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1
解读《一句顶一万句》中的那“一句”
昔缘
记得结婚前，朋友送我一本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虽然是匆匆看了一遍，但仍感觉很震撼。小说太写实，充满人生的艰险和沉重，读来压抑非常，但又常常会因某句话或某个细节在心头产生隐隐的震颤。文中描绘了20世纪初河南盐津底层人物的众生百态相、人生百种味：无论主要人物（同一人物：杨百顺、杨摩西、吴摩西，牛爱国）或次要人物，都因为某个人在某个时刻的某句话而在寻寻觅觅，或是生存的方式、或是情感的走向、或是理想的追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每个人的人生似乎都在按自己的轨迹在行走，每个人的精神又都在漂泊中，想安然又不得，暂得安定了偏又被一种力量冲击游走，人生就是一场苦旅，让人产生悲悯和敬意。
这种充满变动性、循环式的人生轨迹，令我想起古希腊的神话故事《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因得罪众神而被罚将一块巨石从谷底推向山崖，而他每次将巨石推向山崖时，巨石又滚下山谷，就这样他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劳作，以自己的方式抗争着命运。佛曰：人生来是受苦的。而《西西弗斯》和《一句顶一万句》却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人生无论多么枯燥机械、多么沉重荒诞，生命的不屈与鲜活依然傲立。
作为电影，自然没有小说文字给人带来的联想和想象丰富，它源于小说，取材于小说，是小说的另一种文艺创作。如果说小说的丰富似森林的话，那电影创作好比从森林砍取些树干，采摘些花卉、枝条，然后选取瓶罐盆缶，进行插花或盆景创作；将文字光影化，将含蓄显性化，将底色明朗化；删繁去细，留枝添叶，增暖添色，给人以较为直观的启发。编剧刘震云，编导刘雨霖（刘震云的爱女）的电影《一句顶一万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电影的基调也与小说的沉郁契合。小说的前半部写的是过去（20世纪前期）：主人公吴摩西在寻找与人私奔的妻子时，孤独无助，又失去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走出盐津；后半部写的是现在：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爱国，同样是寻找与人私奔的妻子，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得上话”的朋友，走上盐津。电影则是以后半部为题材进行改变提炼：以成为钉鞋匠的退伍军人牛爱国（毛孩饰演）与庞丽娜（李倩饰演）情感婚姻的合离为横向线，以牛爱国在得知妻子出轨后，从仇恨报复到最后释然的心理演绎过程为纵向线，以蒋九和赵欣婷之间的夫妻关系、牛爱香与宋解放之间的晚婚恋况为辐射线，构成当代婚姻情感的网状态，隐射当代情感的隐忧。如果说小说为何以“一句顶一万句”为题，还需要好好品味思考的话，电影则基本上都是围绕“有话”说、“没话”说来决定情感走向和婚姻破合，直接表达了话语、交流在情感和婚姻方面的重大影响。而其中某“一句”往往在某个时刻有着千钧的重量，起着关键的作用，即一句顶万句。
这一句，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必定是击中了心门。这一句可以是致命的，就像是拉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而陷入心魔，一发不可收拾，可致行动上的冲动与过激；这一句也可以是心灵的感化与宽容甚至是救赎，如醍醐灌顶般，唤醒那被仇怨纠结蒙蔽的心。而无论这一句是什么，都是因为它撬动了那颗“心”，如同阿基米德的那根可以撬动地球的杠杆。风吹幡动，非风非幡，心动也！
电影一开镜就放置在婚姻登记所，牛爱国与庞丽娜结婚的那一天，一对夫妻因没话说而离婚，而牛爱国与庞丽娜结婚刚好是因为说得着，常常还没说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呢？“常常还没说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了”，与其说是默契，还不如说是因为“上心”了，“用心”了。一对恋人，刚开始因为陌生、因为动心，就会时时留意、处处小心，想方设法去了解对方，喜对方所喜，爱对方所爱，想对方所想，当然也就无话不谈，不谈也知。那时的他们年轻，对自己有极大的期待，对对方有莫大的承诺，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那时的牛爱国还是个服役的军人，一心想在部队有所作为，当个军官，将来把妻子接到兰州大城市生活，离开盐津这个小县城，而这些幸福都洋溢在毛孩和李倩那纯纯甚至是傻呵呵而又分外灿烂的笑容里和那句“常常还没说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上了。这一句顶万句，包含了过去现在未来的无限性！
基调的转折在于第二个镜头，一晃十年过去了。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总是很骨干。牛爱国没有军装笔挺进驻大兰州，而是经营了一个小鞋铺，成了一个平凡普通的修鞋匠，庞丽娜自然没能去成大城市，依旧是盐津纺织厂的女工。牛爱国脸上有抓痕，姐姐牛爱香猜测两人刚刚吵过架，便将街上的风言风语告诉了弟弟，那一句“人们都说，庞丽娜和开婚纱店的蒋九好上了。”这一句在牛爱国心里掀起了千重浪，他先是试探、跟踪，然后起杀念、想报复。从道德层面来看，牛爱国算得上中国家庭好男人的形象，实在、节俭、顾家，但为什么妻子就移情别恋了呢？用庞丽娜的话来说就是“说不着了，没话说”。似乎这也是中国式离婚的一种典型，因为陌生而结婚，因为熟悉了却又离婚，夫妻双方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当握着对方的手时，由一开始的欢喜而害怕放手失去，到后来的等于自己左手握右手的没有丁点感觉，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竟然可以如此的漠视，当初结合的初衷又在哪里呢？
这一方面与牛爱国形象有莫大关系，老实节俭缺少浪漫，自尊而内敛，让我想起在杭师大“流霞”剧社，一起编演的话剧《虚拟爱情》，里面的沙僧形象。当代沙僧成了一名电器修理工，一整天就在那里捯饬电器，与妻子很少话语。在妻子大学同学聚会上，别人家的丈夫不是高官厚爵就是腰缠万贯的商界成功人士，沙僧在这样的聚会上自然是卑怯的、沉默的，沉默是金——金钟罩——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而夫妻俩的战争导火索往往就是这样的聚会——是生活的尊卑序列表，是被扒光了赤裸裸的过磅上称。与沙僧、牛爱国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日子看起来踏实，但总是缺少精彩和喜悦，就连女儿百慧也觉得爱国吝啬、严苛——总是把“咱不比吃穿玩，咱比成绩”挂在嘴上，把小女孩的那点小喜悦、小浪漫、小憧憬都扼杀了。从庞丽娜角度看，一开始我觉得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她对生活是有很大盼头的，希望能嫁个军官，能够到大城市生活，能够去欧洲旅游，希望通过嫁人来个命运的华丽转身，而与牛爱国结合的十年里，她等来的是失望；当牛爱国希望挽回两人情感时，学习厨艺，亲自下厨烧了庞丽娜最喜欢吃的松鼠鳜鱼，那时，庞丽娜心里应该是有一点感动的，但当牛爱国又一次在她面前畅想未来时，丽娜给予的是敷衍，而这种敷衍的礼貌，又一次激起了牛爱国男性的自尊心，然后唇枪舌剑、刀光剑影，还是回到“庞丽娜和开婚纱店的蒋九好上了”的伪命题上来了。一顿浪漫的生日晚餐竟成了一次口角的舞台，原因在于相互的不信任，庞丽娜对牛爱国能力的不信任，牛爱国对庞丽娜情感的不信任！
牛爱国与庞丽娜的婚姻破裂不仅在于相互的不信任，还在于牛爱国的报复心理，“有仇不报非君子”，报仇最好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借刀杀人”。你们的快活建立在我的不痛快上，那么我就让你们的快活永不安宁。牛爱国本想杀了庞丽娜和牛爱国，但毕竟是善良之辈，在佛祖面前倾诉后又想起女儿，不忍下杀手。但杀心还是没有放下，他想到了欣婷，欣婷是蛋糕店的蛋糕师，平时不苟言笑，专心于蛋糕制作。当爱国把庞丽娜和蒋九在荷塘月色酒店的跟踪情况煞有介事并添油加醋地向欣婷讲述他们偷情的时的种种细节，最后还特别强调了“他们讲了整宿的话，我和她这辈子讲的话都没有他们一晚讲得多”。其实那晚他根本没有进去酒店，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个房间，所有的细节都是他想象出来的，而那一句他觉得是最有杀伤力的。果不其然，欣婷虽然不动声色做着蛋糕，但毕竟那句话住心里了，在心里翻滚起了巨大的波澜，赵欣婷在一个无人的街心公园，喝下了一整瓶农药。女人，可以允许自己的男人在肉体上的背叛，却没法原谅在精神上的背叛，所以牛爱国的那句可谓直刺女人的软肋。一句顶万句，一句话也可以杀人！
为了报复，牛爱国在蒋九和赵欣婷两夫妻和好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即不于庞丽娜和好也不同意离婚的拖死策略，甚至还坚持不许庞丽娜有探望女儿的机会，直致后来庞丽娜和蒋九再次和好，私奔。牛爱国的复仇没有成功，反而又一次坐实了“绿帽子”。欣婷这一次又故伎重演，以死相逼，反借牛爱国这把刀，驱使牛爱国踏上寻妻之路。看到这里，我想，如果之前庞丽娜与婚纱店老板蒋九好上了还有财富因素，那么这一次庞丽娜为什么能够与蒋九私奔好上，而且还冒着一无所有、居无定所、漂泊无倚的风险。可见，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自古都不仅仅是因为财富，而是这个男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和风度。他在她身上是否用心，两人的心是否如阴阳八卦般契合。我猜蒋九肯定说过让庞丽娜动心的话，可以让丽娜憧憬的、开怀的、舒畅的感觉，而庞丽娜看似不安分的心背后可能隐藏着的，正是对生活的更灵动的理解，她和蒋九在一起，可以尽情地有说有笑；而欣婷，一个动不动就会寻死觅活的女人，可想蒋九的生活肯定也是压抑憋气的，过得小心翼翼的，一个家庭如果两个人都过得像刺猬一般，那情景可想而知。人，也是很奇怪的动物，此时可以跟这个人有说有笑，彼刻可以跟那个人谈天说地，缘分随时光流转！
陷入当局的牛爱国自然一时半刻无法理解自己的妻子怎么又一次私奔了？直到他被逼踏上寻妻之路，本无心去寻找，只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兰州，碰到了已离异的中学女同学章楚红，在与她相处几天的聊天游玩中，一扫先前的愁闷，说了好多话，感觉人也轻松多了，似乎也参悟到了什么。他也许感觉到了庞丽娜和蒋九在一起的轻松快乐，也许也算有点理解了妻子的移情别恋；特别是章楚红对自己前半生感悟的那句“日子是过以后的，而不是过以前的，别住了心”！可以说这时章楚红用自己的现身说法为牛爱国上了前课。
剧情的高潮聚焦在百慧病了。昏迷了三天的百慧醒来后，告诉爸爸想吃馄饨，夜已深，也只有火车站附近有馄饨摊了。在这里，牛爱国看到了刚刚出站的庞丽娜和蒋九，两人还是有说有笑，庞丽娜还挺着一个大肚子，这一幕又刺激了牛爱国的仇恨神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牛爱国匆忙偷了一把水果刀，恨恨地走向庞丽娜和蒋九，当他们看到牛爱国，两人准备逃跑时，庞丽娜却停下了逃跑的脚步，慢慢走向牛爱国面前，一句“你这么恨我，那你就杀了我吧”，这种巾帼英雄式的坦然，让牛爱国着实有些意外，从而也震慑了那颗复仇之心，然后庞丽娜一番动情的关怀话语，释淡了仇意；正在这时女儿打来了电话，跟他畅想了孩子的小憧憬。忽然想起十年后的第一个镜头，聚焦在女儿百惠身上，那张结婚证出现在女儿手上。基本上没有背景音乐渲染，而是很写实地聚焦她小心翼翼的粘好了被撕碎的结婚证，并在两人的照片下面用彩笔画上了小小的自己，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并把照片放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女儿，她用自己的方式希望成为父母间的粘合剂。孩子总是我们的救世主，一下子又把牛爱国拉回了现实，此刻他应该想到了章楚红对他说的话，最后他又把这句话送给了庞丽娜“别逃了，我答应离婚。日子是过以后的，而不是过以前的，你别住了心”！这句话宽恕了丽娜，也救赎了自己！丽娜很惭愧也很感激但她说还没结束，因为还有一个赵欣婷。剧情在这里结束，但意犹未尽，给我们很多思考......
影片环绕开头离婚结婚的缘由，进行深层的阐释。从话语的角度深刻地揭示了当代婚姻生活两夫妻之间的情感隐忧——当代社会情感贫瘠，我们需要说话、交流，沟通、信任；需要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理解、包容，甚至是对个人遭遇的释怀和坦然，前行！钱钟书在《围城》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进来。能写出这样富有深刻哲理体悟的，总以为是有沧海桑田般的爱情情感经历的。其实不然，众所周知，钱钟书和杨绛却是一对文坛伉俪。他们一生的旷世情缘，演绎着“人生只如初见”的完美，而这种自始不渝，在于对双方对自己的不断激励，从不吝啬一句话对对方的珍惜、爱护、欣赏和鼓励！
在围城中的你我他，愿我们也能用心妙用那“一句顶一万句”的一句！四两拨千斤，转动起美好的心灵地球，经营好婚姻家庭。人生苦短，诗意栖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