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新作《邪不压正》原著小说《侠隐》讲了什么
2018年7月2日 星期一 阴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大男主”的自我介绍,没有人能忘记。
7月13日将上映的姜文新作《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
望文生义,《侠隐》有三种读法。
一、侠——江湖侠客的复仇故事
传统武侠小说的核心往往是复仇。一桩惨无人道的血案是传奇的开始,一个偶然得救的幸存者是传奇的主人公。这个主人公是男性,他忍辱负重练就一身高强的武艺,千里万里寻觅追踪,只为手刃仇人。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对方不成活,并且死得明白,才算完成原始的补偿机制。实现复仇即实现正义,故事至此终结。
《侠隐》可以读作江湖侠客李天然(李大寒)的复仇故事。
李大寒本是太行派掌门顾剑霜的三弟子,与师妹丹青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顾剑霜传位于李大寒,并将女儿丹青许配给他。大弟子朱潜龙不学无术,因不得掌门之位与师妹之心,勾结日本人羽田血洗太行山庄。师父、师娘、二师兄和丹青化作烈火后的四具焦尸。李大寒侥幸逃脱,被美国医生马凯救下。故事的开始,是已更名为李天然的李大寒五年后回到北平,开启揪杀羽田和朱潜龙的复仇之路。小说的时空随着李天然的步伐移动,复仇的完成即是故事的终结。
顾剑霜既是李天然的养父,又是他的师父,还是他的岳父。虽非生父,但杀顾剑霜之仇胜过杀父之仇,李天然与朱潜龙不共戴天。这是《侠隐》情节的最大动因。
其他配角,无论各自有什么目的,都缠绕在复仇这一主题中。德玖、马大夫、蓝青峰等合成李天然复仇的助力;卓十一、金士贻、杨副理等,则构成李天然复仇的阻碍。关大娘是相貌酷似丹青的年轻寡妇,她为李天然提供怀旧性的女性的温存,她也是他复仇完成后的战利品。
小说第一章即表现出对时令与日期的注重。原来师父顾剑霜曾交代:“万一发生巨变,师徒分散,失去音讯,则切记,圆明园西洋楼废墟,每逢夏历初一夜,是本师门幸存者约会时地。”
民国二十五年夏历九月初一夜,发出击掌的信号后,李天寒与太行派另一幸存者,当年不在场的师叔德玖重逢。这是充满江湖气息的重逢。
德玖与李天寒一样,轻易上房走瓦,轻松锁喉取命。他协助李天寒杀死羽田、探得朱潜龙的下落,却在倒数第二次行动中疏忽丧命。这对李天然实际上是一种成全,他将独自完成最终的复仇。
《侠隐》最具武侠意味的情节,或许不在于李天然侠肝义胆盗走大言不惭的山本的日本刀、打断他的双臂、弹伤卓十一的眼睛,而在于他两次主要的复仇行为上,他偷袭但绝不会让对方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要让对方知道他是谁、为谁复什么仇而来,要留下固定的名号“燕子李三”——只有这样,血债才算真正得到偿还。
在这个虚构的侠义故事中,作者还安排了一个不知来历、不见首尾的“将近酒仙”,在报上登载打油诗给公众一个潇洒而带有神秘色彩的交代,像是传统章回小说中说书人的收场诗。
这个故事是李天然小时候便命定的人生,快意恩仇的武林。
二、隐——大隐隐于北平市
李天然的传奇,发生的时间是“江湖已成为过去”的民国初年,发生的地点是帝都北平。具体而近世的时空,营造出这段传奇写实得近乎寻常的环境。形形色色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台,如戏剧角色般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重重扮相之后。
作者有意将李天然这位侠客隐匿在北平的深巷中。李天然被马大夫搭救后,去美国学习生活了近五年。利用修复伤疤的机会改变了容颜,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他的异域身份与永远易容后的外貌充任他隐身的坚实甲壳,再加上马大夫和蓝青峰的掩护,除非他想主动暴露,否则没有人能够认出他来。李大寒的身份永远在暗处。
让李天然侠隐于民初的北平,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完成对北平的城市书写。这本小说也可以说是作者为魂牵梦绕的已然故去的北平作传,叙说那个风华绝代的北平。
与情节的虚相对的是场景的极度的实。作者极力选摘符合史实的事件、人物、市容与生活,用文字再现1936年秋至卢沟桥事变前的故都。王德威序言:“他是在跨时空的暌违,观看北京当年的回光返照。除了怀旧,他更要创造他的理想城市。”“张的主角回到北京,由秋初到盛夏,度过四时节令,遍历衣食住行的细节。……他的角色特别能逛街走路。他们穿街走巷,干面胡同、烟袋胡同、前拐胡同、西总布胡同、月牙儿胡同、王驸马胡同、东单、西四、王府井、哈德门、厂甸、前门……所到之处,旧京风味,无不排挞而来。”
不只是极具空间感的地名,作者对北平风物皆如数家珍。李天然每次的饮食几乎不重样,烙大饼、热豆汁、涮羊肉、炒香椿等皆有京味儿。民国初年流行办杂志办画报,李天然的工作即是编辑《燕京画报》。内容东拼西凑、封面剪贴美人的作风描写得很细致。美国记者罗便丞向往的“厨子、老妈子、四合院、汽车”,或是“天棚、鱼缸、石榴树”,或是“电灯、电话、自来水”,或是“先生、肥狗、胖丫头”,都是浓缩后的极具概括力的北平生活。这些何尝不是作者对老北平的念想呢?
张北海自序说:“这里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他怀念的是老北平,民国时期的北平,可惜“故都百态、春明好景”,如今早已荡然无存,怅然远逝。
他要追忆的是他存在过生活过的北平,“他找的是有关自己前世今生的印记,梦回北京的线索”。四十年代后离开大陆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对民国的北平念念不忘,那是“北平繁华的顶点”。自此之后,北平在文化上凋谢。小说的最后,蓝青峰说:“天然,别忘了这个日子……不管日本人什么时候给赶走,北平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古都,这种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了……”
《侠隐》的北平叙述包含的是张北海的民国想象。那些人情,那座城市,那种日子,那个时代。
三、侠隐——武林私仇隐藏在时代国恨中
除了城市书写,《侠隐》的历史背景也力求符合事实。当时的人物,宋哲元、张自忠、张学良;当时的事件,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马可波罗桥);当时的俗语,“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征”、“八十三天终一梦,元宵毕竟袁消”,通通有史可证。
这使虚构的故事在真实的情境与历史中获得了某种实在性,得以拓展与升华。
李天然要报的仇只是私仇,他所采取的手刃仇敌的江湖规矩与当时社会的法律规定相违背。蓝青峰讲过一个女复仇者的故事:顾剑翘杀死杀父仇人孙传芳,本该枪毙,后改判有期徒刑,一年多之后被特赦——因为她的叔叔是“搞起义革命殉国的烈士”。
社会发展到民国,侠肝义胆不再具备私下“执法”随意惩处恶人的正当性。民族大恨是十九世纪中期以来的社会主题。蓝青峰暗示李天然,要想杀人而不受惩罚,要么家中有人是重要的“烈士”,要么杀人行为本身具有爱国性质。
李天然没有高昂的爱国情怀,也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他是一个试图游荡在社会与法律之外的江湖侠客。巧的是,他的仇人是日本侵略者以及汉奸。他杀死羽田、惩治山本、杀死日方得力助手朱潜龙,本想发泄的是心中的恨、维护的是心中的道,但可以被外界解释为振奋人心的合乎时宜的抗日爱国惩奸除恶之举。
李天然的侠情侠行隐藏在时代漩涡之中,他的复仇被赋予了一种超越他本身所能理解的正当性。风云变幻之际,武林已荡然无存,他的私人恩怨嫁接在民族大恨之中,这使得他的友人对他复仇行为的帮助更具有合理性,读者在他的复仇故事中也可以多出一种比传统的复仇故事更具现代性和合法性的解读。
他不再仅仅是侠隐,隐藏在市井之中的侠客,而是大时代中一个挥斥方遒的人物,对平津的政治时局产生过重要影响。但他不自知,他只是另一个“燕子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