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沙记 02.
02.
清晨六点不到，光线被厚重陈旧的丝绒窗帘全部遮住，房间里一片漆黑。齐宁之昨天和许幻撰写调研计划书直到深夜，图书馆下班早，他们就转移阵地到她家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面对面伏案苦写。
店长打了一个瞌睡，醒来见他们仍奋笔疾书，感动之下每人赠送即溶咖啡一杯，宁之本不喜欢，谁料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仍无完结之势，眼皮几乎要黏在一起，无奈下只得喝了那杯苦涩的液体。
十二点差五分钟终于大功告成，许幻蹬脚踏车送宁之回家，本来说好的“分头行事”也泡了汤，许幻精神奕奕地在家门前多聊了两句，一看就是夜猫子式的青年。
开始宁之觉得那速溶咖啡质量差，因为喝下肚仍然头脑困顿，谁知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无法入眠，心下埋怨这效用延迟的也忒地久，四点冒头才昏然睡去。
宁之实在疲惫，闹钟叮铃铃响了十余分钟都毫无知觉，后来许幻敲门半天无果，跑到她卧室这边来敲窗子，哐啷哐啷直往下掉灰，宁之被扰得撑开眼，听见他在外面扯开嗓子大喊“齐宁之！齐宁之！”，幸好近郊人烟稀少，否则一定会有邻里上门投诉。
许幻进了门，见宁之蓬头垢面，神情疲惫到极点，关心道：“你夜里没睡好？”宁之道：“我没熬夜的习惯。”睡不好连带着懒得打理自己，穿着一身睡衣睡裤，闭着眼给他开了门。
还以为他会劝说自己多睡一会儿请个假，谁料许幻说道：“还半小时，郑教授的课就要开始了，点名之前我们得赶到，你快快收拾。”说完他便自顾自在沙发坐下，拿出手机打起游戏。
宁之叹了口气，怎能指望他将自己当作女人看待呢。转身进卫生间洗漱了。
做饭来不及，宁之又舍不得花钱买，只推说自己不饿，挎上背包就匆忙出门了，许幻的车子一路横冲直撞，飞一般地飚在巷道上，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没赶上点名。
宁之在教授严厉的注视下灰溜溜坐到了前排——后排人数已满。许幻倒不介意，若无其事地在旁边坐下来，摆出学案，借窄小的桌子虚挡着，接着打他的游戏。老师们向来拿他没办法，只要许幻不明目张胆地挑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宁之怕教授差人擦黑板，便暂时舍了多媒体教案，飞速抄写珍贵的板书，笔尖移动之迅疾差点脱手摔出去，忽闻许幻说道：“至于么，下课借别人的抄不是一样。”
说的轻巧，他不是连个笔记本都没买过。
宁之停下歇口气：“呵，有几个是全的？”许幻紧盯着手机荧屏，上面有小人四处乱窜，他以不惊动教授的低声道：“我看到她了。”宁之一时没想起他说谁，许幻说：“跟踪。”
宁之笔一顿，心头突然堵上一块大石，梗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散课再谈吧，我得集中精力。”许幻笑了一声。宁之虽是这么说，却再也听不进去课了，教授上下蠕动的嘴唇只剩下视觉效果。
宁之闭了闭眼，渐渐地鼻腔涌上一股酸涩。
课一散，宁之破天荒没火急火燎地向教授要课件，跟着许幻出了大教室，果不其然，女孩贴着漆层剥落的墙壁，默默地在凝视她。待宁之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又把视线移远了。
宁之与许幻互换一个眼神，接近她。她站在原地，不躲不闪似早有预料。
宁之对她说：“你好。”她沉着地回道：“你好。”宁之说：“我们换个地方谈罢？”她道：“正合我意。”
三人平静地离开了学校，宁之全然忘却半小时后还有门书法选修要听，此时抱有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壮烈与宁静。
宁之挑了学校不远一家甜品店，顾客偶有进出，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生计，环境非常的清静。宁之请她坐下，自己与许幻对面落座，围成一方狭窄空间，远离落地窗和门，仿佛这样可给她心里上的负担。
许幻看她一眼。其实这样是很不合理的，但事已至此，变动也没有必要了。
宁之点了红茶和三碗布丁，许幻又叫了一大盘牛角包，宁之眉头一拧，他抢先说：“我请客，别小气。”他记着宁之还没吃早饭，万一盘问没开始就先晕倒在地，那我方岂不丧尽士气。宁之不愚钝，接受了他的好意。
女孩一双杏眼，目明如珠十分犀利，除此之外就相貌平平了，清秀伶俐的大学姑娘。她说：“我叫碧沙。”许幻歪头笑：“你叫沈存碧。”下巴一抬，宁之看到她校徽上一个极小的隶书名字，确是沈存碧。
沈存碧道：“不，我是碧沙，这个身体叫沈存碧。”
许幻眯起了眼，舒展着两条挺俊的眉毛，显然不信她胡说八道。沈存碧说：“我是千年之前的人，到现世来兑现我的承诺。”宁之吃她的面包，心想也许该打电话给医院的精神科，看看是不是少了个病号。
“我可以证明。”她接着说道。许幻抬了抬眉，意思请说，沈存碧便把自己身世和经历都一一讲上来。
许幻打了个呵欠：“你说的这些都无从考证，怎么能算作证据。”扭头问宁之：“你看的书多，周武王有个妹妹吗？”宁之悻然道：“我只知道姬发有个哥哥，听说被剁成肉酱的，名伯邑考。姬无川是谁？我不晓得。”
沈存碧忽然红了眼眶：“徐姬非武王亲姊妹，乃是同族兄妹，何等尊贵之躯，怎么就看上徐如欢那薄情郎。”宁之慌神，忙劝道：“别哭，你别哭啊，别人看见了我们不好交代的。你好好说。”许幻不动声色，将沈存碧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
存碧说：“我是徐姬侍女，自小和她一同长大，徐姬待我极好，正如亲姊妹般。她十三岁时遇到嬴氏徐公子，从此食不下咽寝难安，岑公为此早早与其徐家结了亲，徐姬十四岁便作了人妇。谁知那徐如欢早已花名在外，外头养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徐姬郁郁而终，竟是气死的！临终我立下誓言，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她停了一停：“呵，多行不义，隔日徐如欢竟暴病而亡。”
齐宁之头皮发麻：“你是不甘心，徐如欢非死在你手里才咽得下这口气？”许幻轻轻一咳，宁之立刻意识到自己要理智，不该陷入她编撰的故事里。
存碧咬牙切齿道：“不错，徐如欢虽死，我也要让他的转世偿命。”宁之不禁脱口而出：“冤冤相报何时了……”
遂又闻许幻重重一咳，顿生尴尬。
存碧犹自喃喃：“这是最后一世了，再不成，我就要魂飞魄散……再也没机会了。”
许幻终于忍不住：“沈存碧，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法制社会，杀人犯法。”沈存碧哪里会听他警告。
宁之更在意另外的事：“那你找我干什么，难道徐如欢这辈子是个女的？”说着下意识地往外挪身子。
存碧忽而定定地望着宁之，霎时间泪如泉涌：“你是……徐姬。”
宁之更觉毛骨悚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