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仁心
手术结束后,当病人家属泪流满面地握住他的手,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感谢的话语时,他的心中百味杂陈。
有成功抢救回一条鲜活生命,为患者及其家属而感到的喜悦,有作为医生又一次完成救死扶伤这一神圣使命的自豪……更多的,是一种惊魂未定。
这三小时,是他迄今为止度过的,最漫长的三小时。除了要跟死神博弈,还要时刻提防着另一个魔鬼,伺机露出的獠牙。
三小时前
凌晨4:25
彼时他正在跟一位值班医生交流前几天收诊的病人的病情,忽然接到了紧急手术的通知。
手术对象是一位120送入的急诊病人,中年男子。病人自称被打了,脸色纸片般惨白,痛苦得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还一直叫嚷着肚子疼。
接诊医生通过简单问诊和检查怀疑该病人腹腔内大出血,在为病人进行了诊断性腹部穿刺后,考虑该病人是脾脏破裂。
这种病情,如果不尽快进行手术切除破裂的脾脏,病人极可能有生命危险。接诊医生片刻不敢耽搁,将情况汇报给了科室主任。李主任接到汇报后立刻赶到了现场确定诊断结果,随后当机立断向他和另外一名实习医生小叶下达了准备手术的指令。
作为这台手术的主刀医师,他快速在心里组织着能够最高效率让病人家属了解病情的危急,并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的语言。
病人家属是中年男子的妻子,四十大几的模样,略显沧桑的脸上有着岁月无情和生活辛劳留下的明显痕迹。与以往见过的家属们不同,这个身形瘦削的女人听到他说必须马上手术,十分激动地追问她的丈夫有没有救,而后在被问到病人有什么病史尤其是传染病时却陷入了沉默,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焦急担忧同为难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色。
纵使他心中疑惑,却也知道当务之急是争分夺秒拿到签字并尽快手术。他用严肃的口吻再一次向她强调病情的危急,没想到眼前的女人忽然作势要跪倒在自己面前。他急急扶住了女人:“您这是做什么,我们肯定会尽全力挽救您丈夫的生命!”
“大夫,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女人声音开始染上哭腔,“可是,可是我男人他有艾滋病!”
“您是说您丈夫有艾滋病史?”他皱紧了眉头,跟女人确认她刚刚说的话。
“没……没错,半年前查出来的。”女人胡乱抹了几下眼泪,“大夫您可千万别误会!我男人是老实人,之前一直好好的,就有一次到街头那什么献血车献了次血,回来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个病。大夫,我知道这个病传染,我不敢瞒着你们,可我又听说有医生不愿意治艾滋病人,”女人一下子扯住他白大褂的袖口,“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想想办法尽力救救他,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说着说着女人的眼泪唰地又下来了,最后已经完全是一副苦苦哀求的模样。
送去化验的血液样本没那么快出结果,如果不是女人说出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位艾滋病人。
“您放心,我们不会见死不救的,您先到旁边休息一会。”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女人看到了他不自觉间皱起的眉头,更加慌了神,他叫来位小护士安抚着女人的情绪,而后立即跟李主任汇报了这一情况。
“照例艾滋病患者应该移交给传染病医院收治,但看病人的情况无论如何撑不到转院,这手术,还是得做!”李主任也是面露难色,但病人的生命正随着每一分每一秒在流逝着,他们没有耽搁的时间。
手术室护士和麻醉医师已经开始了忙碌。
“主任,我,我害怕……能不能换人上啊?”小叶自打听说手术对象是艾滋病人脸色就不大好,一直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那这样,我上,小叶你留在外边。”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叶的顾虑和主任这么做的原因他明白:小叶这姑娘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学历高,实习期间表现也很是不错,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虽说有防护措施,但她经验不足,要是真在手术中不慎被器械划伤沾到病人血液,感染了艾滋病毒…这将会给她的人生造成沉重的打击。而主任是院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手术经验丰富得多,亲自上阵自然更为稳妥。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连老教授都上了,难道他还能打退堂鼓不成?
“主任主任,麻醉时间差不多了。”助手赶来提醒,这代表着他们需要立刻进行术前的清洁工作。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多慎重。刷手刷了好几遍,在主任的提醒下连手套也戴了三层。手术开始前不断暗示自己要保持一贯的沉着冷静,但真正开始手术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其实要比想象中要紧张得多,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后悔的感觉,后悔当时没也向主任提出换人。
泛着冷光的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腹部,他触碰到了病人充满血液的内脏;手里握着的刀在病人身体里与自己的指尖仅几厘米距离处游走,离断那些正搏动着的血管;手术衣渐渐被病人的血液浸透的湿润,皮肤此刻正无比敏锐地感受着。在这沉重压抑的氛围中,除了金属器械相互碰撞的脆响,他还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见过喷到无影灯上的动脉大出血,见过恶性高热、感染性休克,然而那些情况下他的紧张程度跟这次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接下来他时刻不敢放松。还好,手术中病人没有出现什么紧急状况,他与主任的配合甚至比以往更默契了一些。大家都在争取最好的手术效果。
可就在手术接近尾声,切除最后的脾脏碎片时,右手腕的一下微颤就导致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削铁如泥的手术刀就这么轻轻划过了左手指尖。
虽然被手术刀割破手指在以往的手术中也有过,毕竟外科医生动手术割到手是家常便饭。但这次即使做了很强的防护措施,手指也没有明显的疼痛感,一种恐慌还是席卷而来紧紧包裹住他的身躯:第一层手套肯定破损了,那么二三层呢?会不会……他不敢想。
清理腹腔之后只剩下最后的缝合,纵使现在心里再如何忐忑不安,他只能一遍祈祷一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将手术好好收尾。一针,两针,每一针都仿佛有千斤重。
好不容易挨到手术结束,他马上冲到清理台前检查手套的破损情况。摘下第一层手套,指尖处任微微有一点血迹,还有一道细微的裂缝。他的心跳越来越急促。深呼吸,他用冰冷微颤的右手缓缓摘下左手第二层手套——
乳胶手套的指尖处光滑完整,没有一丝血迹或裂缝。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先是从未有过的如此幸运之感,继而一股浓烈的疲倦和无力感袭上心头,让他差点站不稳:长时间身心高强度的紧张运转几乎要抽干他所有的精力。
“怎么样,有没有出现创口?”李主任一下手术台就赶来找他。平日里主任对他多有照顾和指点,刚刚手术时发生的事情主任显然也注意到了,心里的担心与着急不亚于他本人。
“幸亏您之前的提醒,刚才我检查了,手术刀只划破了外面两层手套。”他看着李主任担忧又自责的表情和关切的语气,眼眶和鼻头有点发酸。
“其实我后来缝合的时候也险些戳到手指,”李主任回想起来手术过程还有些后怕,“辛苦你了,冒险给艾滋病人做手术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现在已经是清晨七点多了。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下一步将转往传染病医院继续进行治疗。病人的妻子,也就是那个女人一直不停地向医生们道谢,尤其是他。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刚刚的惊险所带来的复杂心情,又对女人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转身回科室准备休息一会儿。一打开门,发现小叶在里面整理病历本。小姑娘见他回来了,莫名露出一种羞愧的神色。她吞吞吐吐地询问了手术情况和结果,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您不害怕吗?”
“怕呀,能不怕吗?”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今年也才二十七,踏入医生这个行业开始独立行医生涯也不过三四年。除了医生,他还是父母最疼爱的儿子,还有一个恋爱了三年的女友预备谈婚论嫁。他不知道如果这次真的感染上了HIV,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从此告别手术台甚至白大褂、不能跟自己所爱的人亲近、被议论私生活有多么混乱……这都不是玩笑。毕竟,医生也是普通人,医生也终究拥有一切人性的弱点,所以小叶才会退缩,他才会在术中那一瞬产生后悔的念头。他不是不想以一袭白衣,从死神的镰刀下抢回一条条无辜的生命,他也敬佩那些为工作而自我牺牲的伟大灵魂们,只是想到自己的家人朋友,想到亲爱的另一半,想到与这个美好世界之间的各种羁绊,总还是会犹豫啊。
虽然这次手术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遥远,可有关它的一幕幕还是会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在那之后,他听说过有病人隐瞒艾滋病导致手术医生被传染,结果医生被医院辞退的新闻,也听说过有普通医院的医生拒诊艾滋病人被键盘侠在网络上痛骂诅咒的情况。于此,他无比庆幸当时那个女人告诉了他们实情,好让他们做了心理准备和必要的防护措施,也更加厌恶那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肆意批判别人的喷子黑子——他们什么都没经历过,也永远不会理解。
轻轻抚平身上白衣的褶皱,他又即将踏入手术室,开始争分夺秒的、无声的战役。他会努力地去做一名好医生,也会扮演好他在这个世上的其他角色。医者当有仁心,这是他坚信不渝的。可他也生出了一种期盼,期盼着医者作为一名普通人的人性,有一天能不再被众人眼中白衣天使的光环所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