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
姑奶问慧娘:“你这么扣,是跟你阿爹学的?!”
慧娘低着头,忙手里的活,不接姑奶的话。
姑奶抽出旱烟,在鞋底敲了敲,将烟头捅进烟袋里转了几转,满满地烟丝填好,伸手去灶里点着,深深地吸一口。
白色的烟雾从姑奶鼻腔和嘴角两边缓缓吐出,姑奶发出长长的“滋”的声音。
年老皮松,皱在一块眉,瞬间舒展开。
白色的烟绕着姑奶的脸、上升到头顶。焦香的烟草味,随着风慢慢飘散开。
“您是升了仙吧!”慧娘躲得姑奶远远的,捂着嘴笑着说。
姑奶美美的抽了几口后,说:“你这种烟、晒烟的手艺不错,以后呀,不能织锦了,卖卖旱烟也不错。”
慧娘不乐意的皱了皱鼻子,说:“您就安心享您的福,以后的事,少想,过好眼前再说。”
姑奶拿旱烟袋,仔细系好,揣进怀里,说:“不想,只想今天,你就是蚂蚁眼睛,看不长远。想当年……”
慧娘手臂伸长、坚起掌,立在姑奶面前,说:“停!都八百次了吧!你饶了我吧,我手里的活还没干完了,你去外面坐会儿去吧。”
姑奶不乐意的撅着屁股,一手拎着凳子,一手持着烟枪,到屋外头,院子里坐下。
良久,姑奶扬声说:“慧,那个小东家怎么老来呀,这几日都来两趟了吧。”
慧娘抬头看着窗外的桂花,半晌才说:“我哪里知道,反正,他不少我银钱,我不少他的锦和绣活儿,钱货两清。”
“唉!咱们也是欠了人家的情的,你上次生病,也多亏人家帮忙,不然……”
“奶,您去看看柱儿回来了吗,上次让他帮打的鱼打了没,如果有鱼,我们晌午吃鱼。”慧娘低头说着,继续织着锦。
“又是蒸吗!我不吃,你连浇两勺油都不肯,吃什么鱼,费那个柴火。”姑奶不动,坐在门口舒舒服服地抽着烟。
“一个小娘子,那么扣,真是少见,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袖子到哪里了,上次小东家送你一身,你倒好,转头到成衣铺给卖了,这种事,也就你能干的出来。”
姑奶本就脾气不好,遇到慧娘在银钱上,分分厘厘都计较,更是不受用,总要多念叨几句。
慧娘气哼哼地说:“我治病花去那么老些,不得想办法补回来呀!再说了,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我怎么处置,当然随我心意。”
姑奶有些嫌弃地说:“也不知道你是随了你阿爹还是你娘,怎么的,这么个脾气。”
慧娘笑嘻嘻地说:“好可惜,要是随了姑奶就好了,我们俩那得多投脾气啊,您也不至于这么嫌弃我了。”
姑奶挣着膝,慢慢站起来,将腰直了直,说:“我怎么时候说过嫌弃你了,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
刘小郎带着小五往村里来,小五不知道小东家怎么那么勤快,三日、五日的往这边跑。
以前,慧娘都是自己抱着锦去铺子里卖。现在倒好,慧娘省了不少脚程,只等他们上门收。
小东家还说:“让她尽量多织些锦吧!”
哪家铺子这么做生意的,掌柜也不说说他。只累得他小五一个人,真想叫掌柜再给他再加一成工钱。
刘小郎,走到河堤边,驻足看了眼,浅的可见底的河床,俊秀的脸上愁容增了几分。如果今年再不下雨,丝必定要欠收,桑农、丝农都是靠天吃饭的。
阿爹说:“明日你随我去上城,我们不能只靠现下的生意过活,有些事,许得尽早打算才行。”
刘小郎慢了下来,转头看到侧边旱田的荷,荷叶的叶子都干的裂开了,不用入秋,已经是一片残荷枯叶的景色。
只远远看到有一朵,颤颤微微的荷花,在一堆枯绿、枯黄的荷叶中。
“小五,去采那朵荷花来!” 刘小郎指了指远处的那朵小荷花。
“噢!”
小五苦着一张脸,脱了鞋,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踩进旱田,摘下那朵荷花。
刘小郎有看着手里的荷花,花苞还没有开,荷瓣象贝壳一样互相紧紧地扣在一处。拿到鼻前闻了闻,荷的清香幽幽萦绕。刘小郎的酒窝,在他脸上若隐若现。
小五没处洗脚,只得随手摘了几片荷叶擦。擦好,看到刘小郎已经走出去老远,这把小五急坏了。掌柜再三交代要跟好小东家,跟丢了,他能被掌柜把脑壳敲破。
小五急得抓起鞋,跟在刘小郎后面跑,嘴里叫着:“小东家,等等我……小东家,等等我!”
追到慧娘家门口,小五像刚跑丢的狗,扶着院门,伸着舌头直喘气。
刘小郎坐在院子里吃着茶,矮桌上摆着那只小荷花。
小五软着脚走了进来,嗓子里都快冒出火来。
慧娘正往外走,看到小五,捂嘴笑了起来,说:“怎么累成这样呢,渴了吧,我给倒水去。”
慧娘踢了个矮凳到小五脚边,去缸里打了满满一碗水,小心地端给小五。
小五接手,一口干,对着慧娘说:“小娘子,再来一碗呗!”
慧娘又去给他打了一碗水来。
慧娘见小五,缓过来了,说:“姑奶去摘菜去了,你们中午留下吃饭吗?”
小五瞟了一眼小东家,小东家不答,他也不敢答。
慧娘坐在织机上织锦,没听到他们回话,扭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人一人端着茶杯,一人捧着碗,都不说话。
慧娘无奈不再问,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刘小郎端坐在院里吃着茶。
两人谁也没说话。
小五左看看,右看看,扇了扇袖子,说:“小东家,我去帮帮姑奶的忙。”
等小五走了,刘小郎才放下一直端着茶杯。
这个茶杯是他自己带来的,第一次来,慧娘直接拿了个饭碗给他用。
第二次来,他就拿出这个茶杯,再递上一包茶叶给慧娘说:“用这个给我冲茶,茶叶、茶杯都是我的,不是你的,你别给我卖了。”
……
慧娘没多少话和刘小郎说,感谢救命的话已经说过了,说多了不值钱。
刘小郎为什么常来,慧娘不蠢,她知道。
可每次她看到自己的手和眼前的织机,她都再不愿多想。
以前阿爹在的时候,常跟她说:“人要认清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自己挣的最踏实,别人给的,指不定哪天就要回去了。”
刘小郎见慧娘今天一直背对着自己,有些郁郁的。
又见慧娘只顾着织锦,根本没看到那朵荷花,更觉有些失望。
刘小郎将那朵小荷花拿起来,放下,拿起来,又放下,始终没送到慧娘面前去。
姑奶从菜地回来,看到坐在院子里的刘小郎,打了声招呼,说:“小东家来了呀!”
刘小郎脸略红,说:“今天就是路过,讨杯茶吃。”
刘小郎问姑奶:“您看到小五吗,他说去帮您的忙了。”
姑奶一脸疑惑,说:“没瞧见!我去寻一下吧。”说完放下菜蓝,准备去寻小五。
小五,从院外探出头来,笑得眉目不见的说:“小东家,我在呢!”
刘小郎对姑奶说:“茶也吃了,我也要走了,姑奶,走了啊!”
姑奶说:“不再坐坐了吗?”
刘小郎对着屋里提高些声量说:“不了,我走了!”
姑奶会意的看了一眼慧娘,说:“慧啊!送送小东家!”
慧娘停下织机,走了出来,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微垂着头,说:“我送你吧!”说完就往前走。
刘小郎笑了起来,对姑奶行了个礼,说:“姑奶,我走了!”
小五这回远远地坠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姑奶看着走远的他们,摇了摇头。
收拾茶杯的时候,姑奶看到了那支小小的荷花。她进屋拿了个瓶,装了些水,将荷花放了进入。
“这物什,摆着也挺好看!”姑奶将瓶子放到慧娘的床边。
慧娘走到河堤边,停了下来,站在柳荫处,等着跟在后面的刘小郎。
刘小郎慢慢地走,阳光升得老高,他半点不热的样子。
柳萌下,慧娘蹲了下来,望着远处。她的腰不好,站久了很容易累,蹲着才是最舒服的。
刘小郎也蹲在慧娘旁边,说:“腰还难受吗?”
“嗯,还好。”
“我们定的时间还早,不用这么赶,累了,你歇一歇。”
“我也不光给你家织,还有其他几家也在等着呢。”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我要挣钱呀!”
“你要多少钱,干什么用?”
慧娘笑了笑说:“我要很多钱,干对我很重要的事用。”
刘小郎默了默。
良久,久到慧娘以为他没话了,准备要走,才听到刘小郎说:“其实,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
“哦……!”
刘小郎转头仔细看着慧娘说:“你不问问我要去哪里,去多久吗!”
“那你要去哪里,去多久呢?”
刘小郎有些生气了,站了起来,他很想走,可是脚却不听他的,把他吸住一样,叫他迈不开腿。
慧娘慢慢站起来,走近刘小郎,说:“你要去哪里,去多久啊!”
慧娘的声音娇俏、恳切,细细地传到刘小郎的耳朵里,让他刚才有些烦躁的心,舒爽了。
“我明天要随我阿爹去上城,顺利的话,过年前能回来。如果……不顺利,我就不知道了。”
慧娘点点头,说:“祝你一路顺利!你干的事,我也不懂,你路上注意些饮食,事事多听你阿爹的,他年长懂的多。”
刘小郎酒窝又现了出来,晃得慧娘一阵头晕,心跳快了四、五下。
她转头看河堤,说:“你快回去吧,叫掌柜别老压我的价,我的锦比别人的强。”
刘小郎定定地看着慧娘,说:“慧娘,也许……也许,你能等我回来吗?”
慧娘笑了笑,摇摇头,说:“我的锦可不等人,不然价钱卖不上去,我怎么挣钱呢?”
刘小郎知道她是明白的,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这样。
少年郎的心仿佛一下子坠入谷底。
慧娘收起嬉笑的脸,说:“小东家,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丝可以织锦,但锦剪断了,成不了丝的。”
慧娘说完后,往回走。走两步,回头对刘小郎福了福,说:“小东家,希望一路顺随,一切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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