儿子,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才是她的全部,我是老早就被她抛弃的包袱。如果她还有一点点伤心,那只是因为包袱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但终归是身外之物,我早已不在她的心里了。
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恨她,至少现在是这样。我也是有一个孩子的人了,我的恨越来越少了,爱、忧伤和恐惧增加了。但是恨少了。我不恨她,只是悲伤罢了。就像是看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唯有哀叹惋惜而已。
她说,等你上了大学,就可以把你带到我家里去了,他家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有你。当初是瞒着他家里当作初婚嫁过去的,不知道有你爸爸,更不知道有你。等你上了大学,他爸妈也老了,加上过去这么久了,他们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她这样说我也就这样信了。其实我对此是无所谓的,去不去她家又能怎样呢,我终归是没有家的。然而直到我大学毕业了,结婚了,有孩子了才第一次去她家。
大学毕业后,同班的同学们都有了工作,只有我没找到工作。确切地说并不是没找到,而是没有去找。我没想过工作的事,工作这一概念从没进入过我的视野,所以没有工作理所当然。各位读者不管您怎么想,我说的是事实。大学刚毕业我就结婚了,结了婚就忙着生孩子,一切就像是流水线一般顺利成章,而我就是流水线上的一个产品,毫无特色的产品,千篇一律的产品。产品怎么会有家,产品就是物品,就是东西,东西只能任人摆布,只有人才能自主思考。我当然会思考,但还是只能任人摆布,因为我懦弱。一切行为皆是无效,就像我做过的一个梦。在梦里,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喊出声来,但是没有声音出来。我没有用力吗?我没有作为吗?我没有反抗吗?只是一切行为皆是无效。在所有的困难面前,我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就是如此懦弱无能,我恨这样的自己,同样我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这个时候唯有苦笑而已吧。
她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这是别人的家,她在别人家里如此辛勤地劳作,没有怨言。于是我知道这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她除了生下我之外,与我再没有瓜葛。她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还是要叫她“妈妈”,在每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一声“妈妈”里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有的只是礼貌。我和她之间就剩礼节了,当然还有出自内心的希望对方好。两人的关系通过血缘的纽带维系着,非常隐秘的关联,但却深入骨髓。有什么比流淌的血液更加温暖、醇厚和充满爱意的?我和她是真正的血肉相连,没什么可说的。她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也是她的。
虽然她有另外一个孩子了,一个男孩,一个会挣钱的男孩。我当然羡慕他,我也觉得悲伤,我想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在她的身边,为什么她陪伴的不是我,为什么被抛弃的那一个是我,是我,还是我!怎样都无济于事了,无法挽回了。伤害已然形成,无法弥补了。事情就是眼前看见的这个样子,任凭我多么不情愿,多么忿恨,也是无法改变了。想来竟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妈妈也是能被人抢走的。
但事情总不是绝对,看人也不能只看一面。她爱她儿子不假,她抛弃了我也不假,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的眼泪,她的无奈,和她的艰辛。她并不快乐,离开我爸和我的她也谈不上幸福。为了这个,我也不能恨她,也不会嫉妒她儿子嫉妒得发疯。为着她的不幸福,我竟像是得到了救赎似的,这么说或许不孝,但知道她不幸福,我竟有些暗自庆幸。我并非希望她不幸福,只是觉得这样她就有可能放一些希望在我身上。我想她幸福,并且这幸福是我给予她的。
但我能给她的、我能给所有人的只是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我感叹于自己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匮乏,我看不起我自己,但我不得不给。欣喜的是,一次她来时看上了我家的一盆吊兰,是用一个刷着天蓝色漆的铁花盆装着的,她说很好看。我很高兴她能喜欢那盆吊兰,于是我让她搬回家去养着。我担心她不会要,但她真的带回家去了。我觉得她养那盆花很合适,因为她们拥有共同的名字——“兰”。
后来每次去她家都要看一眼那盆吊兰,看她被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很是欣慰。家里的一盆金边吊兰长得着实漂亮,于是我剪了一个小头(吊兰上垂下来的上有叶,下有气根的一小株)栽在一个粗陶盆里,想着等长茂盛了再送给她。但中秋前去她家时,听叔叔说妈妈会忘记给吊兰浇水,我就有些犹豫是否该再送她一盆,她可能没时间照顾,或者说她对浇花一事并不上心。虽然如此,我仍一心盼着那盆金边能快快长大,我只是执迷于“送”这一行为。
想来也是可笑,自己能送她的,只是一盆花、两盆花而已。其实哪里是如此呢,如果我有钱我最想给她的是钱,给弟弟买汽车、买房子……房子么?我自己还没有呢,怎么给她?贫穷的妈妈和贫穷的女儿,都想给对方好的东西,怎奈能力有限,也只得独善其身了。我努力让她明白我的心,她也是一样。虽然她没有给我买一万块的衣服,但我却看见了她的真心。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30岁礼物。
生日那天晚上,两桌人在镇上的“丰乐园”吃饭。进、堂哥、堂嫂、堂弟、堂弟媳妇坐在另一桌,我和汉堡(我儿子的小名)、公婆、公公的妈妈、还有我妈妈坐在这一桌。当然还有其他人,这里略去不说。两桌人并不交流,只在自己的圈子里说话。虽然是我的生日,但我觉得这些人就是来蹭饭的,是不是我的生日倒是次要的。堂弟他们正在很大声地说一个女邻居的事,大概是说她和一个男的睡了一夜什么的,而那个女邻居是已婚的。因为那个女邻居是我儿时的伙伴,所以我很注意地听着,他们说她和男人睡了,还试图掩盖,可他们全知道了,他们看见了车子,这是大概的意思。倒是没听见堂哥的声音。听说那个邻居喜欢堂哥,真假不知道,在我看来很可能是真的。他们这样说那个邻居,我心里有些失落,因为我喜欢那个邻居。吃了不一会儿堂哥叫了我一声就走过来了,我以为他要跟我碰杯,这不是生日晚宴上的常规操作嘛。我想也没想地端起杯子起了身,出乎意料地,他没有端杯子。他半笑不笑地拍拍我的肩说:“你以为我来同你喝酒的啊?”,说着递过来几百块,“我不是同你喝酒的哦!这是我和你嫂子……我先走了啊。”,他就要走了,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是呆呆地站着。等他走了,我把钱小心地放进口袋,又缓缓地坐下了。
接着吃了一会儿饭,只听公公的妈妈说了句“像个呆子”,那是在说我。这顿饭从那一刻开始变成了一个灾难。30岁生日我本来就是不想过的,果然,让我出乎意料地难堪。我刚开始是强忍住眼泪,等我抑制住了想哭的冲动,我就去观察我妈妈,看不出什么,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承受着,但第二天她打来了电话,我才知道,她是心疼我的。她的电话让我感受到了强大的爱和强大的忍耐。于是我写了下面这首诗:
《感同身受》
隔着幽暗的童年
隔着无数恐怖的瞬间
隔着开往东南方向的列车
隔着回不去的往日
隔着水绿纱帐细密的网眼
隔着一张张陌生的脸
隔着一份求而不得的爱
隔着被遗弃的痛楚
隔着惶惶不安的心
隔着一切无法跨越的障碍
即便我说不出一个字
只要我点点头
你都能与我感同身受
只要还有一点点残留的根系
她也会创造出一片茂盛的绿色森林
她的爱像野草疯狂地生长
那是上帝的光 拯救的力量
是狂野 是生命
是横冲直撞的蛮横
是野草 是绿 是希望 是所有
是一个新生的世界!
即便妈妈不给兰浇水,我还是要送她,因为这一盆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