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爱哭的波伏瓦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06年10月
二十一岁的波伏瓦(1929 年7月12日)
传记,来自亡者的新闻
我们长年累月地看名人传记,甚至在去年还有《波伏瓦画传》,真是别出心裁的狗仔时代读物。从手边这本《面对面》来看,传记确实是一样需要update的东西,每个时代都会有不同的解读方式(好比是操作系统),或者说,误读方式(好比是BUG),这既是资讯多寡的必然结果,也是时代话语限制令在起作用。更新后的新版本传记简直可以说是——来自亡者的新闻。
年谱式的记录中贯穿以翔实的各位情人的内幕,这一点恐怕不能称为“特色”,只能说是萨特和波伏瓦的故事中必然出现的内容。在近十年间,我们在书店里可以看到不下十几本关于这两人情史(或各自的情史)的书,但大都是国人翻写的。《面对面》这一本是美国传记作家黑兹尔·罗利所著,此时,萨特和波伏瓦生前的信件基本上全部公诸于世,尤其是一九九七年出版的波伏瓦写给纳尔逊·阿尔格雷的情书、二〇〇四年出版的波伏瓦写给雅克·劳伦·博斯特的情书。这两本书的出版,将波伏瓦生命中另外两个重要的男人曝光出来,很多人都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新的兴趣,虽然在数量上,她的情人远远不及萨特,但就年龄跨度、两性兼有的角度来看,足以超越萨特。人们收不住八卦之心,总想探究她和别的男人之间、乃至女人之间的情爱纠葛,所以,在二〇〇六年我们看到的《面对面》几乎可以说是迄今为止较为公正而完全的版本。
《面对面》
[美] 黑兹尔·罗利著
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
在《面对面》里,西蒙娜·德·波伏瓦痛哭了将近三十次(掉一两滴眼泪的还不算,其中包括不下五六次哭得差点儿噎死)。这个数字令我大吃一惊。而且,每一次被记载在这里的哭泣都是因为寂寞:因为所爱之人不在身边,因为芳华老去。也许是《第二性》这样的书籍策划了她在我们心中的形象,而今被颠覆得好厉害。
假如你看了《面对面》,还会相信一九八八年版的《文字生涯》扉页上写着“献给卓夫人”的注释吗?——“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至六月二十四日,让-保罗·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应邀访问苏联。他们跟陪同的法文翻译列娜·卓妮娜结下了友谊……一九六四年六月一日至七月十日萨特再度访苏,为卓夫人翻译的俄文译本《文字生涯》写过一篇短序。”
这位卓夫人何许人也?是萨特当时最热烈爱恋的情人,地位直逼波伏瓦,所谓的“再度访苏”实际上是萨特在两国关系紧张的情况下,借用“翻译”巧名为自己办好了约会的通行证,波伏瓦再度陪同,正如萨特在处理和别的情人关系时惯用的小伎俩——和海狸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官方和媒体也不好指明萨特是去约会俄罗斯情人。《面对面》中则指出:这本书出版之后,萨特在给利娜·佐尼娜(利娜·佐尼娜为《面对面》译法,即《文字生涯》中所指列娜·卓妮娜)的信中写道:“这是献给你的,我的妻子,Z女士。”在莫斯科的那些日子,他感觉他们简直是一对已婚夫妇……在大会上,面对她紧挨着自己的美丽而丰满的身体,他时常感到羞怯。……萨特尤其喜欢为利娜点着雪茄,喜欢那种十指相触的感觉。那么波伏瓦是如何表现的呢?她称赞她,还断言佐妮娜是萨特所有的女人当中和他最般配的。如果她(波伏瓦)发生了什么事,萨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其他女人,立即出现在佐尼娜面前,萨特还对佐尼娜说:“波伏瓦简直就是真理的化身……多亏她告诉我你很爱我。”难怪,会有很多人(当然除了克格勃)相信,他们三者之间的是友谊。
波伏瓦的痛哭、暴走和黑色轿车
但波伏瓦显然在萨特面前也保留了太多私心的感受,当年她已经五十五岁,根据新曝光的资料显示,当时的波伏瓦不愿意承认“当自己不得不向岁月妥协,自欺欺人地接受独居生活时,萨特就当着她的面公然追求美丽的利娜。但是当她想到将来的时候,难以掩藏刺骨的感觉:‘我现在非常憎恶自己的模样:眉毛耷拉到眼睛上,眼袋下垂,两颊充满了赘肉,嘴角因为悲伤而泛起皱纹……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还有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男人……’”。这些苦衷,她对萨特都没有说。曾几何时,她和他就已经违背了当年的誓约:对彼此毫无保留。
一九六三年,萨特还向利娜求了婚。自然,波伏瓦又是一场大哭。之前,萨特爱上美国的多洛莉斯时,她也一样。之后,她的七年同居伴侣博斯特爱上别人时,她也一样。每次痛哭,她都不会强求男人的选择,而是以她特有的“站在对方角度考量”的方式,让男人心甘情愿地接受被分享的义务。而她与众多女人分享男人的结果是不赖的,不少女人怕她就像怕婆婆。
除此之外,当我们再看波伏瓦的《女宾》《名士风流》的时候,想必会自然而然地把人物与他俩和各位情人对号入座。波伏瓦无法改变生活的现状,却在小说中对别的女子醋意大发,甚至企图把某个第三者写成死亡的结局。
值得一说的是,终其一生,她都明白,萨特不喜欢看到女人的眼泪。似乎只有在母亲病危时,她才在萨特面前忍不住哭了个痛快。
爱哭的波伏瓦似乎更真实。
如果当时有博客,他们俩以及他们身边好友们的博客一定点击率惊人。日记和书信占据了他俩爱情关系的最多份额,萨特在二战时征兵入伍之后,两人也不停地写信,萨特后来的《存在与虚无》的思想素材就是成形于那个年代。邮差是他们该爱该谢的人,尤其相比于他俩疯狂爱过的其他选手。
波伏瓦、萨特和波伏瓦的养女西维尔·勒波在一起
是的,选手,他们遴选了性感的、温柔的、有天赋的各色女人,作为他们释放魅力的对象。很多人都是在半个世纪后才发现:自己和萨特或波伏瓦的情爱细节成为这两人私聊时的谈资。他们自有其洒脱,有其怨怒,也有残忍无情之处。
虽然波伏瓦被人冠以“存在主义教母”的美名,但她就像是萨特的翻版,以这种形势坚守她和他的阵地。她研究他所看的哲学书籍,为了追上他,审度他,评论他;她用他的语言风格说话,并用他的方式对女人好色;甚至在萨特把情人转变为法律继承人之后,她也把自己的情人收养为女儿,而有趣的是,那个女孩西维尔·勒波俨然就是波伏瓦的翻版。
读着读着,看波伏瓦每隔几十页就要痛哭一场,我甚至要觉得波伏瓦和街头哭诉的少妇没啥两样,都因为爱人劈了腿,还信誓旦旦地说,最爱你;甚至在给美国恋人阿尔格雷的信里她写道:“既然爱情已经无望了,我决定把自己肮脏的心灵交给像男人一样愚蠢的东西:我把自己交给了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
心理学家会说,哭是健康的。和萨特的其他女友(甚至和99.9%的女人)不同的是,波伏瓦坚持用写作和暴走来安抚难以承受的失落。哭泣不会使她丧失力量。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处理“萨波协定”才是最好,连她仿效的对象萨特也不能。
《词语》和《第二性》
在所有谈论萨特和波伏瓦关系的文本里,总是以萨特为主、波伏瓦为辅,更要命的是,萨特因为《词语》(又译《文字生涯》)一书成了一个有前传的伟人,而波伏瓦却以《第二性》为代表作、《女宾》和《名士风流》等作辅、《越洋情书》为重要脚注为结构记录了自己一生自愿被改造的过程,在认识萨特之前,她只是无数本书中的“闺中淑女”,这片记录的空白致使她的一生事实上从萨特的出现开始。
但是,通过传记和萨特的晚年访谈,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词语》与其说是自传,不如说是将个人素材重新演绎的小说。这本《词语》貌似自传体小说,却无时无刻不在切片他成年后的思想体系——“我当然是罗冈丹(《恶心》中的主人公),同时我是我自己,命运不凡的人,地狱的编年史,并对自己的原生质浆进行显微透视摄影。”
而看了《面对面》之后,才知道这本书束之高阁十多年,本是萨特丢在一旁的书,事实上,这时候,萨特早已不再相信文学的力量了。他不止是放弃了这部小说,而且放弃了小说这种文学形式,甚至嘲讽波伏瓦还在笔耕不断。他更相信政治。后来在经济拮据时拿出旧稿来,因为当时他需要养活九个女人(在此之前,波伏瓦和他一起赚钱养活其余八个,后来波伏瓦失业了,以稿费为生)。这本书可谓是救了燃眉之急。可萨特自己却觉得这本书大卖实在荒诞可笑。如此说来,我们的各种文本把这本书当作萨特的自传不断引用,大抵是非常莽撞的——它其实更像是一个男人晚年时的人生定论。
波伏瓦有著名言论——“男人不是个自然物种:他是个历史观念。女人不是一个完成的现实,宁可说是一个形成的过程,正因为她在形成,才应当与男人相比较;她的潜能应当得到解释。”她的一生就是这个论题的写照,以至于实在分不清是亲身经历导致了现代女性主义基石文本模式的诞生,还是这种思路指导着她完成了和萨特纠葛的一生。《第二性》就和《词语》一样,是可供反观作者情感养成路线的第一手材料。仔细去看,这俨然就是另一种自传形式,经过放大,并巧妙掩藏于女性千年历史的自我心路历程。
恰好,《词语》也几乎可看作萨特作为男性的养成过程。我们尽可以照波伏瓦对女人的观点,翻写为:萨特也不是个完成的现实,而是一个形成的过程。
在大约前半本书里,萨特以比惯常的哲学语言更甚刻薄、泼辣的语言贬讽了生父的缺失,以及随之而来的借住环境——全家在无神论、怀疑论和天主教、新教徒之间和平共处,只能以虚伪、自欺欺人、阶级满足感来搪塞表面的幸福。除了他的母亲安娜-玛丽,别的人都活在完美的假象中,活在幸福里。母亲和他相依为命,或者说相依为命地寄人篱下,既不可“篡位”成为一家之主,也不能不“表演”天伦之乐。因而,萨特仿佛是将自己的成年灵魂附体于儿童时代的自己,似乎“早早”地就看透了宗教信仰的本质,看透了资产阶级的附庸风雅,看透了自己内心的孤独。
所以我开始相信,在《词语》中不能看到萨特的童年,而在《第二性》中却足以窥探到波伏瓦的一生。
他要美貌而就近的女人
我觉得很有趣的是,关于萨特人们总是要提到他的丑、矮、粗笨眼镜、斜视乃至最终盲了,似乎这是为了让美丽的波伏瓦与其他美丽的情人与之相映成趣,这种论调在我看来实在是刻薄而无理。只有少数女人为了男人的英俊而委身一辈子,大多数女人更爱依附于有名或有才的男人,更何况,萨特对女人一向彬彬有礼,甜言蜜语紧着给,别人送珠宝,他则给两个女友送剧本;再仔细看呢,你还能发现萨特的大多数情人不是知识分子,只是“美貌”而“就近”的女人。
就近,一方面正如波伏瓦指出的:萨特每到一个国家,都会爱上身边的翻译,将她作为那个国家的化身去爱。以至于波伏瓦初到美国的时候,不禁有了“定向思维”,条件反射一般地想到:萨特给自己找了一个不错的美国情人,那我呢?于是,就有了阿尔格雷。这个男人唤醒了她沉寂的情欲,甚至让她决定去做长效避孕措施。最终,阿尔格雷却因为忍受不了她把床笫之事写成小说而翻脸,直到他死前都是。波伏瓦的“情人就近原则”在三四个女性伴侣身上也清楚可见。她和萨特在这个原则下稍有不同的是,波伏瓦一直都被人追,而萨特就像是孜孜不倦的猎犬一直追着别人。
萨特的就近原则也和波伏瓦有关:她会率先遴选聪慧美丽的年轻女子,明知道介绍给萨特后会有什么结果,还是义无反顾,他们就这样共享了情人(时间上有先后),甚至被某位家长告上法庭,罪名很难听,说白了就是控告波伏瓦是淫媒。这就算是萨特生命中女人缘的外部原因好了。
转而看内部原因,我们需要借助萨特的私人文本和访谈记录。他对女人撒的谎也足够写几出精彩的肥皂剧了。他去世之后,很多情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萨特骗自己这么久!竟然一点马脚都不露!而且,在他写给波伏瓦的信中将一切性爱细节都说够了,甚至不乏取笑和刻薄。
萨特并不喜欢性爱。他的自白大概能给三十三岁时就与萨特结束性关系的波伏瓦一丝安慰——“与其说我是女人的交配者,不如说我是手淫者。”暮年时,他还略带自豪地对朋友说,自己还要养活九个女人,他要对她们“负责任”。如果不负,会怎样?其实没怎样,没有人敢站出来声称那是爱情。她们每周只能(按小时)定时定量得到萨特的陪伴,即便没有性关系也有谈话和吃饭。“现在的问题不是取悦于人,而是令人折服。”——引用《词语》中他对“童年”的定论,倒也很搭调。
但是,像科萨姐妹那样的情人其实将整个少女时期、少妇时期、中年时期都给了萨特,她们没有办法自己生存了,她们像服药一样需要萨特。更有因为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自由”而终至抑郁、几近疯狂的年轻姑娘,这令他俩开始反思亲手造的孽。于是,萨特才会在晚年质问自由和责任的关系。但伤害已经造成了,他也刚好需要这种“责任”来满足自己的存在感。毕竟,他让童年的自己在书中言明自己企图被所有人需要,但那只是一场喜剧表演,同时,“我在反对自己时找到我自己,我立意自尊和残忍,反过来说,我变得宽宏大量了”。
只有波伏瓦是特例,她和萨特像缔结婚约一样结下“萨波协定”,简而言之,终生相伴,不要婚姻和小孩,可以共用情人,也允许对方追求别人。她答应他的这个足以气跑别的女人的条件时,萨特甚至都胆战心惊——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经验,也需要在别的女人那里受到打击、厌倦、拒绝时,才能坚定爱波伏瓦的那部分心。套句俗话来说,波伏瓦是他的避风港,他只想在别的女人那里兴风作浪。
对于萨特这样的男人,女人是和书籍一样,是积攒信心的账户,是自我存在感的脚手架。他曾在《词语》中这样谈论“幸福”——“有些人把死气沉沉的时光一扫而尽,有些人用新鲜的时光代替之,但一样的徒劳无功,然而,这种厌倦却被称为幸福。”就这样,为了不产生极端的厌倦,他将工作以外的时间平摊给了除了海狸之外的八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