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我爱过一个摇滚青年
我十八岁的时候,爱过一个摇滚青年。我们在通州租了一间次卧,房间太小,小到除了他的吉他和我的画板之外,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不过单人床已经足够了,我们不需要多大的床,甚至不需要暖气——我们是连体的,血肉相连的,彼此流动的血液就足以互相取暖和生存。
贫穷和爱情,这几乎是我对自己混沌青春的全部记忆了。
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我们身无分文,穷到搜刮了彼此身上最后的钱,凑起来买了一箱速冻水饺,这一箱速冻水饺,是我们半个冬天的伙食。没钱买烟,于是就用牙签插着烟灰缸里的烟蒂抽。最后,连一张地铁票的钱我们都掏不出来,于是我常为了五块钱坐在我们的单人床上嚎啕大哭。
爱情就是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越是脏乱差就越显得伟大而独特。
去看他演出,看他站在live house的舞台上背光弹吉他,发梢也飞在背后的灯光里,舞台上的一切都是一场狂欢,这场狂欢几乎已经要点燃我的全部。饿肚子我不怕,破衣烂衫也没什么,沐浴液洗头根本影响不了我的快乐,有他就够了。他越穷,我就越爱他,只要是他,他干什么我都不怕。我十八岁的时候爱过一个摇滚青年,这么说其实是不准确的——我十八岁的时候,迷恋过一个摇滚青年,我简直是他的教众,虽说他的教派当时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对这一切都心满意足,并且无怨无悔。那时候我们跟上了发条似的,有使不完的劲儿和耗不尽的生命力。现在想想,那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想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相爱。
当然也画了很多画,也参加了高考,也考上了大学,但这些一点都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十八岁的我,只要我爱的人也爱我。因此,我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想方设法要他证明他爱我这件事情上了。我二十岁的那一年,他有了一些粉丝,也发行了自己的专辑,他有了小小的成就,他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可我希望他永远脏乱差,我希望他永远都在泥潭里打滚,因为我兵荒马乱的爱情逻辑是,愿意陪他一贫如洗的人只有我,可愿意陪他站在高处的人,太多了。他事业上的起色,是我年轻的爱情感知到的最危险的信号。
我要毁掉着一切,于是我剪了他的琴弦。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了——当然,如果爱他不算的话。可是剪断琴弦并没有换来他继续一贫如洗,连一次大规模的争吵都没有得到。我当时的逻辑是,如果他愿意和我歇斯底里,那么他爱我。虽说当时没有争吵,但他的反应还是令我大吃一惊,他说,你高兴了没,高兴了就别再剪了,我还得买新的弦。我想我得到了我要的证据——我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他居然都不发脾气,他真是太爱我了。
于是我换了个思路,不如我好好学习,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有一天要办一场属于自己的画展,这样他会对我另眼相看。这是我从主观上对爱情最有利的捍卫了。
二十二岁,我大学毕业,没当上艺术家,进入了一家室内装修公司,当上了设计师。那一年是他的本命年,可能人真的会在本命年走背字吧。那一年,先是他事业上的瓶颈,作品是有的,可没有能卖钱的,给钱的演出接不到,免费的演出都不找他。最重要的是,他奶奶病危了。他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病危,他最初的世界都坍塌掉了。反正事业也是停滞的,于是他索性放下一切回老家陪老人,想着照顾奶奶,直到奶奶康复,再回北京。可是这一走,他再也没有回来——虽说后来奶奶转危为安,但是始终离不开人照顾,最离不开的就是他。他想着,再多陪奶奶一天,等着北京有了演出消息,再回来。可是陪着陪着,北京就把他给忘了,他也再不舍得离开奶奶了。
他决定留在老家,开个琴行。猝不及防地,他不摇滚了。当时的我认为他这是选择在泥潭里打滚。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希望,可事情真的来了,我就怕了。
轰轰烈烈的日子突然全剧终,意犹未尽的我懵了。我问他,那我呢?
他说,你加油。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后来的日子就过得很快了,我工作,谈恋爱,换了三个男朋友,三个一模一样的人,下班一起吃饭,看电影,情人节会送我玫瑰花,最新款的手机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我手里。在一起睡觉,我躺在每个人的怀里都会说,我爱你。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还是钻进了生活的圈套,我终于还是向生活顺从了,那些激烈的,绝对的,疯狂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去而不返的,遥不可及的。我,认怂了。我是一个大人了,抱着爱情的棉被,我每晚安睡。
可再也没有那一把吉他以爱情命名,摆在那里,琴弦随我剪断再安上,随我肆意妄为。我应该抱紧这床温暖的棉被,我应该这样生活,应该一步一个脚印地恋爱,直到我变老的那一天。
我的爱情丢了,丢失在这些没有逻辑的“应该”里,丢失在一排又一排的写字楼里,丢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丢失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面孔间。
去年年底,整理电脑的时候我翻出了我二十岁时的录音。半小时的录音里先是摇滚青年稀疏的吉他声,他闲来无事,在弹琴。接着是一段旋律,再后来加上了他的歌声,歌词是“你睡着的嘴唇好倔强,你是我梦里的小太阳”,整段录音的最后是我的声音,刚睡醒的我起床气发作疯狂地尖叫。我想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痛经,那时候我窝在沙发里不能动弹,他就坐在我旁边开着录音弹琴,后来我睡着了,他弹着弹着,就弹出一首歌来。那一年他带着这首歌演出了几次,又打算把这首歌放进第二张专辑。
可是这些都再也不会实现了。对了,这首歌就以我的名字命名,只是不会再有人听到了。翻到这首歌的那天我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听我最后的尖叫声,那是年轻的我,永远不会被生活捶打的我,快乐的我。
我想他,并且我承认,分开的这些年,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的。或者可以说,分开的日子里,每当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我都是仰视过去的自己,像一只鹰,翱翔和俯冲,带着坚硬锋利的喙,而现在呢,我是一只等待投食的鹦鹉,待在笼子里讨着别人的欢喜,日日归置着那些好看的,多金的爱情。
这还是我吗,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没有那么多贫穷与绝望,那么多狂喜与幻想,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头破血流,没有爱情,生活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我买了当天的机票,从北京到济南,我第一次来到他的家乡。根据二十二岁之前的所有记忆线索,我找到了他。
他没变,和以前一样,戴眼镜,模样清秀,衣着土鳖。
我不敢问他这些年的生活,我想了很久,为了逃避一切未知,最后我决定我们相遇后的第一句话,由我来说。
我说,给我唱首歌。
他呆立原地,一句话都不说。
于是只有我惊慌失措地,唱了《颐和园》里郝蕾唱的那首《蜗牛的家》——
“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找不到我的家,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浪迹天涯。”
然后他笑了,说,哦,我没谈恋爱,也没结婚。特别摇滚。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我跟他在济南生活,那年他开的琴行如今已经是一家小小的音乐培训学校了,我也开了自己的室内装修工作室。我们就是艺术家,生活艺术家,这就是最好的如愿以偿。
今年初夏,我怀孕了,预产期是明年二月,孩子应该和他一个星座。我们把他当年没卖出去的专辑全都摆在婴儿房里面,等孩子懂事了,我们要用后半生全部的时间来给他讲爸爸妈妈当年是有多摇滚。
对了,孩子名字想好了,姓随他的,名叫十八,希望孩子可以永远像我十八岁的时候一样,又勇敢,又天真。
不过说真的,这些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摇滚、勇敢、绝对和热烈,这都是基因,这些早就已经流淌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血液中了吧?真是太好了。
作者介绍:月亮石,绝对偏执相对自由的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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